丁立人
我的艺术向性
丁立人
《戏曲人物22》 丁立人 纸本重彩 47cm×70cm 2014年
冬日里,南墙下,终见老人在晒太阳。阳光暖烘烘,照得老人脸颊彤红。老人仿佛沐浴在春光里,又像回到母亲的怀抱。老人恍惚在做梦,梦见自己回到童年。
太阳还用紫外线给人们杀菌,给老人补钙,预防骨质疏松。
老人只知太阳送温暖的好,仅是这一种好已使他们足够受用了。好受使得他们喜欢太阳,离不开太阳,对太阳产生向性,这是向光性,也可称作向阳性。
向性是本能,没有人工参与,是先天的,莫名其妙的。
向性是祖先传下的,人的祖先是动物,动物早有向性,非洲角马成群往野草茂盛地区迁移。高等动物如此,低等动物莫不这般,蚊子总是向着人体气味方向飞,人的汗酸气越重,招引的蚊子越多。向性不限于动物,植物也有。植物可是生了根的,身体是动弹不得,只能做局部运动,借此体现出它也不缺向性。
人是高等动物,有智慧、有想法、有欲望,故此产兴趣。兴趣即是爱好,爱好也成了向性,这是后天的向性,不是先天的。后天的向性还不少,比先天的多。有人爱看书,便向书店、图书馆走;有人爱运动,便往体育馆跑;有人爱打扮,便进美容店。360行,都有人干,都有人爱。其实,人的爱好何止360行,3600行都不止,行业不止,爱好不止,向性不止。
我来自动物,我有动物的向性。我是人类的一员,我有人的向性。人是有个性的,个性影响向性。个性人人不同,向性也有差异。
艺术是讨人喜爱的,没有爱便没有艺术。然爱是有偏向的,这是由于人的个性使然。只因有了偏向,艺术才会有分歧,才有可能五光十色,百花、千花、万花齐放。
艺术虽然万花筒似的,眼花缭乱,若是用向性来分,便可归纳为三类:一类高、二类中、三类低。文人雅士清高,他们的画高雅,属于高层次。学校里培养出来的都是实用型的,算是中层次,高了曲高和寡,就不实用了。还有一种艺术,贴近地面,甚至钻进土里出不来的,便是民间艺术,这种艺术可以说是又低又俗,自然属于低层次的。
艺术像座金字塔,塔顶尖细,只能容高雅艺术;塔身膨大,适合大众化的实用艺术;塔基最大,大得几乎占去整个地面,这便是民间艺术,是民间艺术的地盘。
中国原是农业立国,农民人口占大多数,民间美术是农民的艺术,因此民间艺术最庞大。古时,农民即全民,农民的艺术是全民艺术。那时的艺术是清一色的民间艺术,那时一切艺术都归属农民,农民后来分化了,分为有财富没财富的。艺术也开始分化,有财富的艺术向高处走,没财富的仍然向低。但向高走的艺术是低处来的,它高是高了些,还留有低的痕迹,别看这个痕迹,却是它的出处、它的根基、它的命脉。高了便显扬,一显扬便缥缈、便虚弱,头重脚轻,摇摇恍惚,说不定哪天会栽下来。而低的,本来就在地面上,或许在泥土里,怎么摔都摔不更下。低的艺术脚踏实地、实实在在,艺术要实在,实在便是真。
丁立人
泥土好,泥土真是好,只有泥土能长出民间美术。过去,只知泥土里会生出民间美术。民间美术只有在泥土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开花结果,硕果累累。过去,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后来,科学发达了,科学家把土壤进行分析,便真相大白,原来土壤里含有丰富的物质元素。据现有的科学水平,已分析出土壤里含有氧碳氢氮硫磷钾铜铁氯钠镁铝碘氟矽等,还有其他未知元素,等待科技更发达后才有可能发现。土壤真是个好东西,土壤变成了万物生长之母。
这么一来,彻底明白了,土壤生出民间美术不是平白无故的,也只有土壤能生出民间美术。反过来看也是如此,民间美术先天足、底子厚,证明土壤的肥沃。植物生长需要的物质,土壤里都有,保证供应。
对植物来讲,土壤是营养物质的宝库,应有尽有,让不同的植物各取所需,又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土壤在地面之下,不在地面之上,土壤比地面还低。地面已是够低了,地面之下是低中之低。民间美术不是地面上来,而是地底下土壤中出来的,我向着民间美术,岂不是低中之低?
当然,民间美术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十全十美的事物是不存在的。民间美术也有良莠之分,作品的优秀不在于功夫的精到、材质的珍贵、题材的宏大,而是在于创意、灵性。这才是艺术的含金量,是艺术的本质。高的艺术用这个评,低的艺术同样用这个评,在这个评定上,艺术是不分高低的。
然而,同是一件事物,看法不同,事物性质会变样的。看法,因人而异,比如敦煌莫高窟壁画,有人说唐代的好,有人以为北魏的佳。真是兴趣无争辩,好与不好有时是很难统一的。
不过,就我来讲,自从我发现上海郊外农村里的灶画,我便把它作为最好的壁画。当然,这种好也是我一己之见,主观的、偏向的,人家不一定认同,人家甚至会嗤之以鼻,这是什么玩意儿?
灶画好,好在它朴质、纯净、天真、随性、发自自然,是天性的充分流露。这些灶画是没学过画、画不来画的人画出来的。灶画作者是农民,是农民出身的泥水匠,泥水匠是兼职的,本身还是农民。他们没上过几年学,没多大的文化,对美术一窍不通,更谈不上专业训练,在绘画上,他们却是门外汉,说他们是画不来画的人,非常恰当。画不来画的人没什么不好,画不来画或者是没学过画的人,脑子里没有画,一张白纸,什么画都可以画。相反,画得来画的人,看的画多了,脑子被人家的画塞满了,这就污染了,这张纸便不会白了。这张纸上印的全是人家的画,自己的画就无处可印,这张纸等于废了。因此,我说是画不来画的人才真会画画,才能画出好画,只有他们的画最天真、最质朴、最自己。尤其是“自己”最重要,因为他脑子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这种自己是原生态的,是自然而然的,特别可爱。
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下,技巧与天性是有矛盾的,二者似乎很难并存,有了这个便无那个,得到这个便失去那个。
人们学画,拼命学技巧,想不到技巧学到手,天真失去了、灵性失去了。学习艺术的规律是否是这样:技巧的获得是以失去天真为代价。引申一下,即是技巧越精到,付出的代价越大。
《火烧琵琶精》 丁立人 纸本重彩 70cm×150cm 2017年
灶画不是正式的壁画,不是一本正经画出来的画。灶画是泥水匠(农民)砌灶完毕后,为了让灶好看一些、让主人乐一乐,抽出几十分钟,即兴挥毫(挥毫太优雅,实在是农民的涂鸦,还是中国农民的)。这其实是一道余兴节目,可是,就这么一余兴,留下了艺术极品。
灶画是山寨画、草根画,恐怕连草根画都算不上,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它是艺术,我奉为至宝,我的低向,在这儿毕露无余了。
高与低,是相对的。低中还有低,高中还有高,高低的界限实在难以分清,难分清还在于:高中有低,低中有高;高极反低,低极反高。
艺术它没标明高低,高低是人的看法,人的看法是主观的,主观总有偏向,偏向是人家的自由,何况我自己也少不了偏向。
江河有源头也有尽头,江河的尽头便是海。江河总是要入海的,大海便是它的归宿。
《九江口》 丁立人 纸本重彩 69cm×69cm 2014年
艺术也是一条河流,也有源头和尽头。艺术的尽头也是大海,这海便是艺海。
江河源头之水最清,艺术源头之艺最纯。万物的起源,都是朝气蓬勃,最富有生命力的。江河直泻之后,泥沙杂物俱下在所难免,艺术之河何尝不是如此?随波逐流者是混在浊水中行,所谓时尚,还是意味笔墨当随时代。其实,离源头越来越远,离真纯越来越远。
《闹天宫》 丁立人 纸本重彩 69cm×69cm 2014年
当然,你可以回到源头看看,源头还在,源头永远在,源头之水永远清纯。可是,返回源头,逆水而行,阻力何其大?逆水而行是行不通的。好在江河两岸是陆地,陆地可行走,行走嫌费时费力改为乘车,汽车还嫌不够快改为乘火车,火车再三提速,时行数百里,源头还会远吗?
其实,返回源头根本用不着乘车,完全不需要长途跋涉。你甚至不出家门,关起门来,连身子都不动一动,随手翻翻画册、图片,思考思考就成了。关键在于思考,在于脑子——这个能扭转个人艺术小乾坤的司令部。
附 录
刘海粟评丁立人:
在我的学生之中,丁立人是特别的。我要他临中国画,他就是不临。几年以来,他经常来我家,他看画、看画册、听我讲过去的事。他画册看得很用心,听往事听得很入神,却从未临摹过我收藏的中国画。
他借过我的“毛公鼎”、“散氏盘”。他写过一段日子的字。他把写的字拿来给我看,字写得很有趣。可见他不是不懂传统,看不懂会去写它?他不是不喜欢传统,不喜欢会长时间花在这上面?他的不想临摹,一定有他的想法,有他自己的打算。心中有他自己的东西,有了目标就有他的追求,当然走的路自然与人家不同。因此,随时显出他的独立性。学艺术应该有这种精神,没有这一点,即使学了艺术也不会有所创造的。
《潼关会父》 丁立人 纸本重彩 70cm×150cm 2017年
他看书看画册也跟人家不一样。对于世界名画集、卢浮宫藏画等大部头经典画册,倒不太感兴趣,他却最爱看中国古籍木版插图、非洲的民间美术这一类书。这两者相距甚远,但都很中他的意。大概是这些东西同他很贴近,他在这些艺术里找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
他常拿他的画以及木雕让我看看。他的画无论在造型、构图、色彩各方面都是不同一般。他的画放在面前,叫人眼睛一亮。他的画,即使摆得远也会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没有第二个人画这样的画。这就是丁立人的画,这就是丁立人。不仅如此,他每次拿来的画都不会是雷同的。我想想也奇怪,他脑子里有那么多的构图?他的木雕、版画都是这样的。丁立人的艺术不仅有自己的面貌,并且,不断地变换风格。
关良评丁立人:
丁立人6岁开始学画。20世纪50年代初,高中毕业了,他考取了美术学院。但是,在学校只待了几个月,就匆匆地离开了,因为他对绘画有自己的要求——开创一条艺术的新路。
《收石矶》 丁立人 纸本重彩 70cm×150cm 2017年
上·《羑里城》 丁立人 纸本重彩 70cm×150cm 2017年下·《戏曲人物25》 丁立人 纸本重彩 47cm×70cm 2014年
艺术活动是一种虔诚的工作,虔诚度决定艺术品的质量。有人说“艺术即道德”,是很有见地的。从事艺术就是追求真、善、美。丁立人对此早有觉悟。他向往的是单纯、真挚、朴素的境界,并不是精致、巧妙的技艺,所以,他选择的老师是史前艺术、民间艺术、儿童的画及东西方卓越的艺术品。
20世纪60年代初,我看到了丁立人的一幅版画。它有床单那么大,题材是乡间风俗,用翠绿的染料,印在暗黄色的牛皮纸上。刀法不加修饰,人物造型无拘无束,构图很简便,一切都像信手拈来。这样的画,给人以充分的自由感,是真正的艺术。一看就知道,他已经绕过了自然主义,摆脱了文人画,他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路。
近年来,我常看到丁立人的画。这些画是用两尺见方的宣纸画成的,有风景、静物、人物(其中人物占多数)。据他自己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发愤作画,即使在“文革”时期也未停止过。在当代中国画坛上,凡是有才能的画家都能够把古代传统和现代精神结合起来,并且把东西方艺术熔于一炉,然后独树一帜地创造自己的新风格。
在当今信息时代,作品的民族面貌是容易被人忽略的。作品体现不出民族性,即使广泛摄取营养,获得高度技巧,也会淹没在世界艺海之中。有人认为“有了民族性,才有世界性”,这是很有道理的。从丁立人的画中,依稀可见汉画的结构、魏画的造型,以及民间版画、年画的色彩,民族气息十分浓郁。这是由于他不仅热爱我国上下数千年的民族美术,而且天南地北广泛收集、研究民间美术,日积月累,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