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黛 安
在异乡的蓝天下
⊙ 文 / 黛 安
二〇一四年七月末八月初,我曾去甘肃省天祝藏族自治县抓喜秀龙乡炭窑沟小学义务支教。三个星期后,我喜欢上了那个地方。
——题记
我支教的小学在炭窑沟村。天空又大又蓝。人在蓝天下,往哪儿看都是绵延起伏的绿蒙蒙的群山。山平滑,浑阔,安安静静的,看起来很舒服,不像贺兰山,一块块巨石像随意垛上去的,总担心咔嚓一声断了砸到人,让人不安。炭窑沟,天地之间,没别的,只有山。大团的白云朵飘在绿山顶,一派天真。
每天,开门见山。小时候,老师教我们写作文就说要开门见山啊开门见山。我们都不懂。我老家在平原上,田野里春天麦子,夏天玉米,冬天还是麦子。我们就说,不如改成开门见田吧老师!我同学英子不同意。她家住在池塘边,白天黑夜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大水瓢一样的池塘。她是从别处迁到我们村的,她们老家管河叫河沟子,管池塘叫湾。英子就说,得改成开门见湾。老师笑了。她和我们一样,也没见过山。别说开了门,就是坐毛驴车去十几里路远的地方走亲戚,一路上也没见过山。现在,我千里迢迢跑到炭窑沟,前脚下车,后脚就跌进了深山里。早晨,开门的过程就是展开一幅画卷的过程。山无际,苍茫,辽阔,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时让人觉得,一切,包括时间,在它面前都不过是卑微的尘埃。门一开,心胸也随之打开了,成了跑马场,能盛下天空、大地,和曾经的痛楚了。小小的心脏变成一只鸟,扑棱跃出来,飞到时空里去了。整个人,就那样轻飘飘地欢愉着,不知今夕何夕。You can either travel or read, but either your body or soul must be on the way。这是电影《罗马假日》里的一句话,后来不知被谁译为,“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要在路上。”——的确,遇见山,遇见海,遇见不一样的自然,就遇见了自己的渺小。那年我绕青海湖一圈,回来,人就成熟了一圈。
⊙ 安 琪· 钢笔画作品选6
大家相约去爬山。最近的叫羊圈沟山。山巅绿草茵茵,平坦宽阔,就梦想着若策马扬鞭多好。有一匹马,一跃而上,鞭子啪!啪!甩起来,嘚嘚嘚嘚——嘚嘚嘚嘚——,信马由缰,很快意了。蓝飘飘的天空低了许多,就在头顶,跳起来就能扯下一小把。俯瞰炭窑沟的方向,山坳间,片片黄,片片绿。黄的人说是油菜花。远,不见花,只见一块块凝固了的黄,风吹也不见动,像醉酒后作画碰翻了黄颜料,全泼在了画布上,热烈而又了无声息。我的故乡山东,油菜花开在四月的春风里,那时青青的麦苗已淹没脚踝。踏青看花,也是好景致了。现在是七月底,盛夏。炭窑沟的油菜花可真晚。那绿的是青稞了。先前我以为是小麦,再不济是大麦,然而竟是青稞。同是青稞,不知为什么,竟绿得不同。碧绿,青绿,墨绿,玉绿……斑斓得很了。黄绿相间,明艳得几近不真实,让人徒生感慨。山间一条小溪,溪畔不远处是炭窑沟错落的土黄色屋舍。一条窄窄的柏油路,蜿蜒着,消失在山外了。炭窑沟,差不多,再有几株繁花的桃树,就是我们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了。人在山巅,一转身,另一面,却是迥异的另一番景象。没有油菜,没有青稞,也没有人家,连大地都没有,只有无尽的群山和无尽的苍穹,山外青山天外天,天苍苍,山茫茫,浩瀚无涯,岚雾缥缈,恍恍惚惚,眼前分明是太虚幻境了。
良辰美景是一剂上好的药,轻易就把人的年龄衣衫一样褪了去,让人回到孩童。同来爬山的十几个人,心里奔腾的欢喜仿佛捕食的小兽要蹿出来。张开双臂在山顶来回奔跑,牵着手跳起来拍照,四仰八叉躺下看天,趴在地上俯闻青草,敞开嗓门对着大山吼:啊——!啊——!啊——!吆——!吆——!吆——!吼声如放飞的群鸽,一只追着一只,从一座山飞向另一座山,回环,盘旋……很久之后,待最后一只鸽子也栖落在黄昏里,被没见过大山的我们搅乱了的群山,才终于恢复了它素有的巨大的安宁。
开门见山,久居平原的人觉得稀罕,对炭窑沟的人来说却最是寻常。家家户户,门一推,窗子一敞,抬头是山,低头是山。人在堂屋,山在堂屋外;人在卧房,山在卧房外;人在羊圈,山在羊圈外。黄昏,荡羊归来——在这里,放羊不叫放羊,叫荡羊——乏了,坐在大门口的石墩子上吧嗒吧嗒吸棵烟,几缕薄薄的青蓝色烟雾,把山罩住了。新生的婴儿,躺在炕上,才几个月,无意间学会了翻身,头颤颤地抬了起来,咦?窗外是什么?小手用力往前探,一小片山,差点就被他抓住了。为着什么,女人怄了气,鸡也不喂了,饭也不做了,豆苗也不摘了,恨恨的,一心要把他晾起来了。闲坐在门口,出神地望着群山发呆了。那年,她去山脚下的溪水里洗衣服,他在山上荡羊,他一直盯着她看,她怕了,一走神,小衫顺水漂走了。他跑下来追着哗哗流淌的水帮她捡了回来。他羊也不荡了,吸着烟,坐在对面看她洗。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山。她却不慌了,安安静静地由他看,心里说不出的踏实。好像,她洗衣服,他就应该这样守护着。后来的一次,她跟着他翻过山顶去了山后。青草茂密。她也像一丛青草,柔软,饱满,湿润,而他……女人突然红了脸。慢慢的,他种种的好,好像繁密的花瓣渐次打开,一朵大花开满了整个胸膛了。山间淡淡的雾霭渐渐升起,女人眼里有了水气,却终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赶紧地回屋,硬硬的手擀面,细细的土豆丝炒肉,碗上挂了茓子般尖尖地盛满,就等着看男人狼吞虎咽的馋相了。这时男人刚从山上回来,一看,嘿嘿地憨笑了。像个孩子!女人想着,嗔他一眼,也就笑了。山在小窗外黯下来,女人把自己碗里的肉丝,全挑给男人了。
山是炭窑沟人家里的一个物件,一只羊,一头牛,一匹马;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家庭的孩子,没有不行。炭窑沟有的人家爱养土羊,早晨圈门一开,羊自己往山上跑,黄昏,肚子吃得溜圆了,一路跟着头羊,自己就回圈里来了。头羊脖子里挂着一穗铃铛,走起来叮叮当当的,在薄暮的群山里,很好听了。土羊不用人管,山给养着。
开门见山,炭窑沟人一辈子是看惯了这天地间的大气象了,恬然,淡定,安之若素。喜也罢,忧也罢,富也罢,贫也罢,贵也吧,贱也吧,甚至,生也罢,死也罢,跟不变的群山相比,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生命无非就是,一天天,日出了,日落了;月圆了,月缺了;冬去了,春来了;花开了,花谢了……生生世世,年年岁岁,万物如此,有什么好惊心动魄的呢。这般豁达,开门即是深山,闭门亦是深山了。
炭窑沟不晴天则罢,一晴就比别处晴得厉害,和谁赌气似的,非要晴得天地万物通透到底;晴成水晶,晴成琉璃,晴成比水晶比琉璃都透彻的什么东西。
天蓝飘飘的。它的蓝不是湛蓝,不是瓦蓝,不是蔚蓝,不是靛蓝,不是别的任何什么蓝,就只是蓝而已,纯粹的,没有一点杂色的,清清爽爽的蓝。太蓝了,蓝得一心一意,蓝得心无旁骛,蓝得义无反顾,蓝得什么都不管只知道蓝,蓝得不像话,蓝得傻气,蓝得都不像天了。蓝而高远,使劲看也看不到顶。看着看着,恍恍惚惚倒像是天上没有天了。看得久了,蓦然觉得像深不可测的海,人凭空要被它嗖地吸进去了,吓一跳,不敢再盯着看。贝加尔湖。不知怎么后来我一次次想到这个词。觉得只有这样遥远的词、这样好听的发音才能配得上炭窑沟这样独特的蓝天。虽然贝加尔湖我未去过,它所有迷人的风情都是我想出来的。若哪天我站在贝加尔湖畔,面对它的美同样不知所措的时候,我想的一定是炭窑沟的蓝天。
这么单纯的蓝天,白云也非同寻常。天有多蓝,云就有多白。天分明为了衬托云的白才蓝成那样的,云也分明为了衬托天的蓝才白成那样的。蓝,蓝得天真,白,白得无邪。蓝天,白云,鲜艳的蓝,鲜艳的白,彼此独立,又相互映衬。别处的云彩是生的,炭窑沟的是熟的,好像天的后面有一口大锅,咕嘟咕嘟沸沸地开了,盖一掀,白云争抢着翻滚着涌出来,一垛一垛,厚墩墩地堆在半空中,或者一团一团,软绵绵地飘在半空中。弯弯的山路上,放学的孩子们三三两两踢踢踏踏地走,也不看天,也不看云。他们天天看,刚出生一睁眼看见的就是这样的蓝天白云,他们哪里见过不蓝的天,不白的云呢,他们看腻了。他们看见了也是没看见,只管朝着云深处的家走去。
这么稚气的蓝天,阳光也不谙世事,只管清清透透地明亮。阳光里,炭窑沟万物都像清水里洗过的,红的更红,绿的更绿,紫的更紫,黄的更黄。那样的明净,晃得眼睁不开。在炭窑沟,看什么都得眯着眼,半睁不睁的,惺惺忪忪的,慵慵懒懒的一副不打紧的模样。不想眯眼就打眼罩。打了眼罩照样也得半眯了眼,阳光把你的手照透了,一脉一脉蓝莹莹的血管看见了。水晶的阳光下,最离谱的影子出现了。炭窑沟的影子最黑,比黑魆魆要黑,比漆黑还黑,比黑夜都黑,黢黑黢黑的;铺在地上,清晰得一弯腰就能揭起来似的,像捡一幅画。白色的山羊踩着自己的黑影子啃草。栗色的骏马长久地望着自己的黑影子发呆。刚会走路的娃娃让自己的黑影子吓得大哭。阳光把飞鸟的影子投在半山腰,牧羊犬以为草下钻出了一只小黑兽,追着跑开去。在炭窑沟,我意外地发现我不是我自己,我有两个我,一个行走在天地间,一个匍匐在大地上。我是我的影子,我的影子是我。我走,我跑,她黏着我。我歌唱,我叹气,她听着我。真是可笑,我总是冲动地想把地上的我捡起来,拿在手里,像演皮影一样,舞弄一番。
逼人的蓝天下,大片青稞在风里涌动,细长淡绿的麦芒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青稞酒好喝:“敬一碗醇香的青稞酒,给尊贵的客人吆……只要你喝了第一碗酒,好客的卓玛就会迎你,走进她的帐房……”进了她的帐房,面对她星星一样的眼睛,鲜花一样的嘴唇,被她青草一样的气息包围,该很有意味了。而前提是,得先喝下一碗青稞酒。这样的蓝天下,走进一顶帐篷,多么美好。
无论如何,在炭窑沟那样美得不可思议的蓝天下,人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嚼一根青草茎,安安静静地呆坐在一片树荫里。坐着坐着,纷乱的思绪没有了,体内渐渐纯净起来,一恍惚,自己成了一株植物,头顶、肩膀、手、膝盖、脚,各处都开出了花朵。时空不存在了,华贵与卑微,高尚与猥琐,健康与疾病,甚至出生与死亡,都不存在了。只剩了慢。蓝的慢。绿的慢。透明的慢。新鲜的慢。香甜的慢。清醇的慢。一切都懒洋洋的。就那样坐在天地间,好像自从有了天就一直待在那儿,好像要和天一直待下去。半天一愣怔,回过神来,天依旧只是一味地蓝,蓝得决绝。一只鸟打蓝天下飞过,它的黑翅膀成蓝的了。一匹马在山坡上啃草,它棕红色的马尾成蓝的了。一群羊从远处围拥过来,它们的白肚皮成蓝的了。慢腾腾跟行的牧羊人,他的鞭子成蓝的了。三五成群去摘豆苗的妇女,她们的花头巾成蓝的了。坐久了,自己也让天染得通体都是蓝的了。蓝汪汪的头发,蓝汪汪的唇,蓝汪汪的指甲,蓝汪汪的眼神。我是天地间一朵绝美的蓝色妖姬。不是兰花的蓝,是蓝色风信子的蓝。不是妖娆的妖,是妖精的妖。我是蓝色的妖精。我蓝色的衣衫舞起来,蓝风飘荡。若有人一起呆坐,不用多,五个,四个,三个,两个,一个也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东扯葫芦西扯瓢,心有灵犀也好,前言不搭后语也好,那天总归没有白蓝,没有白白枉费掉。
炭窑沟的天蓝得太奢侈了,蓝得我忧心忡忡,因为我回到故乡后,没办法描述清楚究竟怎么怎么蓝,好像我根本是在撒谎。我说,我坐在炭窑沟的蓝天下,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青稞,他们疑惑地看着我。我说变成了一块石头,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说变成了一棵会开花的树,他们忍俊不禁。我说变成了一只小羊羔,一匹小马驹……他们终于笑弯了腰。他们纷纷指着我说,啊呀呀你中蛊了吧中蛊了吧你。我继续说,你只要看一眼炭窑沟的天,你的眼睛就变成蓝的了,你的身体就能开出蓝色的花朵,是一种叫蓝色妖姬的花朵。甚至,你觉得自己变成了蓝色妖精……他们一个个起身,不屑再理一个疯子。我笑笑。我不怨他们。他们见惯了故乡灰蒙蒙的天空。霾像一个巫婆对他们施了魔法蒙蔽了他们的心。他们没去过炭窑沟,不知道那蓝得不像话的天,才是人类真正的天。我故乡可怜的人啊!
就这样,我在故乡,每天都想着炭窑沟神话一样的蓝天,想象着,自己是一朵蓝透了骨头的、绝美的蓝色妖姬。
尕阳台是炭窑沟一个小小的自然村落,人不多,几十户。整个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上,朝阳,仿佛大山的小阳台,故此得名吧,我猜测。尕,小也。这字南方用得多,我小名叫尕妞,就是因为我奶奶年轻时曾跟随我爷爷在南方打仗,听当地人都这样喊。几十年后,天地间有了我,奶奶忽然忆起了往昔的岁月。在我家乡山东,女孩都是叫梅啊凤啊云啊花啊,男孩就孬啊二蛋啊狗剩啊三伢子啊,我小名尕妞,算是很另类了。我的小名好像土豆,种下去时是一个,却长出好几个。大家除了喊我尕妞,还喊我小尕妞、妞妞,让人欢喜得不得了。不过看来也不止南方用,炭窑沟在甘肃中部,大西北,也照样用尕。
在山跟前,尕阳台的房子却大多是土做的,远看很破旧。近看,不止破旧,街上羊粪蛋蛋滚落得到处都是。路还算平坦,然而我每走一步都得找地方插脚,便有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当地人不低头看路,大摇大摆,踩着什么算什么。好像那新鲜的羊粪蛋蛋是闪光的黑珍珠。羊是他们的命根子,踩几粒羊粪自是家常,好比草原上的人踩到牛粪。路窄,不直,房子凌乱,似乎当初安家的时候很随意,看准哪里,觉得好,觉得舒服,就是哪里了,不刻意。我去过几户牧民家,曲里拐弯地找到了,后来再去,小道支支岔岔,依旧不知走哪一条。房子并不一律坐北朝南,面西的、面东的、面北的都有,甚至连正东正西也不讲究,随便朝着一个方向就是了。这种随意,在别处怕是不多见,谁都想让阳光从南面宽阔的空间铺进自己房里。尕阳台人不稀罕阳光?后来有一次爬山,在高处远远地眺望尕阳台,才发现屋舍依势而建,它的不规则想必与地势有极大的关系吧。那么说,尕阳台的人不挑不剔,是顺应自然了。
尕阳台的牧民以养羊为主。也有养马的,很少,不是不想养,是养不起。养得起二百只羊的算是好人家了,普通人家,养七八十只,四五十只,二三十只的都有。天天守着羊,很少有人家宰只羊吃,不舍得呢。羊是卖的,是支撑一家人生活的,是家里的大梁。一只羊,大的,成年的,寻常年景,能卖六百元。好年景,能涨到七八百。养得越多,生的小羊羔越多,卖的大羊就越多;养得越少,生的小羊羔就越少,卖的大羊就越少。就按最贵的八百一只,若能卖到五十只羊,四万多块钱,听起来好像不错。但那是毛钱。羊又不能喝西北风自行长大。羊越多,成本越大,青稞、青草自不必说,羊都是冬天怀崽开春生。那些怀了小崽的,得另加玉米补充营养。玉米当地不种,得买,不便宜。有的人家地少,租别人家的地种青稞、青草给羊备料。除去成本,卖羊的钱能有一半剩下就算好的了,这还不算天天放羊的人工费,白搭一个劳力。牧民的另一项大花销是买煤。冬天冷而漫长,再是怎么节省,没两吨煤过不了冬。一吨煤也是八百多。天一暖,煤就舍不得烧了,就烧羊板粪。尕阳台家家户户大门外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黑色的干透了的羊板粪。粪嘛,我以为烧起来会有味道,其实不然。不仅没有,那火苗轻飘飘的,蓝莹莹的,竟让人觉得格外妖娆。所以算起来,净的,真正可以用来花的钱实在不多。所以尕阳台的房子是破旧的,盖新房的寥寥。盖新房或者垒新羊圈政府倒是补贴部分钱款,每平方五十元,但发放不及时,要先自己垫付。很少人家垫得起。所以,大山深处的炭窑沟,也像其他地方一样,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了,留在家里放羊的,都是老人。孩子放学回家,也会帮衬着干些活儿。尤其傍晚,双手在嘴上卷一个喇叭,喊出自家的羊听得懂的声音,把羊叫回家。也有吹口哨的,声音像一只伶俐的小鸟满山里飞。
除了养羊、养马,也会饲养一头猪。没有专门的猪圈,就在大门口支个小棚子,砸根木桩。白天,拴在木桩上的猪晒太阳,看风景,发呆,见了人哼哼;晚上,趴在小棚子里呼呼睡大觉,做美梦。春天,猪什么也做不了,一头公猪只顾思念一头母猪,一头母猪只顾思念一头公猪。夏天,棚子没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猪就看碾盘一样大的月亮,看野百合一样的大星星,看漆黑的夜色中只有它看得见的奇妙的东西。猪黑,嘴长,体瘦,目光清亮,看起来颇为健美。猪长得慢,一年只养一头。不卖,代替羊留待过年犒劳全家人一年的辛苦。人都说替罪羊,在尕阳台,应该说替罪猪。
大清早,露水正浓,常有包着五彩头巾的妇女挎着篮子拿着袋子去地里掐豆苗。日头毒,不包头巾脸上的高原红会更深。那红,是任何胭脂都抹不出来的,那是太阳的红,是太阳光日日夜夜住进了脸皮里。掐豆苗是为了卖。我去一户牧民家,那家十三岁的女儿学娇说,留下两叶一芯,把胡子和花苞掐掉就行了。我看她掐,原来胡子就是豆苗细细弯弯的蔓。花苞开出的花很好看,玉白色,像小白蝴蝶,也要掐掉。留下的人吃,掐掉的喂牲口。豆苗能反复掐,就像韭菜。我问,一般掐多少次就不能掐了?学娇说,十几次,不是不能掐,是收庄稼顾不上了,自己老掉了。学娇干活儿很专注,又快又好,说话也不看我,才十三岁,却分明是个大姑娘了。掐下来的嫩豆苗装袋,上秤,一袋一百五十克,卖一块钱。去掉成本,依旧不算人工费,一包能挣两毛钱。村里有人专门收购。据说,这些袋装豆苗都销往了南方,广州最多,是涮火锅极好的佐料。在火锅店,一袋豆苗摇身一变价格不知翻多少倍,有的说一包二十元。我问学娇自己家人怎么不吃,她羞涩地笑了,说,怎么吃啊,不会呗。再说,自己吃了就不挣钱了呗。豆苗,是尕阳台牧民的一项收入来源。若是种了三亩并长势极好,一年能挣三千元。
靠山吃山,这话一点也不假的。尕阳台周边的群山上长冬虫夏草。冬虫夏草,那么昂贵的东西,就好像我们平原的土地上长出金子。每到四月份,牧民们就都上了山。满山遍野,说的是野草,冬虫夏草却是极稀罕的,得趴在地上仔细寻,辨认。也就四十来天,它就腐烂了,不能再挖了。天又冷,还得惦记着放羊,也挖不了多少。每挖出来一棵都数着,攒起来,等立冬后药贩子来收。据说,来收购的大多是河南人。有时论根,有时论克。因为山海拔不够高,这儿的冬虫夏草比较小,比不得青海西藏的值钱,卖价也不高,大约,比牙签粗一点点的,八十块钱一根。山上还有中药羌活,有人也去挖来晒干卖。
山真好。尤其是群山。尕阳台四周的山,像挡一阵阵风,硬生生把时间挡在了山外。或者,时间是群山上的草,铺天盖地有的是,即使冬天萎了,少了,春天也会冒出更多的来。尕阳台每人手里都攥着大把大把的时间。他们做什么都不慌,慢条斯理的,慢吞吞的,慢腾腾的;慢得让人忘了快,忘了着急,慢得人内心睡熟的猫一样安宁。慢得,让你无端觉得,奔波是一件很可疑的事。在尕阳台待久了,人也变成一小片山了,和山一样安静了。
亚明家在尕阳台的最西北角,往后就再没人家了。他家的大门不朝着村子开,而是朝着山开,开了门就是山。这时候,山真的就是一张画板了,似乎,手里握支笔,门一开,身子一探,就能在眼前的画板上再涂上几笔,就好像,这些青绿的大山是他们家画出来挂到天底下的。
我跟着亚明回到他家的时候,只有爷爷奶奶在。开了一间小卖部,门面不大,东西也不多,倒也干净有条理。都是亚明爷爷守着,去县城进货也是他。问他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窝窝着嘴笑着说,进了多少不知道,出了多少也不知道,“随卖随花掉了呗!”不大的小卖部里居然也支了一架大铁炉子,粗烟囱穿破屋顶直伸向天空。一壶水要开了,咕噜咕嘟顶着壶盖。在炭窑沟,炉子是阳光,是空气,是水,无论冬夏,没有它过不了日子。
亚明的爸爸妈妈上山做圈去了。做圈,就是垒羊圈,盖羊圈。这里的人不说垒,也不说盖,说做。放羊他们也不叫放羊,叫荡羊。荡,飘荡,荡漾,一群群的羊在蓝天下的青山上,云一样自由自在地行走,风一样无挂无碍地追逐,阳光一样撒的山上到处都是;散漫,流动,甚至动荡,倒的确是比“放”多了些天然的无羁的意味。做新房新圈政府贴补,五十元一平米。家里一百多只羊,亚明爷爷说,圈做的是十米乘十米的,能补贴五千元,自己再出四千元就行了。他还说,圈做好了,亚明的爸爸妈妈就不回家了,吃睡都在山上。我问山离家多远。“五华里呗。”“嗯?”“五华里地呗!”五华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然而山高水寒的,夫妻俩不回家,每日守着一群羊,倒好像,羊比人还重要了。羊比他们唯一的儿子亚明还稀罕,是心尖尖上的宝贝?我看了亚明一眼,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炉子,他是早就不拿这些当回事了。也是。炭窑沟的孩子没这么娇气。炭窑沟的孩子都是野生的,散养的小兽。在炭窑沟,在以畜牧为主的山沟沟里,羊就是人。侍弄羊,就是侍弄一家老小的光景。水开了,白茫茫的热气喷出来,亚明起身灌水,我望着炉膛里羊板粪燃烧出青爽的蓝火苗,不由得就走神了。
我从我身体里出来,跨出这间小卖部,向大山深处飘去,成了一个牧羊女。五月,满山开满了红杜鹃,清澈的溪水里仙鹤一样落满了白云的影子,圈门一开,羊争抢着往山上跑,每一只羊都膘肥体壮,雪球一样闪着耀眼的白光。一晃,冬天到了。冬天可真长,长得周遭的群山一样,踮着脚也望不到头。冷,零下四十度。我的耳朵,左耳,还有右耳,好像是树胶粘上去的两片冰块;我感觉,马上,只要再有一场齐腰深的大雪,就会吧嗒一声,掉地下跌碎了……突然,亚明爷爷转过脸冲着我说了句什么,像一只手把我从山上拉回来,我一愣怔,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问亚明爷爷,房子今年还翻不翻盖了?他说,不盖了,来不及了,七月底就有了霜冻,无霜期还不到一百天。又说,这里海拔三千米,是高寒山区,雨大了庄稼会冲坏,一半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他家九亩地,能种的有四亩,其余的都荒掉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太高了呗!”所以,得包亲戚的地种,一年一亩地一百元,“种牲口的料”。
亚明爷爷六十三岁,然而看起来要老一些,说七十三也不过分。在中国的大西部,甘肃,大山深处的炭窑沟,时间好像不靠谱。时间不拿自己当时间,它更愿意做一名油画家,握一把刷子,把风、雨、日光、月色,喜悦,忧虑,一股脑地倾倒在调色盘里,调匀了,大手一挥,胡乱刷在人的脸上。好像,人的脸是陶坯,它给上了一层釉。亚明爷爷的脸,上的是古铜色的釉。小卖部里昏暗,然而亚明爷爷的脸却闪着油汪汪的光,越暗,他的脸越明亮。他的下巴颏很尖,说话爱笑,一笑,眼角攒起来一包细密的皱。这样的肖像,若再噙住一杆烟袋,就是一幅颇具艺术性的油画了。果然,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会儿,真的噙住了一杆烟袋,用手托着,慢慢吸起来,吐出来的淡蓝色烟雾,好像炉膛里的羊板粪轻飘飘的蓝火苗。
⊙ 安 琪· 钢笔画作品选7
华里。无霜期。高寒。如此书面,听得出亚明爷爷说话水平不一般。一问,果然,是“文革”时期的高中生。书嘛,读与不读究竟是不一样的了。村里像亚明爷爷这样的还有两个,都是他同学。
不像其他人家种了豆苗,亚明家的那四亩地种了青稞和油菜。油菜能兑换油菜籽油。一百斤油菜籽出三十五斤油。亚明爷爷很健谈,他说,油菜籽油最香!他看着我,说起了以前是怎么做油菜籽油的:“先把油菜籽蒸熟了,晾干,做成块,裹在一种草里。那种草沙漠里才有的,裹上,打上楔子,先打小楔子,再打大楔子,再纸。”“纸?”我疑惑地看坐在我身边的亚明。他们在学校里是学普通话的。我去谁家亚明都陪着,十二岁的他是我的翻译官。“就是挤。”亚明说。哦,原来是挤。
亚明爷爷继续说:“以前人工的工序多,现在不行了。现在不蒸了,都是炒。有的半生不熟,有的煳。还掺上蓖麻油、芝麻油、大菜籽油,油就不香了。”我问:“芝麻油不是比油菜籽油还贵吗?”“不贵!油菜籽油贵呗!”他说完,依然一副神往以前的样子。曾经的一切都是慢的,落后的,然而,也正是在这看似落后的慢时光里,醇美的味道,才像岩石深处的一脉清泉,寻到出口,奔涌而出。可是终究是回不去了,连安静地藏在大山深处的炭窑沟也回不去了。它只能存在于亚明爷爷古铜色脸庞深密的皱褶里了。
高寒,全年无霜期不足百天。土豆和白菜腌成的酸菜便成了这里的主要菜蔬。在我们支教的二十多天里,买下了几编织袋土豆,天天吃土豆:土豆块,土豆片,土豆条,土豆丝,蒸土豆,煮土豆,土豆水饺,土豆面条……晚上睡觉都梦见自己的头像土豆一样发芽了。亚明的十个手指上指甲全都变了形,有的根本看不到指甲,只在应该是指甲的地方鼓着米粒大小的一个疙瘩,显然是营养不足造成的。我问:“也没新鲜蔬菜吃?”亚明爷爷说:“有呗!棚菜呗!城里人吃!咱不吃!贵得很!吃不起呗!”我笑起来。他爱在句末用“呗”,仿佛,一盘炒土豆丝,加上这个语气词,便是撒上了适量的盐,有了味道。“那咱只能吃白菜土豆呗!”我被他感染,很自然地也用起了“呗”字。他并没觉得生硬,相反,看我的眼光都柔和了,好像,我也是炭窑沟的女人。
他家的一百多只羊,每年能卖二十只。大羊八十到九十斤,一只能卖八百到九百元;羊羔一只卖五百到七百元,他家一年能收入三四万元。当然,得是好年景。亚明爷爷说,羊大的小的都卖,四年的羊满口。他看我不懂,就一个劲地解释,加上亚明的翻译,我总算知道了些:羊一年就换两颗牙,两岁的羊叫二齿,四岁的羊叫四齿,四齿就叫满口。其实,我还是没弄懂,羊长到四岁,到底换了几颗牙?
炭窑沟有一百二十多户人家,四十多户是藏族,一两户蒙古族,土族有二十户,其余的是汉族。亚明家是藏族。我们胡乱聊了半下午,亚明奶奶始终没插一句话,只在炕沿上静静地坐着,微笑着听我们说。偶尔开门时风进来,吹动了她静静垂着的银耳环。
走时已是傍晚,打开门,太阳正在往山的那边滑下去。青山上笼着一层火焰般的红光。亚明送我回支教的炭窑沟小学。我们向着火焰中的群山走去。
永忠家在尕阳台的东南角。永忠的爸爸身子敦实,黑脸膛,浓密的油汪汪的黑头发打着卷,眼睛小而亮。要进屋,得上五六个石条阶。因此,不出天井,站在堂屋里,门一推,扑面就是连绵群山。其实,要看山,连门也不必推,从窗户里往外瞭就是了。山大,无穷尽;窗小,方方正正的,像在镜头里取景:蓝天,白云,浑阔的青山,山顶的白色羊群,半山坡的黄色油菜花,山脚下甩尾巴的棕栗色马,一条反射着阳光的白亮的小溪……屋子面西,此刻,明亮的夕照,仿佛金色的剑,从门上的大玻璃、窗户上的大玻璃,欻欻斜插进来。飞舞的灰尘仿佛流萤,也成金色的了。那样的亮堂,几乎有些耀眼了。
不用说,与其他人家一样,堂屋正中间占据了显要位置的也是威武的大铁炉子。在屋里,要去哪里,得绕着炉子走。在我们山东,炉子通常都是支在不碍事的地方,如炭窑沟这般的,绝无仅有。都是因为冷。我想。冷了,一家人可拥炉而坐,吃饭,取暖,说话,甚至午后打盹。在中国的大西北,一家人可以没有华衣锦服,却不能没有一架大炉子。那是整个漫漫寒冬的指望。
被褥四方四正地叠放在炕的一角,罩着镂空印花带流苏的雪白的盖巾。靠窗的桌子上,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干净、齐整,在夕照中,像一组静物素描画。屋里还有一张黑色锃亮的八仙桌子,上方的墙上是一张毛主席像。而侧面的墙上,则是八大元帅。不唯永忠家这样,我去过的牧民家里,几乎都贴着毛主席像。在炭窑沟,半个世纪过去了,元帅的马蹄还在嘚嘚嘚地响着。
永忠妈妈给我焖了茶。见茶叶在水皮上漂着,永忠奶奶抽出一根筷子,搅了几下,又加进去满满一调羹白糖,搅匀,递给我。奶奶无声地笑着,热切地看着我。我呡了一口。茶浓酽,苦,苦里冒着甜,甜里泛着苦,说不出是苦还是甜了。山东人只在喝菊花茶时加糖,一般是冰糖,糖一化,澄澈的淡黄色的茶水就变得油汪汪的,微甜。茶水里加白糖,在甘肃炭窑沟,想来,恐是对客人的礼遇了。不过,要说好喝,倒真的没有。大约,我终究不是炭窑沟的女人,我的身体,我的味蕾,还在本能地排斥炭窑沟;尽管,我的心是喜欢的。
奶奶走到炉子跟前,打开锅盖,端出与锅底一样大的一块又厚又圆的饼,切成大块,装了满满一盘子,笑着,几乎讨好般的,端到我跟前。“尝尝,馍馍!”我掰了一角。馍馍清香,酥脆,只一口,仿佛一杆枪,一梭子子弹,砰砰砰砰,打败了我之前吃过的所有面食的味道。一问,是青稞面做的。
永忠爷爷也坐下了。他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赤脚医生。年轻时在天祝医院医学班学了一年半。现在七十四岁,行医四十多年了。因为气候的原因,这里的人胃疼腰腿疼者居多,永忠爷爷就把这两样弄透了,武威的,永登的,青海的,都慕名而来。“你很厉害啊!”我夸他。他笑着说:“摸索出来的呗!临床经验!”他蓄着一撮银白的山羊胡子,一说话,胡子就一撅一撅的。还爱笑,牙齿好像掉光了,一粒也看不见,笑时嘴窝窝着,像个老太太。他身后的墙上,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听我说是山东的,转身在地图上找到泰山,指着说:“你在这里!”并盯着看了会儿。我不由得深深望了爷爷一眼,说:“去爬泰山吧!”他摆摆手:“去不了!木(没)钱!”我笑了:“你当了这么多年医生,挣了很多钱啊!”他依旧摆摆手:“木有!很多人木钱,木钱也得给人家治啊!不能看着不治,不行的!”永忠小声告诉我,有户人家,爷爷给他治好了病,没钱给,爷爷还给他留下钱。我点点头。山里的赤脚医生,和大山一样质朴。
永忠奶奶拉着我的手,一直静静地微笑着听我们说话,我们笑的时候,她也赶紧跟着笑,还生怕笑晚了。她比永忠爷爷小两岁,牙也没了,一笑,满脸的皱,像一朵风干的圆圆的花朵,然而,居然很好看。我们面西而坐,从窗户里进来的一束夕阳正好打在她的一只银耳环上,一闪一闪的。她瘦弱,小巧,孩子般紧贴着我,我不由得搂了她一下。她抬头看着我,依旧安静地慈爱地笑着。她的眼睛是清澈的褐蓝色,眼窝里汪着水,每眨一下眼,长睫毛就无声地一忽闪,有如婴儿。我与永忠爷爷打趣道:“奶奶年轻时是不是山里最美的大美人?”永忠爷爷靠在沙发上,望着永忠奶奶,不答,只是一个劲地呵呵笑。永忠奶奶显然听懂了,看了永忠爷爷一眼,露出了几乎少女才有的羞怯,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
永忠爸爸拿着一根树枝进了屋,放在我跟前的茶几上。“这是鹿角,”他说,“都是在马牙雪山上捡的。”我第一次见鹿角,好奇,俯低了身子看。他说,捡鹿角要在每年的农历三四月份,那时鹿才换角。鹿角是药材,一斤能卖一百元,他每年能捡三四十斤。一直忙着切菜的永忠妈妈笑着夸他:“鹿角在山尖尖上寻,他一个人去,胆子大得很!”语气里带着崇拜。他则眯眼笑着,不说话,看得出很享受。他去天井里一趟,回来时手里提溜着几个树根样的东西,鲜的,还带着土。“羌活。”他大约知道我一内地来的女子不会懂,主动介绍,“一种中药,我们这里叫狗引子花,也叫黑药。能祛风止痛,消炎解毒,治很多病。”我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天井里摊晒着一堆,原来就是羌活了。屋里一股清香味弥漫开来。他说,他主要是荡羊,羊吃草的时候,他就到处寻羌活挖,一天能挖四五十斤,晒干后能有七八斤。家里有医生,对中药自然是格外上心了。
说起中药,永忠爷爷更来精神了,跟我说羌活根据药用部分和形态不同分为蚕羌、竹节羌、大头羌、条羌,说四川的羌活叫川羌,青海甘肃的羌活叫西羌。他还进屋端出来一个盒子打开给我看,是晒干后的羌活,切成一片一片的,乍看像山药片。“咱家也有虫草吧?”我问。“有!”说着,永忠爸爸已经捧出来一只鞋盒子放在了茶几上,打开,多半盒子虫草。几支香烟混杂其中,大约是为了防潮。虫草不大,但几乎每棵都很完整,黄澄澄的,两只红眼睛也都清晰可见。这一盒大约八百多根。永忠妈妈除了帮着荡羊,还种着十几亩地,有青稞、燕麦、油菜、土豆、白菜、笋子。庄稼不挣钱,菜人吃,青稞燕麦喂羊。只要一有空,她不是去剪羊毛,就是去挖虫草,挖羌活,还要照顾着一家人,没有一刻闲着的时候。然而她总是笑盈盈的,一说话就笑,浑身透着快乐和活力。这真是让人愉快的一家人。
永忠爸爸要去山上把羊赶回家,我和永忠也跟着去了。我们走在群山里。青山连绵,灰白的马牙雪山就在眼前。云在山顶羊群一样荡来荡去。油菜花片片金黄。巨大的安静,听得见不远处马甩尾巴的声音,远处羊的叫声,牧羊人吆喝羊群的声音,偶尔还有啪的一下的鞭子声。走了约半个小时,到了永忠家荡羊的山。四五个牧羊人并排坐在山坡上,手里握着鞭子。羊群在山坡上一动不动,仿佛雕塑,只有嘴在快速地左右滑动。有的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待我靠近,立刻便跑开了,其他羊也跟着跑,给我让出一条道。羊像随手撒出去的,满山都是。天比早些时蓝得深了。晴空万里,满天云絮。
大约八点,羊群要赶回家了。几个牧羊人同时吆喝起来:“啊——呵——!”“吃——”“啊—— ——!”偶尔啪地甩一下鞭子。满山的大羊小羊也一齐叫起来:“咩——咩——”“唛——唛——”头羊的脖子上挂着铃铛,一走一叮当。羊群是水一样跑着往一起聚的,无数的蹄子踏在青草上,嚓嚓嚓,嚓嚓嚓。牧羊人哼起歌来……各种美妙的声音,在群山里回荡。夕阳西下,远山上,赶羊的声音听不见,只见牧羊人高高扬起鞭子的身影,像一幅皮影。
我八点半才到家。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房顶上升起缕缕青蓝的烟,随即被风吹散。永忠爷爷站在家门口等着我们,帮着把羊赶进了圈。炉火很旺,菜摆在了茶几上。永忠奶奶依旧用一种亲热单纯的眼神看着我笑。我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我突然恍惚,才不过半下午的工夫,我却好像是这户牧民家里的人了。
黛 安:山东肥城人。教师。作品散见于《天涯》《散文》《散文选刊》《北京文学》等报刊。长篇散文《旧时》曾入选《天涯》“散文新锐榜”。已出版文集《青青子衿》《月光下的萝卜灯》《稻草人与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