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鱼
春风又见荔枝巷
■陈若鱼
摄影/@Jinin瑾瑾 模特/@阿雷固
1
七月的午后,整个天空都是灰沉沉的,让人莫名地感觉压抑。阮舒妤窝在家里,躺在床上玩手机。刷朋友圈的时候,她忽然收到一条消息,同桌说林城开了一家煎饼果子店,味道一级棒。阮舒妤顿时来了兴致。
自从林城要举办国际会议的消息传出之后,整个林城的小摊全都被取缔了,包括她最喜欢的那家煎饼果子摊。为此,她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没想到现在煎饼果子也有人开店了。
“坐标?”阮舒妤立即问同桌。
“荔枝巷257号。”同桌速度分享了位置,阮舒妤却盯着手机屏幕上“荔枝巷”三个字出了神。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还以为这个陋巷早已被拆除了,没想到它竟然还在。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荔枝巷的样子:巷子不大,两旁是清一色的青灰色木质小楼,巷尾处有一棵百年荔枝树,一到初夏,枝头就缀满了青色的小果子,到夏至时开始成熟,远远望去,枝头一片红灿灿。那是阮舒妤对荔枝巷最深的记忆。
年幼时,她随父母初到林城时曾短暂地在荔枝巷住过两三个月,后来就搬去了市中心。如今,这个名字穿透重重时光再次抵达她的脑海,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而那个淹没在记忆里模糊不清的少年也被冲出岁月的湖面,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叫春风。
2
下午,阮舒妤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终于到达荔枝巷。依旧是青灰色的小楼,但和记忆里不同了,它变得干净整洁,站在巷口也能望见巷尾那棵荔枝树茂密的枝叶。
她迈步进了巷子,走走停停。直到快走到巷尾的荔枝树下,才找到了同桌口中的那家煎饼果子店。
店面很小,阮舒妤拉开门,叫了一声“老板”,无人回应。她环顾整个店,才发现老板正在柜台后打盹儿,手肘旁睡着一只白色的猫,一人一猫发出同样的呼吸频率。
阮舒妤又叫了一声“老板”,那人才猛地抬起头,把身旁的猫吓了一跳,它抖着身子跳下了柜台。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老板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脸上有些羞赧。他是个和阮舒妤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还透着一股少年气。
“没事,我要点一份煎饼果子和一杯原味奶茶。”阮舒妤笑着说。
少年连连应下,转身进了操作间。阮舒妤再次打量起这家店:装潢简单,窗台上种着一盆长势不错的吊兰,头顶的老风扇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她望着头顶的老风扇,它转动的时候,中间那个红色商标看起来像一尾金鱼在不停地追着自己的尾巴。
阮舒妤总觉得这一幕仿佛和记忆里某个场景重合,但又想不起更多的来。
少年不知何时出来了,把热气腾腾的煎饼果子和奶茶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谢谢。”阮舒妤说话间瞥了一眼少年,他的侧脸还有刚才睡觉时被衣服褶皱压出的痕迹,恍惚间,令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在心里想,应该不会这么巧合吧。
阮舒妤默默吃着煎饼果子,少年在柜台后随手翻着一本书,那只猫又跳上了柜台,靠着他的手臂躺下来。
3
阮舒妤吃到一半,外面忽然下起雨来,少年和她一起望向窗外:雨水打落在吊兰上,荔枝巷很快就热闹起来,有人说话,有人跑出来收门外晾晒的东西。阮舒妤忽然想起记忆里的荔枝巷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形。
那个叫春风的少年,他的父母在楼下开着一间小卖部。有一天下午突然下起大雨,她在楼上,听见整条街都是他母亲尖利的嗓音:“春风,快回来!”
她听见了一阵疾跑声,从窗口探出头,只看见风雨里的少年从荔枝树下跑回来,衬衣淋得湿透,脸上却挂着笑容。
“你带伞了吗?”
忽然,一道清澈的声音闯入她的耳朵,阮舒妤这才从回忆里苏醒过来。她望着柜台后的少年,摇了摇头,匆匆吃完最后一口煎饼果子,起身埋单,打算趁雨下大之前跑去公交车站。这时,少年从柜台里取出一把伞递给她,说:“你先拿去用吧。”
阮舒妤愣了愣,接过伞,连说好几句“谢谢”。在推门出去之前,她又停下来,像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转过身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顿了片刻才回答:“谈树。”
世上果然不会有这么巧的事,阮舒妤失落地离开了。
回到家之后,阮舒妤的脑海里仍被荔枝巷和少年春风填满。时隔多年,她已经想不起春风的模样了,也记不清他的家在何处,却忽然心生想要再见他一面的愿望。
因为在她初来荔枝巷的那段时间里,春风是她唯一的朋友。他带她去不远处的河里捉螃蟹,从自家小卖部里偷拿冰棍给她吃,爬上荔枝树摘树尖上最甜的荔枝给她吃,最后她离开的时候,他追到巷口朝她挥了很久的手。
第二天,阮舒妤来荔枝巷还伞,从那天开始,她每天都来这家小店吃煎饼果子,渐渐就和谈树熟络起来了。那时候她才知道,谈树从小就在荔枝巷长大,再过不久荔枝巷就有望开发成旅游景点了。
“真好啊,那时候你店里的生意一定会更好的。”阮舒妤说。
“但愿吧。”谈树看起来并没有很开心,自顾自地说,“荔枝巷除了旧楼,唯一能看的就是荔枝树了。只可惜,现在荔枝树已经不结果了。”
阮舒妤的心一跳,目光越过窗户看着那棵百年荔枝树,也心生惋惜,她至今还记得这棵树上的荔枝是她此生吃过的最甜的荔枝。
她回过头看谈树,只见他神色忧郁地望着荔枝树的方向,恍惚间,她听见内心有花盛开的声响。谈树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看来,她却慌张地垂下眼睛,不敢再看他。
“对了,你考的是哪里的大学?”他忽然问她。
“杭州,”她答完又问,“你呢?”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去北方。”
阮舒妤“哦”了一声,心里却暗暗遗憾没早些遇见谈树。如果能早些认识他,也许她和他的人生轨迹会有更多的交集。
4
八月末的一天,阮舒妤正要出发去荔枝巷,因为跟谈树约好了去试吃他新研发的饮品,却被母亲告知要带她去云南旅游。她想告诉谈树一声,才发现她没有他的手机号码,所以只好跟母亲去了机场。
阮舒妤在云南玩了一周,回来的那天已经是八月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一早她就要启程去杭州的那所大学报到了,但她还是决定去一趟荔枝巷,跟谈树告别。
到荔枝巷时,天已经黑了,她一路跑去店里,但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却呆住了——店内只有一个长发女生站在柜台后,胸前系着谈树的围裙,一向不靠近生人的猫却安心地枕着她的手臂睡觉。来自女生的第六感,让阮舒妤感觉这个女生跟谈树一定关系匪浅。
她走进店内,女生俨然以一副老板娘的姿态招呼她:“你要喝点什么?”
“老板没在吗?”她假装不经意地问,其实紧张得要命。
长发女生笑得很美,说:“我们家谈树去送外卖了,你找他啊?”
面对女生清澈的目光,阮舒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然后匆匆跑出了店。夜风扑面而来,荔枝巷的每一扇窗都透着微光,她飞快地跑到公交车站,失落感从心底蔓延到全身,尤其是那一句“我们家谈树”,仿佛一根刺狠狠刺中了她的心脏。
第二天,阮舒妤独自乘车去了杭州,报到后就开始军训。一个月后,她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谈树,也想起那个漂亮的长发女生,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
杭州的冬天来得很早,十一月就已经很冷了,阮舒妤跟室友约着一起去西湖边的餐厅吃火锅。
她没想到会在餐厅里遇见谈树,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的背僵在原地,许久才回过头。
两人在卡座坐下来,一人一杯热茶。
“你不是说要去北方吗?”阮舒妤问道。
谈树言辞闪烁,反而问她:“听说你去店里找过我?”
“嗯。”阮舒妤点头,又补充道,“我只是想跟你告个别。”
谈树没再说话,阮舒妤一直看着他,虽然只有三个月未见,却总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而他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曾经清澈眼眸里的少年感仿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俗世浸染的沧桑和无奈。
寒暄了一会儿,阮舒妤被室友催促着回学校,她跟谈树要了电话号码后匆匆告辞,回去之后她就给谈树打了电话,却无人接听,到第二天再打时,就变成了空号。
阮舒妤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又坐车去西湖,但餐厅里的人告诉她,今天早上谈树匆匆办了离职手续已经离开了。她这才意识到,昨天谈树犹豫的神情原来是在躲她,以至于连电话都不肯接。
西湖边上的风很冷,阮舒妤走了很久,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眼泪落得悄无声息。
半途中下起了雪,阮舒妤回去之后就病了一场,小小的风寒却绵延了整个冬季。如同相识不久的谈树,却仿佛已经在她心里住了很多年。
5
寒假,阮舒妤回了林城,第二天就去了荔枝巷,可是那家煎饼果子店已经变成了一家茶饮店。她只好向邻居问来谈树家的地址,是巷子深处一幢老旧的小楼,她敲了许久才有人开门,是那个她曾在店里见过的长发女生。
“请问,谈树住在这里吗?”她问。
“你找我们家谈树啊?”长发女生刚说完,就被身后探出头的大叔敲了敲脑袋,“都多大的姑娘了,还整天‘我们家谈树’,也不害臊?”
长发女生嘟囔一句,大叔对阮舒妤说:“谈树是我们的邻居,去年秋天就搬走了。”
阮舒妤的心微微颤动,对大叔和长发女生说了句“谢谢”,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看来无论是春风,还是谈树,都注定是她漫漫人生中短暂落脚的路人。
整个寒假,阮舒妤都没有再出过门。
第二年春气起来之后,阮舒妤的风寒才稍稍好转。去杭州之前,她仍不甘心,还是去了一趟荔枝巷,没有谈树的消息,却遇见了长发女生。那时候阮舒妤才知道,长发女生和谈树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在荔枝巷长大,自从她去外地上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谈树的消息了。
阮舒妤失落地离开了荔枝巷,赶去火车站,踏上了去杭州的火车。
之后,她便在杭州安稳下来,课不多的时候去一趟西湖,偶尔也跟室友一同去上海外滩逛逛。时光打马而过,她也从大一新生变成了大三学姐,偶尔想起谈树,只觉得遥远。其实后来她又去过那家餐厅很多次,明知道他不在,却还是抱着一丝希冀。
大学毕业后,阮舒妤决定去上海工作,母亲却突然生病了,要动一场手术,她从杭州匆匆赶回林城照料。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医院碰见从前一直光顾的那家煎饼果子摊的大叔。他穿着病号服,看上去老了许多。阮舒妤搀他回病房,出来的时候跟人撞了个满怀,抬起头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谈树手里拿着保温饭盒,脸上写满了震惊,阮舒妤愣在原地,是谈树先说的“好久不见”,她才回过神来。
是啊,好久不见。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整整四年,他们都褪去了少年的稚气。阮舒妤攥着手心,但胸腔里急速跳动的声音,仿佛整个房间都听得见。
两人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叙旧,阮舒妤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煎饼果子摊的大叔是他父亲,因为摊位取缔的关系,才在荔枝巷开了那家店。自从多年前他母亲离世后,父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这几年病情还有加重的趋势,所以他考上了北方的大学却没有去念,只是为了赚钱给父亲治病。
四年前,他和父亲卖了荔枝巷的店铺,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
“这就是你躲我的原因?”阮舒妤问得直白,如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腼腆敏感的少女。
谈树低着头,许久才回答。他说,那时候他只觉得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他怕她问他为什么没有去上学,为什么在餐厅打工,又为什么在杭州却不去找她。其实,他去找过她,虽然只是远远看她一眼,可是面对面的时候,他所有的自信和勇气都消失殆尽,除了逃走,别无他法。这四年他去了全国很多地方,也赚了些钱,这次回来是准备父亲的手术。
阮舒妤听完,心里所有的委屈顿时散尽,更多的是感动和心疼,心疼他同她一样的年纪,却要承担比她多无数倍的责任,甚至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放弃了。
6
阮舒妤决定留在林城,不去上海了。每天,她都会去医院照料母亲,也顺便去看谈树的父亲,闲下来的时候,就和谈树在走廊里聊天,时光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四年前,所有的疏离都被现实填满。
那天,他们正在聊天,有个哭闹的孩子从走廊那头冲过来,谈树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而她一时惊慌,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跌进他怀里。
几秒后,谈树反应过来,立即松开她,她也立刻垂下头,假装整理衣袖,但心里像闯进了一群小鹿,勾起四年前那个曾经心动的午后。
正当两人尴尬之际,病房里忽然传来谈树父亲的询问:“春风啊,没事吧?”
“没事,只是个怕打针的孩子。”谈树回答。
阮舒妤却僵在原地,转过脸问他:“叔叔刚才叫你什么?”
“春风,我的小名。”谈树尴尬地挠挠头发,羞赧地说,“早让他别这么叫我,他改不掉。”
阮舒妤的眼里渐渐蒙起一层水雾,望着谈树,问他:“你还记得小妹吗?”
谈树脸上的笑渐渐收住,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在来林城之前,家里人都唤阮舒妤“小妹”,那是家乡人对女儿的昵称,到了林城很多年以后才改掉。十几年前,他们在荔枝巷初相逢的时候,谁也没在意过对方的名字,只成天混在一处玩,叫着对方的小名。谁也没想过,再次相逢,竟然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阮舒妤的眼泪“啪嗒”地落下来,谈树不禁感慨:“难怪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你啊,小妹。”
阮舒妤听到这一声时隔多年的“小妹”,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谈树也很感动,窗外的夕阳落在他们肩上,一切都美得不像话。
“这次,你不会再躲我了吧?”阮舒妤问道。
谈树摇头,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四年前那个胆小的少年了,从在医院里重逢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是躲不掉的。虽然他没有念过大学,没有功成名就,但他会永远是那个背她渡河的春风。
那年的夏天算得上完美,谈树的父亲的病在手术后终于得到了控制,阮舒妤的母亲也平安出院,荔枝巷开发旅游景点的批文终于下来,巷尾的百年荔枝树又忽然开始结果了,吸引了成群的游客。
而阮舒妤和谈树并肩走在荔枝巷中,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时候他们尚年少,时光漫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