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酒店,隐蔽的采访间,导演吴宇森是坐着轮椅进来的。24日,他的新片《追捕》就要在国内上映了。
前几天《追捕》在马来西亚首映的时候,他把腰扭了。71岁的人,伤筋动骨,寻常却也难挨。他的眼疾也严重了,据说是拍《追捕》的时候熬夜熬的,见了光就有泪。采访间的灯亮,直直地射向他的眼睛,助理过来帮忙滴眼药水。问他要不要歇会,他摆手,“开始吧”。眼前这位,真的就像周遭最普通的老人一样——他的头发是灰白的,却因为很稀很短,看上去不那么白;他的双鬓爬满了老年斑,深深浅浅,不知道哪一块是哪一年长出来的;他的鼻梁上有一颗浑圆的痣,显出他骨子里的倔强和英气;但他的西服是挺括的,黑色的亚光系带皮鞋精神而内敛——没错,他真是个硬气的老先生。
今年是吴宇森从影50周年,他是中国观众心中的大师,最挑剔的影评人也概莫能外。在国内,对一个导演如此一致的评价,极为罕见。
导演最大的功能,就是探究人性的复杂和美
这段时间,吴宇森30年前拍的《英雄本色》修复版正在全国上映。“《英雄本色》的确是我最有感情的一部电影。我很感谢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帮我举办从影50年的纪念活动,他们建议放《英雄本色》,让年轻观众对我有一个认识,对当年《英雄本色》创造的风格有一个认识,结果真的有好多年轻观众也喜欢看,我蛮感激的。”吴宇森说。
说起吴宇森的电影,多数人会从《英雄本色》说起——那是“暴力美学”的发端。“暴力美学”不是吴宇森自己说出来的,影评人说着说着,大家也就习惯了。对于这4个字,他是认可的。在他看来,所谓“暴力美学”,就是既有动作、又有浪漫,而追根到底,是对人性的复杂和美的探究。
“我喜欢有美感的东西,我拍电影的时候,一直都觉得不管是什么样的戏,什么时间、什么背景的故事,都要把它拍成一个美的故事。我觉得一个导演最大的功能,就是怎么样把拍摄的对象拍得很美。我拍动作戏的时候很受歌舞片的影响。”
吴宇森爱用鸽子的意象。1989年上映的《喋血雙雄》,是他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在这部电影里,吴宇森第一次塑造了两个亦正亦邪的人物。两人最激烈的一场枪战戏在教堂里完成,如何表现出他们内心的善良和正义?吴宇森思考了很久,利用蒙太奇实现了极致诗性的表达——周润发饰演的职业杀手小庄中枪后,一只白鸽徐徐掠过圣母雕像的脸;李修贤饰演的警探李鹰中枪后,白鸽扑闪双翅飞过白色的蜡烛。直到现在,说起那个有如神助的创造,吴宇森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自此,在他的电影里,鸽子成了最常见的特邀演员,也成了他对浪漫的隐喻。
有观众打趣他的“鸽子”情结,他不介意。在新片《追捕》里,福山雅治饰演的矢村队长把车开进了鸽舍,一大群白鸽飞出来,一只救了杜丘的命,一只救了矢村的命。就像在用观众最熟悉的方式说,“嘿,我回来了”,他说这是在跟观众一起玩。
用西方的技巧,融入东方的精神
上世纪90年代,在香港发展得非常顺利的吴宇森突然远赴好莱坞。
“好莱坞的制作人很喜欢我的《英雄本色》和《喋血双雄》,请我去拍电影。”那时的美国,电影的类型化程度很高,动作片就是给爱看动作片的观众看的,文艺片就是给文艺片的观众看的。“他们觉得我的电影不一样,激烈的动作片也会有很深厚的感情,还有幽默感,每一种元素都在电影里,又不会让人感到生硬,所以希望能把我的风格带过去,改变一下他们的电影。”吴宇森觉得这既是挑战,也是学习的机会,“我真的想学一下不一样的制度、新的技术,试着跟完全陌生的团队一起合作。”
一开始,吴宇森水土不服。在香港,导演是唯一有话语权的人,但在美国,当红明星有非常大的权利。另一方面,他以为美国人都熟悉自己的风格,于是用港片的手法拍了一个美国动作片,“但当观众看到慢镜头时,以为这是广告,会笑场;看到流血的镜头,又觉得太血腥,就走了。”
后来,吴宇森停止拍片,去研究美国社会和文化。“你要拍一个美国片,或者是拍一个东西方观众都能接受的电影,还是必须先要了解对方的文化和生活,他们向往什么?热爱什么?都要很深入地去了解,从中找到彼此都感兴趣的东西。”
“用西方的技巧,融入东方的精神”,这是吴宇森的师父告诉他的一句话。他试着将自己的风格慢慢加进片子里,到拍《变脸》时,已经完全把自己的风格放了进去。《断剑》《变脸》《碟中谍2》……一时间,他成为华语影坛最具国际知名度的导演。
而后,吴宇森陡然折返,回国拍摄了《赤壁》和《太平轮》。“有一年我在戛纳电影节碰到了好几个制片人朋友,很希望我能回国,拍些电影来帮助国产片打开国际市场。我很愿意这样做。我既然在好莱坞拍了这么多年,应该要回馈一下中国电影。”吴宇森说。
“拍《赤壁》的时候我带了一批好莱坞的人才回来,用好莱坞的方式拍,让所有年轻人一起参与。因为那个时候我也料到,美国电影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中国。如果能够有机会,让一些年轻人熟悉好莱坞的制作方式,那不是很好吗?另外也想让别人知道,中国也有能力做出好莱坞那样的大片。”
历史题材、超大制作、高水准特效……吴宇森开创了中国电影的许多“第一次”,但这两部电影也为他的导演生涯招来了复杂的评价。吴宇森说,他不介意。“《赤壁》不是根据小说《三国演义》来拍的,是根据真实的历史来拍的,主要考虑是为了打通国际市场。”
电影不能急功近利,观众依然需要情怀
对于创作者与观众之间的关系,吴宇森有自己的理解。“客观的评论当然是很好的。但现在有些观众是根据电影的评分来选择要不要去看,我就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现象。而且当评分成为一种权威的时候,我希望大家能够想一下,有些电影虽然在某一方面不够好,但它也有可看的一面,应该用另外一种方式推荐,否则观众就会错过一些好片。”
面对今天的华语影坛,吴宇森常常想起《喋血双雄》里小庄的话:“我们都不再适合这个江湖,因为我们太念旧。”他怀念几十年前与导演徐克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在香港一个酒店的顶层酒吧,喝啤酒、聊电影,看着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盟誓要改变香港电影的面貌。“我们都像江湖里的人,我们都有侠气。”几十年过去了,两个人的人生起起伏伏,人们是否还需要有情怀的电影,也变得捉摸不定。
“这个时代让人有点感慨。有些人高估了观众,或者低估了观众,他们觉得现在的观众不需要情怀了。我就不那么同意。他们觉得电影不用解释那么多,拍一段戏一个镜头就够了,不用拍那么多个镜头。但我觉得拍电影就跟写诗一样,你写一首诗,‘低头思故乡,你不能写了一个‘低字,后面就不写了。讲思乡,表达的意境要完整。拍电影也是这样,明明起码要用7个镜头才表现得清楚,你说拍一个就行了,电影就会越来越简单化,就没有情感了。”
一窝蜂、赚快钱的现象也存在。“一个电影卖钱了,大家都去拍这个题材,按照一样的模式、一样的剪辑方法。年轻人需要一份情怀,观众也需要一份情怀,如果他们没有想到,你可以引导他们,把他们带进一个不一样的精神世界。”吴宇森发现,现在很多人生活在急功近利的状态里,但还是有很多人保持对美的追求。“这种急功近利的电影,到底是一些制片人或者投资人单方面的追求,还是观众真正的需求呢?我有点糊涂了。所以我还是要更深入地去跟年轻人接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