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骁
论“细读”中国化的不可能与可能*
付 骁
以布鲁克斯和沃伦为代表的美国新批评家有细读的事实,但没有明确建构或提倡一种名为“细读”的文学批评新方法。细读的主要对象是内含戏剧结构的英国玄学诗,对英语抒情诗尚缺乏解释的有效性,与以“如画”和“如说”为主要特征的中国诗歌更存在严重龃龉。细读法的对立面是象征批评,而现代中国学者也不会把穿凿附会的经学解释视为文学批评。中国诗话有以文本为中心的评点和批评的传统,与细读著作在体例与内在精神上暗合。细读难以中国化的最重要原因是,美国以文本为中心的文学教材编写体例与受苏联影响极深的以问题为中心的新中国“文学概论”教科书背道而驰。由于中国学界对细读有强烈需求,秉持新批评家的“细读精神”,即直面文学作品,从中推衍出具有原创性的学术观点,是实现细读中国化的唯一可能路径。
细读;中国化;玄学诗;中国诗话
如果说我国新时期以来译介西方文论的最初打算是求新知于异邦,那么进入新世纪学界持续的“中国化”呼声则表明其最终目的是化西为中、为我所用。在众多“舶来品”中,新批评“细读”应该是受到中国学界广泛好评的文学批评方法。但是,细读在中国始终没有进入“消化”的阶段,以致有学者说:“在当今中国,加强文本细读的研究显得尤为重要,甚至可以说迫切需要补上这一课。”①陈晓明:《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创作与评论》,2014年3月号(下半月刊),第7页。究其原因,恐怕是鲜有人开辟实现细读中国化的具体路径。有鉴于此,本文将粗略梳理细读的来龙去脉,说明这个概念与中国文学作品的特质存在龃龉,因此,所谓的“细读中国化”是很难完成的任务;然后,对如何创造性地实践细读提出参考性意见。研究这个问题应该对思考西方文论其他概念与方法的中国化问题有所启发。
如果将瑞恰兹、艾略特、布鲁克斯、韦勒克、维姆萨特、弗莱、克里格等一大批研究领域不同、对中国学界影响不一的英美文学研究者统统放进新批评的“大框”,细读具体指克林斯·布鲁克斯和他的师兄兼好友潘·沃伦编著的“理解”系列大学英语系教材所体现的文学阅读、解释和评价的方法。
细读不是布鲁克斯和沃伦在著作中直接提倡的方法,而是英美同行对隐含在著作里的“新方法”的命名。新批评的核心概念如“反讽”“悖论”“意图”“意义”最早出现在英国批评家瑞恰兹(又译为瑞恰慈、理查兹)的《文学批评原理》和《实用批评》中,而且也列于书末的索引,便于读者查找。《实用批评》一书的目录的确出现了“Closeness of reading”,但应译为“阅读的贴近程度”,非“close”一词作形容词时“仔细”之义。 布鲁克斯和他人合作编著的 《文学入门》《理解诗歌》《理解小说》《理解戏剧》《现代修辞学》也没把“close reading”放进索引。这足以说明,新批评家写作的初衷并非建构或提倡一种名为 “细读”的文学批评新方法。拆开来看,这两个单词在一个句子内也曾同时出现。比如,布鲁克斯在专著《精致的瓮》序言里说:“无论如何,这种阅读(reading)代表了一种真诚的尝试,即朝具体文本贴近慢行(work close to)。 ”①Cleanth Brooks, Preface,The Well Wrought Urn,New York:The Cornwall Press,1947, xi.同样,这里的“close”也不是“仔细”之义。
细读一词确定出现在韦勒克和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里。在这本书所列的参考书目中,作者称与新批评有关的书目为“close reading”②Rene Wellek, and Austin Warren,Bibliograhy,Theory of Literature,New York and London:A Harvest/HBJ Book,1977,p.338.。该书单收录了我们熟悉的布鲁克斯、瑞恰兹、里维斯等人的部分著作,还列出了美术理论家瓦尔泽尔的一本德语著作,可见作者在较宽泛的层面使用这个概念,而不是一个贴标签的行为。由于《文学理论》在欧美学界影响甚大,估计“新批评”和“细读”自此产生了固定联系。布鲁克斯晚年说:“有关我的文件夹里贴上了‘新批评’的标签。……在大多数人看来,‘新批评’隐约代表着一种反历史的偏见,和对‘细读’(close reading)的强烈依赖。 ”③Cleanth Brooks,Introduction,A Shaping Joy, New York: HBJ, Inc., 1972, xi.相应的是,在这本文集的索引里,布鲁克斯列出了“close analysis”条目。从这条引文可知,布鲁克斯将“新批评”和“细读”这两个概念视为“标签”,除了证明他并不认可相关提法,还能说明他本人并不曾使用这两个术语。有美国学者这样评论:“布鲁克斯将象征分析和细读法(close reading)对立起来”④Monroe K.Spears, “Cleanth Brooks and the Responsibilities of Criticism”, The Possibilities of Order:Cleanth Brooks and His work,Ed.Simpson, 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6,p.245.,这恰恰证明,由于布鲁克斯是新批评实践的主将,所以细读的标签主要贴在他脸上。其实,在《文学入门》和《理解戏剧》两本书里,布鲁克斯和他的朋友大量使用了“careful reading”⑤Cleanth Brooks and John Purser and Robert Warren,An Approach to Literature,New Jersey:Prentice-hall,Inc.,1975,p.636.及其类似结构的术语。这样看来,布鲁克斯的辩解有些苍白无力,原因在于careful和close同义,均为“仔细的”。这个时候,真理掌握在多数人手里。
在英美学界,还存在细读开创者为兰色姆一说:“兰色姆专事具体篇章的细读 (close reading)……他运用苏格拉底的方法,尝试性地下一些判断,并向学生提很多问题。”⑥Mark Winchell,Cleanth Brooks and the Rise of Modern Criticism,Charlottesvill: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96,p.22.众所周知,布鲁克斯是兰色姆的学生。从“理解”系列教科书有大量提问的事实可见,细读具有清晰的师承线索可寻。而另一方面,布鲁克斯的细读法和瑞恰兹的文学批评在具体操作上并无相似之处。如果说瑞恰兹在英国首创语言分析式批评,兰色姆则在美国提倡对具体作品进行仔细阅读。瑞恰兹著作中的批评术语被布鲁克斯运用到由兰色姆开创的细读实践中。由于相关英文材料汗牛充栋,笔者的考证有挂一漏万之危险,但可以肯定的是,布鲁克斯从来没有对“细读”这一概念及其具体操作方法进行详细阐述或说明。布鲁克斯有细读的事实,但作为批评方法的细读并不是他的批评体系或新批评派的核心概念这一结论应该成立。
每一种阅读和批评方法都有其适用对象,细读也不例外。布鲁克斯的细读法尚不能对所有英语作品有效,遑论汉语文学。
细读的对象主要是英国17世纪的玄学诗,有关这一诗派的特征与评价问题的讨论由英国批评家约翰逊博士发起。约翰逊在《诗人传》中将蒲伯的“巧智”(wit)概念加以发挥,将其视为玄学诗人的主要创作手法:“混合不相干的意象,或者探索表面上不相似之物超自然的联系。”⑦Samuel Johnson,Lives of the English Poets (volume 1),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2,p.14.约翰逊对玄学诗作持否定态度,这个局面到了20世纪有所改观。艾略特的《玄学诗人》是一篇著名的“翻案”文章,受此影响,新批评成员都对他们赞赏有加。布鲁克斯甚至认为不仅20世纪的英语诗人受到了玄学前辈的惠泽,而且在这之前的英诗佳作中也随处可见不相干或者相互对立的意象、态度——就作者而言是“巧智”,在作品层面为“反讽”(irony)。坚定了这一基本学术立场后,布鲁克斯出版了《精致的瓮》,在共时层面论证了英诗佳作的共同特征就是反讽。反讽的形式基础是悖论语言;从结构上看,反讽生成了诗歌的“戏剧状态”。在英美学界,并不是人人都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如有学者说:“布鲁克斯……把这个原则应用到《精致的瓮》中的一些例子,例如应用到华兹华斯的《不朽颂》,这是很不自然的。”①[英]H.A.梅内尔:《审美价值的本性》,刘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82页。究其原因,恐怕是抒情诗歌的内在结构并没有统一的对立因素,将反讽作为结构原则有“强制阐释”之嫌。真正使细读法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是《文学入门》《理解诗歌》《理解小说》《理解戏剧》这几本大学教材。从已有中译本的《理解小说》看,这本书所涉内容比较广泛,作者讨论了小说情节、人物、主题等一般问题,没有局限于反讽;其他三本书的情况大致相同。这充分说明,反讽的阐释能力其实有限。
而在中国诗歌史上,没有与玄学诗相对应的诗歌流派,论证中国诗人将对立因素统一于诗歌结构将是无效之举②中国现代诗人郑愁予2014年在南京大学文学院的一次讲座中提到,他在创作《错误》的时候遵从了英美诗歌“戏剧冲突”的理论原则。这应该是一个特例。。如果不嫌过于粗略,中国诗歌可分为写景和言情两大类。或者说,描写与抒情是一首诗歌的基本组成部分。朱光潜说:“写景的诗要‘显’,言情的诗要‘隐’。”③朱光潜:《我与文学及其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当代诗人流沙河更是将文学结构公式化为“诗=画+说”④流沙河:《十二象》,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页。。无论是“显”的要求还是“画”的比附,都说明了一个事实:中国好诗的评价标准在形象能否和情感相契合。这种契合的前提是诗歌须引发读者想象出具有视觉效果的虚拟空间。因此,王国维把“意境”和“不隔”分别解释为“语语明白如画”和“语语都在目前”。“如画”是中国诗歌的一个显著特点,明清时期的李贽、金圣叹等人早已使用了这个术语。与“如画”对立的概念可概括为“如说”,朱光潜在《诗论》里批评胡适在《白话文学史》提出的“做诗如说话”原则。其实,“如说”对应流沙河的“说”,也就是诗歌的叙述成分。即便“说”不成为一个原则,它也是诗歌的基本组成要素,比如享有“诗中有画”美誉的王维诗歌也有“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叙述诗句。如前所引,英美文论中的“巧智”“反讽”基本含义是诗人强制把不相干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增加读者理解的难度,或思考其超自然的联系。而“如画”要求诗歌意象的组合“一目了然”,即符合视觉经验;“如说”要求诗歌语言接近日常口语,减轻读者的理解难度。由此可见,玄学诗和中国诗歌的主流存在严重龃龉,无法契合。事实上,早在上世纪80年代,我国学者已经译出布鲁克斯细读诗歌的重要论文;进入新世纪,又出版了他的重要著作《精致的瓮》(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但是,细读法在我国各种《西方文论》教材里只是偶尔提及,始终无法进入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操作层面,也没有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也许我们学力有限,很难完全“进入”西方的学术世界,但最重要的原因是细读法对中国诗歌缺乏解释的有效性。或者说,细读法在中国缺乏可复制性。
细读所体现的新批评对解读文学的基本态度与我国理论界新时期以来所提倡的文学观不谋而合。如前所述,在英美学者看来,细读的对立面是象征批评,这与布鲁克斯的自我评价相符。面对“反历史”的指责,布鲁克斯多次撰文反驳。但是,一旦论及当时的象征批评,他就会把相关批评家贬为“象征贩子”,从未改口。象征批评必然涉及的一个步骤是将文本中出现的意象或故事与现实生活中的事件“挂钩”或划等号,而布鲁克斯强烈反对将现实与文本等同起来的做法,就此而言,细读确实隐含着“文本中心”的价值观。有学者认为,新批评分析式细读和中国诗话印象式批评发生冲突,不符合中国语境故而影响不大。但是,印象式批评只是中国文学批评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此之前,汉魏经学家在文学批评领域早已“成绩斐然”——集中体现在对《诗经》的解释和阐发上。美国学者苏源熙认为,以郑玄为代表的《诗经》笺注者解释方法的特点是对语言做“言此意彼”的讽喻性阐发,比如“郑玄把这种解读的技巧发挥到极致:它要求每一个物象都要指涉一个具体对象”。①[美]苏源熙:《中国美学问题》,卞东波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2页。虽然作者将这种解释传统归因于《毛诗序》的影响实可商榷,但所言及的现象是一个基本事实。现代中国学者几乎一致否定了把《关雎》比附为“后妃之德”的做法,实际上表明了他们对文学批评的一个基本态度:以文本为依据,不能过度阐释,尤忌穿凿附会。从批评史的角度看,学界一般也不会把儒家对《诗经》的解释视为文学批评。由此可见,新批评和中国主流学界在对待文本与世界关系的态度上差别不大。退一步说,如果“割裂”文本与社会历史的关系是新批评的“短板”,那问题就在如何去“接续”或“恢复”其联系。但可以肯定的是,用“贩卖象征”和穿凿附会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如果说对文本的经学解释不应算作文学批评,那么中国诗话无疑是正宗的文学批评。印象式批评当然和布鲁克斯的分析式解读产生了冲突,但从著作的编写体例和逻辑架构来看,两者暗合之处甚多。可以先将《文赋》《诗式》等聚焦于文学创作和法则的书籍排除,剩下的中国诗话在写作体例上要么以人物为纲,要么以作品为纲。前一种类型代表著作为钟嵘《诗品》,后一种类型如方回《瀛奎律髓汇评》、金圣叹评点“唐才子诗”和俞陛云《诗境浅说》。例如,金圣叹先介绍作者生平,接着抄录原文,最后撰写评点文字。布鲁克斯和沃伦的“理解”系列教材体例大致如此,不同在于缺少生平简介、增添了思考题。金圣叹的评点文字主要着眼点在作品的语言、风格和文学成就上,就是中国版“断两头”的“细读”。如果说原文前面的生平简介还有形式上“知人论世”的批评样式,评点文字则几乎不涉及读者反应问题。《瀛奎律髓汇评》在原文后汇集了众多学者的评语,有的条目涉及到作者问题,但多数条目只谈作品,这无疑也是一种以文本为中心的批评。可见,由于以作品为纲的中国文学批评著作和新批评细读著作在编写体例上趋同,因此在内在精神上并无二致;“断两头”的批评在中国形成了一个传统,现代学者对这个传统并不陌生。《文学入门》《理解诗歌》《理解戏剧》在大陆没有中译本,但布鲁克斯和沃伦的《理解小说》是我国学者新时期译介西方文论的重要成果。1986年《理解小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时更名为 《小说鉴赏》。这本书对中国文学研究界影响也小,如此结局更是耐人寻味。该书代表了布鲁克斯和沃伦编写教材使用的一贯体例:以问题为章全文抄录文本,在其后附上分析和解释的文字,最后列出思考题。由于我们很熟悉以文本为中心的中国诗话传统,因此对这本书的兴趣始终不大,以致没发现布鲁克斯在书中初步阐发的 “隐含的作者”这个重要的叙事学问题,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有一种看法是,鉴于我国学者在“文革”之前就译出了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和瑞恰兹的《语言的两种用法》,新批评没能产生影响的原因是这两人属于资产阶级学者。但这不能说明新时期以来新批评的影响仍然不大的原因。并且,这两篇文章属于新批评的基础理论研究论文,而不是细读实践之作。事实上,纵观20世纪,以闻一多、程千帆、姜亮夫、袁行霈为代表的几代中国学者撰写了大量解读单篇古代文学作品的鉴赏文章,学术界编辑和出版了众多以“鉴赏”为题名的辞典、文集;80年代以来,我国的文学形式批评、文学形式研究以及对西方“形式文论”的译介取得了重大成就。这充分说明,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研究方法取向的严格控制不是一直存在的事实。如果要找到细读在中国“缺场”的根本原因,应另辟蹊径。
兰色姆、布鲁克斯、泰特等人主要依托大学文学课堂进行细读实践,这是新批评与欧美其他文论流派最大的不同①新批评核心成员在大学教书的同时也参与了一些文学期刊的编辑工作,如兰色姆主编《肯庸评论》、布鲁克斯编辑《南方评论》。不过,发表在这些杂志上的论文不一定都是细读之作。但是,例如《西旺尼评论》之类的刊物倾向于刊登文本分析类文章,弗兰克《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这篇著名论文应该属于细读之作。。这也是一个常被人忽视的事实,即细读著作具有二重性:既是以理论阐释为己任的学术专著,又是以批评实践为核心的大学教科书。《文学入门》与“理解”系列都是教科书。新批评的另一名重要成员艾伦·泰特也出版过一本以文本为中心的细读教科书《小说之屋》。新批评能够在20世纪中期的英美学术界有广泛影响的重要原因就是“理解”系列细读著作影响了一大批青年学子,有西方学者指出:“克林思·布鲁克斯和罗伯特·潘·沃伦的《理解诗歌》《现代修辞学》以及在其他相同层面处理诗歌和修辞的著作直接或间接影响了成千上万的师生。”②Monroe K.Spears, “Cleanth Brooks and the Responsibilities of Criticism”, The Possibilities of Order:Cleanth Brooks and His work,Ed.Simpson, 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76,p.151.很多西方学者写的文论导引著作和新时期以来我国几乎所有的文论史教材都将新批评和其他流派划到同一级标题下,似乎理论的发展存在自为的逻辑线索。其实不然,在20世纪西方文论流派中,新批评的独特性最为明显,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美国新批评家和欧陆学者几乎没有学术交流,其理论建构独立于欧陆的学术语境。新批评的重要理论术语借自亚里士多德、蒲伯、约翰逊和瑞恰兹,成功实现了“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二是新批评的成员都是大学教授,而细读就是他们在课堂上讲授英美文学的方法。如果说细读的理论前提与象征批评相对,在文学教育的方法上则与传统的传记研究有别。由于新批评在文学教育方面的创新与贡献长期没能引起我国学界的重视,导致了对其严重的误读甚至错读。我们要么把新批评列入形式主义的“黑名单”加以训斥,要么把细读法视为放之四海皆准的“灵丹妙药”,“拿来”就用。就后一种情况而言,中国式“细读”和原生的新批评细读相去甚远。
正因为新批评是以文学教育为成长胚胎的文学解读方法③国外学者早有定论:从批评史的角度看,新批评不能谓之“新”;但从文学教育方法的角度看,与传记研究和古典语言研究相比,新批评的确使美国高校英语系“旧貌换新颜”。这是细读法在二十世纪中叶盛极一时、如今已完全融入美国文学研究者血液的根本原因。,细读中国化的核心是实践化,具体讲就是在文学课堂上进行细读实践,锻炼文学研究者细读文本的能力。但是,从目前的情况看,我们缺乏将细读进行中国化的现实条件,即“文学概论”课程不是以文本为中心,而是以问题为中心,这是最为重要的原因。新世纪以来,我国学者惊奇地发现文学师生对文学作品不感兴趣,或十分陌生,发出诸如“文学院没有文学了”、“老师都讲不出文学之美了”之类的感叹。究其原因,在于我国大学文学教育过于重视历史和理论,对作品则一带而过。就“文学概论”而言,从中国方面看,建国后对前苏联“文学科学”的横向移植建构了这门课程的当代形态,即比较强调意识形态教育的功能和问题展开的学理性,作为整体的文学被切割成 “本质论”“创作论”“作品论”“接受论”四大问题、四个板块进行提纲挈领地讲授,导致教师不可能对单篇作品进行细致地解读和批评;从英美方面看,在大学英语系并没有对应我国“文学概论”的课程④据赵萝蕤先生回忆,上世纪40年代她在芝加哥大学英语系求学,克兰教授即讲授“文艺理论”,参见赵萝蕤:《我的读书生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页。关于二十世纪中叶美国大学“文艺理论”的课程内容及其他相关信息,笔者在此求教于方家。另据彼得·巴里介绍,直到1981年伦敦大学才让他开设“文学理论”课,并且,此时“英语文学研究”(English studies)建立在瑞恰兹的“实用批评”基础之上,但仍在为文学从历史语言研究中挣脱出来而努力,见[英]彼得·巴里:《理论入门:文学与文化理论导论》,杨建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5页。由此可见,我国学界把新批评归为“语言学批评方法”一类容易引起歧义,原因在于新批评家恰恰要让文学研究和语言研究分道扬镳,进而建立一种纯粹的文本读解式文学研究方法。在这一点上,英美学界并无二致。:布鲁克斯和沃伦其实是在“英美文学”和“修辞学”课堂上实践了细读批评;韦勒克的《文学理论》并非基础理论、而是分门别类的“文论史”著作。从目前英美大学文学理论课程的情况看,倒是出版了很多以核心概念为基本章节单位的新教材,比如本尼特和罗伊尔的《文学、批评与理论导论》。就此而言,布鲁克斯等人抄录原文于前、撰写批评文章于后的“文本中心”式教材编写模式确实是明日黄花。但是,西方学者更倾向聚焦于“小问题”,然后列举大量作品对问题进行深入阐述。总之,文本在西方文学理论教材里的中心地位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而中国的“文学概论”教材所涉及的问题更为宏大,对作品则是采取切割的办法将其作为论证的材料使用。当然对有志于文本细读的文学教师而言,他可以申请开设诸如“文学名著细读”之类的选修课,但对学生到底能产生多大影响只能打个问号。更为关键的是,众所周知,文学学术论文的构架更偏向基础理论而不是解读和批评,因此,原生态的美国新批评细读方法可以在中国落地,但很难生根、发芽,更难茁壮成长。
由此可见,由于英国玄学诗与中国诗歌不相契合、中国也存在对具体作品进行仔细解读的传统、细读在中国文学课堂上缺乏操作性,实现布鲁克斯和沃伦的文学细读方法的中国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换一个角度看,无论是作为最基本的学术研究的训练,还是在批评实践中使用的具有排他性的方法,细读在中国文学教育界和研究界长期处于边缘地位是符合实际的现象,敬细读而远事之的现状将长期维持。
但是,目前中国文学研究界对细读法及其著作有着强烈的需求,就此而言,细读的中国化具有一定的 “群众基础”,因而又是可能的。早在2006年,福建师大孙绍振教授就出版了《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该书在中学语文教育界引起了强烈反响。虽然作者并没有标榜对某部作品进行“新批评式的解读”,但准确的读者定位表明该书与布鲁克斯、沃伦的“理解”系列教材在性质上并无二致。须知,“理解”系列书籍不仅在美国大学里广为流传,许多中学也将其作为教材使用。北京大学的陈晓明教授是另一位长期倡建细读的学者,他毫不讳言所谓“细读”就是指新批评的细读。在他看来,这与中国20世纪“观念性的”文学批评相对。前已说明,中国古代存在类似于细读的批评传统,陈晓明教授所谓“补课”的内容应特指中国现当代文学。因此,他的倡议确也戳到了当下中国文学研究的痛处。正如他所指出的那样,新批评之后的解构批评“秉持的是新批评的传统”①陈晓明:《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创作与评论》,2014年3月号(下半月刊),第9页。。但事实上,解构批评家分析的作品已不是具有内在矛盾的玄学诗;他们使用的术语有“重复”“修辞”等,也已不局限于“含混”“反讽”。这样看来,解构批评家秉持的是“细读精神”,而没有死守“细读教条”。在我看来,秉持“细读精神”的批评家,是视解读文学作品的意义、阐发文学作品的价值为神圣任务的学者。他们治学的路径是直面文学作品,从中推衍出具有原创性的学术观点。相反,死守“细读教条”者仍处于套用现成结论解读文学作品的初级阶段。目前,中国文学研究界已经发现西方文论家在解释作品时存在“强制阐释”“场外征用”等弊病,而秉持“细读精神”是避免重走西方弯路的必要前提。在这个意义上,细读的中国化是可能的,它是窥探文学奥秘的一条“正道”。这应该是晦涩难懂的新批评文论在中国最好的归宿,亟待年轻学者钻研之、实践之、秉持之。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化、西方文论的中国化和中国文论的全球化一直是文艺理论研究的热点问题,开辟细读中国化的具体路径对“三化”问题从理论思考层面进入文本操作层面具有重要意义。
【责任编辑 付国锋】
* 本文系沈阳师范大学重大孵化项目“转型时期的文学理论建设与批评实践研究”(ZD201610)阶段性成果。
付骁,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从事文学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