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上了潜移默化的当

王路

《西游记》动画片里，孙悟空要读一本书，就直接把书塞嘴里吃了，并告诉猪八戒，这是最快的读书方法。吃到肚里，就记住了。

我小时候，家乡的禁忌和孙悟空相反。大人不让小孩吃饭时看书，怕看的东西吃到肚里又拉出来，等于没看。

孙悟空这样，是成不了佛的。想成佛，初果以上，才算入流。入流有个必要条件——破除“戒禁取见”。

什么叫戒禁取见呢？错认因果，把不是原因的东西当原因。认为吃书可以背下来，就是戒禁取见。

古印度戒禁取见很流行。有人模仿狗、模仿牛，修出了神通，别人一看他有了神通，也去学狗、学牛。有人一天到恒河洗澡三次，以为这样就可以身口意“三业清净”。就像今天求工作的人去卧佛寺拜，因为“卧佛”谐音offer。还有人认为在粪池洗澡能解脱，天天到粪池泡澡。这些都是戒禁取见。

这个东西，说起来简单、搞笑。实际上人人都会犯。我读大学时，学英语，把托福听力存进mp3，一天到晚放在耳边听。反反复复听，每天听十个小时以上，听得耳朵起茧子，整个人都想吐，还是听不懂。

为什么听不懂呢？没有背单词。单词都不认得，句子怎么可能听懂呢。但是，我相信潜移默化的力量，相信听得多总是好的。到后来，它每讲一句话，我都知道下面要出来什么音节，但是没用的，什么意思还是不知道。

背单词，为了方便，只背第一个意思。而且只记拼写，不看音标，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单词我也背过，但因为不看音标，不知道怎么读，听听力时依然听不出来。全部抓瞎了。

后果就是，我过四级和过六级中间隔了五年，而且这五年一直都在努力学英语，努力考试。为什么效果这么差？因为戒禁取见。把邪路认成正路，把错误的方法认成正确的方法。

現在想想，很遗憾。但当时好多年，都意识不到这个问题。今天，很多人依然相信潜移默化的力量。比如认为只要读书就是好的，就不会错。哪怕没读懂，也有潜移默化的好处。道理听起来似乎不错，但并不是那么回事，只是这种解释让自己感觉更舒服而已。那种潜移默化留下的，就跟当年一天10小时托福听力在我耳朵里潜移默化留下的一样。

看事情不能稀里糊涂，要去推究背后的原因和理由，否则就会陷入戒禁取见。同样是上学，同样是一天七八个小时坐在教室听老师讲课，有人考90分，有人考20分。有人高三就考上大学了，有人要复习到高四高五。考20分的人，他也潜移默化了呀！复习到高四高五的人，潜移默化的时间还更长呢。

潜移默化的作用是有的，但要去分别不同的情况。什么时候该谈潜移默化？“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第一次做坏事，很紧张，很害怕，下次再做，就没那么紧张害怕了，做十件百件，整个人就完全变了。这种事上，一定要谈潜移默化。

但人们往往不爱在这里谈潜移默化，倒爱在另外的事情上谈：看一本书，没看懂——“我潜移默化啦”。办一件事，掉链子了——“没事，吸取经验，潜移默化啦”。

为什么会这样？做了恶而无害的事，不谈潜移默化，就可以把大过失看成小过失，把有过失看成无过失；做了劳而无功的事，谈潜移默化，就可以把没长进看成有长进，把没功劳看成有功劳。人实际上滑头得很呢，总爱把事情往让自己舒服的地方想。

孔子讲“好学”是“不迁怒，不贰过”，如果一次做砸了，下次在同样的地方还做砸，就是“不好学”。以“反正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为借口，就是懈怠、放逸，稀里糊涂，似是而非。

《近思录》讲：“今人不会读书。……须是未读《诗》时如面墙，到读了后便不面墙，方是有验。大抵读书只此便是法。如读《论语》，旧时未读，是这个人，及读了，后来又只是这个人，便是不曾读也。”

很多人不肯承认自己“不曾读”。因为花费了精力和心血，就容不得别人否定，于是一边陷入“戒禁取见”，一边视之为“精进”。等到发现劳而无功，他就说：非要有功才去做吗？那也未免太功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