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短评三则

2017-12-09 20:23辛泊平
青春 2017年12期
关键词:韩东风暴诗人

辛泊平

总得找点事情干(韩东)

总得找点事情干

但你干的并不是你想干的

没有谁强迫你

你自由地干着那些不想干的事儿

欲罢不能

欲哭无泪

甚至没有一丁点理由

类似于吃饱了撑得慌

有力气没处使

但很快

这力气就用完了

什么都不干的空虚完全等同于

终日摸索不停的空虚

前者放任

后者紧张

前者认命

后者荒唐

既达不到目的也回不到起点

由于无法抹掉那一切

因此就把痕迹弄得尽量浅些

因为无力深入和洞穿

只有进三步退两步

致命的暧昧胜过了你的雄心和虚心

评论:对虚无的体悟与割舍

是的,总得找点事做,不论你愿意与否,有事可做便是幸福指标的一种。读那些二奶小三的故事,读出了慵懒的富贵,也读出了无所事事的无聊。因为无聊,所以要自己找事,所以,在无聊中寻找打破无聊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却是比这种无聊更无聊的无聊。然而,变化的无聊却成了刺激。于是,二奶小三的故事便有了新的动向,从一种暧昧走向另一种暧昧,从一种扭曲的情欲走向另一种扭曲的情欲,最终坠入万劫不复的人性堕落,和西西弗斯一样的人生悖论。这当然是人生的某种极致,普通人也有这样的困惑与尴尬。和意义无关,和价值无关,但关乎生命,关乎心灵。睿智如韩东者如是说。

找些事做,即使是你不愿意干的事,你也会心甘情愿地干,没有人强迫你,下命令的是你,执行命令的也是你,你既是受害者,也是行刑者,你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你“欲罢不能/欲哭无泪”。因为,事情是人为的,意义也是人为的,所谓的意义之事不过人们欺骗自己的堂皇借口。事实是,那些被意义光环照耀的事情,和喝酒抽烟没有两样,它们都是消费生命的一种方式。“不为无益之事,如何遣有涯之年”?这是世故的哲学,它乡愿,但也真实。

让人沮丧的人生真相,“类似于吃饱了撑得慌”、“ 有力气没处使”的没事找事,但且慢得意,你的血肉之躯仅仅是灵魂的小件寄存处,你的力气会很快永远。而后,意义仍然虚无,你光洁的肌肤却已是沟壑纵横,你绸缎一样的青丝却早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你感叹岁月恭顺地“认命”也好,悔恨今生倍感“荒唐”的顿悟也罢,反正来路已断,你已无力返回,“既达不到目的也回不到起点”,正如人类的始祖一样,一旦被驱逐出伊甸园,便永无归期,你只能于百无聊赖的红尘中四处流浪。

不可更改的路径,殊途同归的宿命,所有的人都走在这条路上,踌躇满志或者寥落失意,都不过是人生的瞬间,犹如昙花一现,飘零的花瓣是仅存的印象。然而,我们却执着于那种凌乱的残骸,不能自拔,通达如庄子者毕竟寥寥。“由于无法抹掉那一切/因此就把痕迹弄得尽量浅些/因为无力深入和洞穿/只有进三步退两步”或许这就是佛陀存在的理由,我们意马心猿,走三步退两步,无限的留恋,却是短暂的水中月,镜中花。而这些虚无的东西,竟也无法干净地释怀。人生之恋,其实就是对虚无的体悟与割舍。所以,我们无法明晰,只能在暧昧中品味那种难耐的暧昧,在浪费中修补那种浪费的缺憾,因为,“致命的暧昧胜过了你的雄心和虚心”。

韩东这首诗,是饶舌的,絮叨的,老年的语调,老年的油滑,也是老年的智慧。或许是的,诗歌写到最后,技巧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的状态和灵魂的底色。此时,写诗就是写生命最初也是最终的样子,没有形容词,只有名词和动词,让这些不带色彩的词汇说出生命的色彩。

这些年(韩东)

这些年,我过得不错

只是爱,不再恋爱

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

只是写,不再诗歌

我经常骂人,但不翻脸

经常在南京,偶尔也去

外地走走

我仍然活着,但不想长寿

这些年,我缺钱,但不想挣钱

缺觉,但不吃安定

缺肉,但不吃鸡腿

头秃了,那就让它秃着吧

牙蛀空了,就让它空着吧

剩下的已经够用

胡子白了,下面的胡子也白了

眉毛长了,鼻毛也长了

这些年,我去过一次上海

但不觉得上海的变化很大

去过一次草原,也不觉得

天人合一

我读书,只读一本,但读了七遍

听音乐,只听一张CD,每天都听

字和词不再折磨我

我也不再折磨语言

这些年,一个朋友死了

但我觉得他仍然活着

一个朋友已迈入不朽

那就拜拜,就此别过

我仍然是韩东,但人称老韩

老韩身体健康,每周爬山

既不极目远眺,也不野合

就这么从半山腰下来了

评论: 半山坡上的人生智慧

上大学的时候,由于大学教材的缘故,表面上不得不相当正统、相当纯正,然而,课堂之外,我们却对那些堂而皇之占据课本的诗文并不感冒。那时候,我们渴望反叛,追求颠覆,心向远方。于是,就读马原、余华的先锋小说,读韩东、于坚、李亚伟、伊沙的诗,读西方现代派的戏剧。那种阅读是快乐的,因为它不带功利,和考试无关,和奖学金无关,它只是自己个人的事情。所以,这样的阅读轻松、随意,但却有着别样的阅读快感,似乎是在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了一个玻璃球,喜悦与战栗的秘密。

若干年后再一次面对韩东,虽然没有了昔日那种醍醐灌顶的震撼,但依然有那種亲切自然的感觉。我喜欢读韩东。因为,不管是反映生存的逼仄,还是表达精神的困境,他都不会让你跟着着急上火。他是淡定的,坦然的,即使是梳理生命流程中的尴尬与羞涩。正如这首《这些年》。太阳底下,并无新事,但时间永远流逝,多么让人沮丧的日子。然而,我们无法超越,更无法逆转,我们只能走在时间的阴影里,跟着莫名其妙的脚印莫名其妙地前行,没有退路,没有方向。意义是他们的,衰老、疲惫和沮丧是自己的。这就是课本上教育我们要歌唱的生活。

在这一点上,韩东是睿智的,他早就洞悉了体制内以及体制所衍生的一切把戏,所以,他我行我素,就是不吃那一套。他爱,但不再恋爱,那种夸张的情感不属于他;他睡觉,但不再和女人睡,那种荷尔蒙泛滥的夜晚不属于他;他写着,但那种暧昧的矫情不属于他;他骂人,但那种你死我活的战争不属于他;他行走,但那种生活在别处的臆想不属于他;甚至,他活着,但已经不再迷惑于寿命。这已不再是沉溺于自我的肉体凡胎,而是通脱的佛。但谁又能阻止一个红尘的生命拥有佛性呢?这是个人的权利,是个人的自由。而且,佛无相非相,无处不在。

“这些年,我缺钱,但不想挣钱/缺觉,但不吃安定/缺肉,但不吃鸡腿/头秃了,那就让它秃着吧/牙蛀空了,就让它空着吧/剩下的已经够用/胡子白了,下面的胡子也白了/眉毛长了,鼻毛也长了”读这样的句子是快乐的,因为,从中我读到慈祥的萌芽,读到了智者的笑容。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那些为了身外之物而奔波的生命是痛苦的;肉是口腹之欲,并非必须之物;头秃了,牙蛀了,那是时间的痕迹;眉毛长了,鼻毛长了,两种胡子都白了,就让它白着又如何,反正我已无心再用甜美的声音和鲜艳的羽毛去招蜂引蝶、拈花惹草。这是何等达观的人生姿态,像老子一样,把自己坐成呆木头(鲁迅比喻),那是和时间对话的最佳姿态,是顺应,是忘我,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必经之路。

走过之后,韩东告诉你,远方其实没有什么,远方就是你原地踏步的地方;书可以读,音乐也可以听,但不要贪,不要痴,不要迷,就当是春天的蝴蝶和秋天的风声。放下之后,便会发现,它们识趣地离去,不再折磨你的心魂。反过来说也一样,“字和词不再折磨我/我也不再折磨语言”,你放了那些无辜的事物一馬,从此不再折磨它。然后,你是你,它是它,两不相欠,互不相干,相忘于江海,便是无上的逍遥。

看过生死,然后淡然,虽不是庄子的鼓盆而歌,但也算是人精了。诗里的韩东便是这样的人精。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依然活着,只是不再远眺,叉腰学伟人的“冷眼向洋看世界”,也不再风流倜傥“爱江山更爱美人”。他知道,他只是韩东,现在人称老韩,他从未抵达峰顶“一览众山小”,他只是顺着性子爬了人生的一段——半坡地带。所以,他没有飞来横祸,也没有意外的横财,平平常常的日子,平平常常的一个人。然而,有这样觉悟的人已经不再普通。还在被得失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我们如是说。

韩东是幽默的,但他的幽默绝非那种抖包袱的幽默,他的幽默是零度的,那些智慧的火花取决于诗人淡淡陈述中的自然呈现。韩东永远是那种不愠不火的语气,不训诫,亦不劝慰,他不以权威的面孔和导师的姿态对你,而是如朋友间的心声坦露,或者就是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你听是你的事,不听也与我无关;你听了能会心一笑或者大声骂娘,这些都无关紧要,诗人心不会动一动。因为,于红尘大千,他已不嗔、不怒,不喜、不悲,他只是活着,感受着活着,便已足够。

悲伤太奢侈了(代薇)

平息一场风暴

只能是另一场风暴

铲去一种记忆

必须是更深刻的打击

终止万劫不复

需要乱箭穿心

为了火花而触摸电线

为了看清,而像里面一样黑暗

我知道

“如果我哭泣

世界并不在意”

悲伤太奢侈了

像寒风中垒起的岩石中生长的荒草

除了生死

评论:再奢侈的悲伤也需挽留

多少年了,阅读代薇,几乎都是美好的记忆。贴心贴肺的词语,漫不经心的语气,慵懒而又光洁的节奏,自有一种春日午后的温暖和怅然。而读她的近作《悲伤太奢侈了》,我竟然读出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曾几何时,说出悲伤是那么简单,感受悲伤是那么自然。在季节与生理的秩序中,悲伤就是春花秋月,就是生离死别。悲伤是人性的自然流淌,是诗意的真情呈现。可以这样说,悲伤,是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方式中的水和空气,不张扬,可时刻都在我们身边。然而,在欲望开始泛滥、人性开始暗淡的时代,说出悲伤,竟然成了奢侈。这不是简单的人世变迁,它的背后是古老伦理的坍塌,是都市文明对生命本质的颠覆。不是没有悲伤,而是个人的悲伤被淹没在集体的狂欢中,失去了声音,也失去了重量。这是一种人生的悖论,是心灵的尴尬。所以,诗人代薇才会痛心地说出“悲伤太奢侈了”。

你瞧,她说“平息一场风暴/只能是另一场风暴/铲去一种记忆/必须是更深刻的打击/终止万劫不复/需要乱箭穿心”为什么非得用另一场风暴平息一场风暴,用一种打击铲除一种记忆,而且要万劫不复,要乱箭穿心?因为,在“娱乐至死”的当下,一切生命状态都趋于表演化,个体的悲伤只能在舞台之外,它已经失去了感动世界的力量,只负责某一个心灵的阴晴与圆缺。即便如此,诗人还是发现,那种悲伤无限内化和弱化的趋向。对于一路挺进的时间而言,对于追求速度的众生而言,悲伤的风暴早已不是风暴,悲伤的记忆可有可无,除非它抵达了“万劫不复”,除非它完成了“乱箭穿心”。

然而,还得一再说“然而”,因为,不如是,我便无法跟上诗人的脚步。然而,即便是悲伤的极致,那也只是个人的事情—— “如果我哭泣/世界并不在意”,以色列大诗人耶胡达·阿米亥如是说,代薇也只有如是说。这是两个不同国度、不同年代、不同性别的诗人对这个充斥着冷漠而又弥漫着肉欲的世界的不期而遇的感受。这不是个人的尴尬,而是时代的悲哀。在一个个体悲欢被漠视、被消费的时代里,敏感的诗人只能靠文字取暖。

于是,诗人“为了火花而触摸电线/为了看清,而像里面一样黑暗”这是一种决然的勇气,它对抗的是娱乐化的集体无意识,捍卫的是个体心灵律动的尊严。因为,除了生死,生命没有可以继承的财产;除了悲伤,心灵没有可以寄存的柔软。

生存局促,现实不堪,生命中有太多的不能承受之重,也有太多的不能承受之轻。但有一点是无法忽视的,那就是,人之所以为人,除了物质化的价值指标,还应该有心灵的衡量指数。再奢侈的悲伤也应该挽留,因为,它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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