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功
四年前,妈妈过世三周年那天,我到八宝山骨灰堂取回了妈妈的骨灰——按照当时的规定,三年期满,骨灰堂不再负保管的责任。远在广州的父亲来信说,还是入土为安吧!
可是,哪里去买这一方土?四年前那时候还不像现在,现在倒新辟了好多处安葬骨灰的墓地。那时,只有一个别无选择的,形同乱葬岗子的普通百姓的墓地。我去那里看过,普通百姓身后的居处和他们生前的住处一样拥挤。我辈本是蓬蒿人,把妈妈安葬在这里,并不委屈。然而,想到性喜清静的妈妈将挤在这喧嚣的、横七竖八的坟场上,又于心何忍?
对官居“司局级”方可升堂入室的“革命公墓”,我是不敢奢望的。假若妈妈是个处长,说不定我也会像无数处长的儿子一样,要求追封个“局级”,以便死者荫及子孙。而我的妈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员。非分之想或许有过——为妈妈买骨灰盒的时候,不知深浅的我,要买一个最好的。我当即被告知:那必须出示“高干证明”。从那以后,我不敢再僭越。现在,妈妈躺在80元一个的骨灰盒里。最后,我把妈妈的骨灰,埋在我挖过煤的那座大山的山岗上。
那几天,我转悠遍了大半个北京城,终于买到了一个刚好容下骨灰盒的长方形玻璃缸。又找到一家玻璃店,为这自制的“水晶棺”配上了一个盖。一位朋友开车把我送到那座山脚下。
那些曾经一块儿挖过煤的朋友,现在有的已经是矿长了,有的还是工人。不管是当了官的,还是没当官的,谁也没有忘记我的热情好客的妈妈对他们的情分。我们一起动手,把骨灰盒埋下,堆起了一座坟头,又一起把那巨大的汉白玉石碑由山脚下一步一步抬上山来。
石碑俯瞰着那条由北京蜿蜒西来的铁路。我十八岁那年,列车就是顺着这条铁路,把我送到这里当了一名采掘工人的。
妈妈病故的时候,年仅五十五岁。一位作者讲过自己过生日的惯例:那一天他绝不张灯结彩,也绝不大快朵颐。他把生日那天作为“母难日”,因为自己的出生给母亲带来了太大的痛苦。
“母难日”三个字,使我动容。因为我不仅是在出生那天给母亲带来痛苦的儿子,而且是給母亲带来了终生灾难的儿子。因我的出生,使妈妈患了风湿性心脏病,而母亲如此过早地亡故,恰恰是由于心脏病的发作。
我没有更多的话好说。好好活着,充实,自信,宠辱不惊,像妈妈期望的那样。山岗是普通的,妈妈也是普通的。每年清明,我都去看望山岗上的妈妈。
(选自《青年博览》2017年第10期)
[解读]这是一篇怀念母亲的散文。作者叙写的是为母亲安葬骨灰这件牵肠挂肚的事,用饱蘸真情的笔墨表达了对母亲的感激和缅怀之情。中国人信奉“入土为安”,母亲去世后,她的骨灰暂时存放在八宝山骨灰堂,由于母亲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学教师,没有资格进入“革命公墓”,作者只得将母亲的骨灰安葬在普通百姓的墓地。母亲性喜清静,将她的骨灰葬在这喧嚣的、横七竖八的坟场上,“我”于心不忍。最后“我”费尽周折,将母亲的骨灰安葬在“我”挖过煤的那座大山的山岗上。作者将这件原本很平淡的事情,写得一波三折,勾人眼球,足见作者擅长叙述故事。母亲为儿子耗尽了心血,儿子为母亲尽孝,这血浓于水的亲情,让人为之动容。文章结尾照应标题,画龙点睛,将思念母亲的感情推到极致。
[作者通联:湖北英山县第一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