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 发自北京
从倒数第三集开始,电视剧《猎场》的片头字幕多了一条“故事 胡歌”——大结局是这位男主角与导演姜伟讨论出来的。
《猎场》开拍时结局还没确定,身兼编剧的姜伟和胡歌聊过若干次,收工后再用微信交流。胡歌觉得原初的结局不完美,提出相反思路,又补充了许多细节。他们“慢慢从多种可能,多种不同的难度中,找到现在这样一个结局”。
在新结局里,胡歌扮演的猎头郑秋冬再次发挥“忽悠人”的本领。那本领起初让他走了弯路,参与传销、伪造身份,这次则是拯救别人,首尾呼应间完成了人格升华。
“现在写个亿万富翁、上市公司大老板,分分钟就写出来了。而且充斥荧屏中的都是这些东西,富丽堂皇,但我们还有坍塌的角落。”姜伟想把郑秋冬写成“一个美好的榜样”。
姜伟毫不吝惜对演员的赞美。他拍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潜伏》和《借枪》等经典电视剧,胡歌是合作过的最年轻的男主角。他认为胡歌有种特别优秀的素质:“你给我一条路,我往反向想想。”
在姜伟印象里,胡歌每次拍摄都有备而来,不会到现场才手忙脚乱地读剧本。他“中规中矩”地做准备、读剧本,“这场戏试一下,一开口就没问题”。拍摄期间,电视剧《琅琊榜》《伪装者》相继播出,胡歌人气骤升,但演戏仍然从容。拍与张嘉译的对手戏前,他发朋友圈宣布要设置飞行模式,那场戏的台词量极大,而他母亲还是张嘉译的粉丝。
因而,当电视剧大量使用替身引得民意汹汹甚至波及胡歌时,姜伟出言维护。他发微博说胡歌乃“坐受千万宠爱却心平气和的谦谦君子”,又感慨道:“谣孽无罪,瓦釜雷鸣,悲夫!”
扮演女一号罗伊人的菅纫姿是“90后”,姜伟有时能从耳机中听到她的紧张。当菅纫姿提出设想,譬如趴在桌子上和人对话,或采用比较柔弱的声音,他经常鼓励:“好,非常好。”对于这位扮演文艺女的“大青衣”,他“真是没有看到短的那一块”。
但姜伟不承认自己以提升年轻演员见长。他认为赵宝刚导演才配得上这种评价:“从《过把瘾》起,他一路拍戏下来都是用的新人,新人全都成为明星,全部演出来,这个人很了不起。”
选择拍《猎头》,姜伟看中的是和平年代里的谍战气氛。他又想在电视剧里拍出一种现代感:“要有精神,要进取,或者说有困难要过去,摔倒了再爬起来,死了也得活过来。”2017年11月27日,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他谈到自己的学生、身边的年轻人以及社会新闻。这些都激发了他的创作,“至少是判断的基础”。
“有起来的那一天, 还有下去那天”
“北京这么多大学,每年那么多毕业生,毕业后留在北京的比例多高。那么多人都‘淤在这儿,哪儿还有机会?你可以称之为豪情万丈,也可以说是有发展、有野心,年轻人总要有这股力量。”年轻人的不屈不挠令姜伟深有感触。
但从学校到社会的路通常并不好走。“人的思想、情绪是波浪形的,有起来的那一天,还有下去那天,然后重新起来。”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好几步走得不顺是广泛存在的”,在家待业,或为交房租、糊口而做非常不喜欢的工作,姜伟都视为挫折,但戏剧性显然不强。
戏当然要极致。郑秋冬口若悬河,却因参与传销而入狱,跌了跟头又时来运转,从孙红雷扮演的狱友那里学来做人做事的道理。生活未必这么跌宕,但更为残酷。2017年,误入传销组织的大学毕业生李文星“意外落水后溺水死亡”,引发社会关注。媒体发现,传销据点的墙上写着“成王败寇”。
“不止那么一个案例,挺触目惊心的,只不过很多人、无关的人会觉得有距离感。”姜伟感慨,“你要坐地铁、挤公共汽车,不知道每天有多少(这样的)人擦肩而过。”
在姜伟执教的北京电影学院有句话——“毕业后背三年”,影视行业新人的境遇他再熟悉不过。采访临近尾声时,他回忆起自己的学生胡波。
“有一次他跟我说:姜老师,‘网大我拍吗?我说你为什么不拍,练练手艺。他说很烂很烂的;我说你能不能把它拍得好一些,等于给自己一个要求,从‘很烂很烂里面挑一个还不算烂的,把它调整得好一些。”姜伟凝神望着自己工作室的机房,说那孩子来过两次,“充满对这个世界的绝望”。
胡波2014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姜伟与同事张建栋一同担任那个班的主任教员。胡波刚刚完成第一部电影长片《大象席地而坐》,小说也得到好评,却在2017年10月12日不幸去世。他未曾拍摄“网络大电影”。
“电影拍摄之前也很困惑,他说他内心很痛苦。其实我对他只是尽老师的一份义务,我对他很严厉,但他毕业之后一直对我特别好。”姜伟参加了胡波的追悼会,胡波母亲的哭声令他印象深刻。他很惋惜,想让孩子们明白,“这条路你要走了,有多么可怕”。
在一次群访中提到《海街日记》《深夜食堂》等日本电影后,姜伟重复了自己的理想:“那人好得一塌糊涂,不能再好,为别人付出、牺牲得已经完全到了忘我地步,就是文艺作品在提出这种期待、这种理想,现实生活中可能做不到这样,没有这样的人。”
姜伟深知“影视是虚构的艺术”,又在入行不久就回应媒体,自己认为“积极向上”的戏才好。他编写的故事中,的确可以找到共通的精神气质。“我觉得积极和向上是一回事儿,后来我就觉得是‘好看向上,总之一直有‘向上。”姜伟神情专注,语速不快,但蕴含着力量。
“非得像老鼠过街 那样才行?”
“出来了,它就是一颗果实放在这儿了。”姜伟坚称对《猎场》非常满意,没有任何遗憾。
“我现在坚守的是播出前我的感受。”姜伟强调自己不受评论影响,后来的感受是不真实的。他不关注影视类公众号,微信里头只有美食类、写作类的公号,还是“不慎”关注的。有人批评开篇感情戏拖沓,姜伟认为只是看法不同,有人“愿意一味往前跑着看”,还有女记者反映喜欢前两集的。
姜伟从业20年,舆论环境变化相当大。2001年,他与张建栋合作导演的《让爱做主》播放,南方有份报纸刊登读者来信,批评这部电视剧涉及第三者,后来北京媒体又发了篇类似短文,“那就是事儿了”。姜伟记得,“豆腐块”出来后朋友纷纷打电话问情况。
“我们创作人员说,怎么会出现这种文章,这个人是不是没看懂?我们不是在探讨这个问题,我们只是在面对,又没有歌颂第三者,只不过客观地看待。非得像老鼠过街那样才行?”姜伟觉得自己当时定力不够,太在意批评,如今“它有了新的战场,发声的方式也不一样,其实(性质)就是同样的”。
也许因为兼具家暴与犯罪两种社会议题,又写得“偏灰”,后来的《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没有获得任何奖项提名,但舆论反响又特别好。当时反家暴民间机构不多,北京有家红枫热线,电视剧里就设置了类似的“枫叶热线”。未必有直接关联,但这部电视剧播出后,相关咨询机构和干预机构慢慢地多了起来。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使主演冯远征成为许多观众的“童年阴影”。扮演性情暴虐的外科医生安嘉和后,他的车被人划,小孩见他就哭。“有一段时间他特别爱说这个,反复说了一两年。”姜伟笑道。有次参加这部电视剧的纪念节目,冯远征提议:“老姜,把它拍成电影吧。”姜伟沉吟片刻后回应:“我没有这个想法。”
这么多年里,电视剧的处境也翻天覆地。“那时候项目少、机会少,我们干这行,如果有一个机会去当副导演、当编剧,或者当个导演——那时候短片也多,那就烧高香了。”起初,姜伟参与了两集电视剧《阿里山的女儿》的编剧,该剧的剪辑就是后来的著名导演孔笙。
之后,姜伟又经历了电视剧的黄金时期。“轰轰烈烈的,从业者多,项目又多,成为社会的娱乐主力军了,电影也不行,综艺没有。”那时几乎饭局不断,“只要去吃,别人就抱有希望”,他就不情愿去,否则显然耽误人家的时间。盛况保持了至少十年,统计数字年年可观,“中国的演员和导演全挤在电视剧里边”。
随着电影产业进步,互联网发展,加上“一剧两星”等政策出台,电视剧逐渐边缘化,虽然还占着黄金时间,但已不复“浩浩荡荡在电视台走到大路中间的地位”。如今找演员是桩难事,很多戏因为没有合适演员而停下来“生等”。戏多人少,制片方或电视台又会指定演员,以便戏能卖得好。
“演员仅仅适合的话,还不行,制片方(可能)说这个演员名气不够大。”姜伟说,“有一个年龄相当、形象不错,所谓颜值担当的,而且有名气,演戏也不错,那么好,从我这边来讲就认可了。”《猎场》的预设是“重投资”电视剧,选择主演肯定格外慎重。
但确定由胡歌主演却非常顺利。胡歌事先看过三集剧本,他们在杭州边吃边聊,两小时里聊得投机,姜伟看中了胡歌的“中规中矩”、文质彬彬。主演定了下来,姜伟才调胡歌新近的时装剧《大好时光》观看。
“有钱难买愿意。”姜伟说自己相信“内容总会有它的市场”。他又补充,那并非指教育市场,而是“被观众接受的那个领域”。
猎头有惊心动魄的地方但可能是秘密
“很多朋友跟我说:《猎场》怎么能这样瞎编你的故事?!看了下,是真的啊。”2017年11月14日,创新工场CEO李开复在微博上发布几张《猎场》第11集的截图。那会儿,郑秋冬正告诉万茜扮演的熊青春:“那个李开复,和谷歌是怎么见面的,你知道吗?你想象都想象不出来,他去了一家高尔夫球场……”剧中的熊青春正窃喜于两人感情渐深,忙着剥鸡蛋,根本无心听对方夸夸其谈。
几天后,李开复又发了一条微博,补充了当时的面试流程和现场照片。他确实在高尔夫球场与谷歌创始人布林和佩奇见面,也把这段故事写进自传。底下一条回复显得动情:“《猎场》故事设定正好是我们这代人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共鸣共情得一塌糊涂。”
名人主动做“广告”,姜伟却后怕。他一贯严谨,但写剧本时看到网上有文章征引李开复的回忆,逻辑令人信服,就写进了剧本。“幸亏这个人引用的真实。”他觉得要更认真,才能避免吃认知盲区的亏,“写(剧本)的过程中遇见这样的事特别多,你都不知道根据从哪儿来,就坐实了。”
相对于写猎头,姜伟认为写狱警、法医可能更难,这些职业很难体验生活。“写一个行业,观众看着挺像、挺真实就行了;还有一种是让行业中的人看着也挺真、挺像。”他一般不追求后者,“我觉得普通观众看着像就可以了,如果行业专家指责,那种声音我是可以不听的。”
但姜伟尽量熟悉了猎头生活。他去顶尖猎头公司海德思哲的北京部门观察办公环境、人员结构和日常工作,又买书,上网搜材料,与专家聊业务。剧本写到尾声,他把它交给光辉国际的合伙人刘国良把关。一周后刘国良回复,说剧本没问题:“我只可以帮你改几个字,还有一两处术语。”
“真正的猎头一定有惊心动魄的地方,但它可能是秘密,不能说出来,我们可以用想象去完成。”据姜伟观察,猎头行业禁止许多违背道德的行为,大多从业者会予以规避。
“但在合乎规矩的框架中也会出现惊心动魄的事情。”姜伟了解到,正规猎头可能利用签约时间等筹码“合理地、善意地提醒或者威慑”。一个朋友转述,说自己有个朋友做人力资源,为见一个重要人物,用报纸把办公室窗户贴严,才请对方来谈。对面也是写字楼,“他贴上既可以保密,同时也给了这个人安全感”。姜伟一直记着这故事,“贴报纸的窗户,可以启发出无数种想象的空间”。
姜伟也遇见过不守规矩的猎头。有次坐专车,司机的本职是小猎头公司的工作人员。十几分钟里,对方讲了许多日常工作,“全是规矩之外的事儿”。“比如猎你,你要是不去,我就把你在你们单位搞臭了,打电话给你们领导;比如来挖这个人,答应你的钱,把你挖走之后不给你,给你比答应之前低的钱;或者做假描述,你觉得挺好,去了很糟糕。”姜伟不认同这些做法,因为他们的目标纯粹是挣钱。
拍着《猎场》,有位金融业人士劝姜伟今后拍金融。“当初那批人现在活着几个?跳楼的跳楼,入狱的入狱,逃离海外的逃离海外。什么叫色诱?直接就做,色诱太慢了,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利益面前,巨大的利益,就是马克思的那句话……”那些隐秘的故事令他想起《资本论》中的论断:“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猎头的生存空间“在道德两侧,未必践踏法律”,姜伟需要负责角色成长,也要顾及“剧情的起伏跌宕,出人意料,悬念的设置、铺排和揭底,人物的情感走向”,还得令观众信服。有的剧情设置单纯“为了不让它平淡”,一个年轻人就问他,郑秋冬让罗伊人装病接触曲闽京——张嘉译扮演的猎头对象,“他那么喜欢罗伊人,不怕曲闽京泡她吗?”
“我说,啊,你这个思路我还真没想过呢!”姜伟哭笑不得,“如果我想‘郑秋冬会怕吧,那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只要男女接触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他着意编排郑秋冬的那些传奇经历,一步一步让他成长,“逻辑建立好之后,这个人被外星人掠走了又送回来都是可能的”。
郑秋冬曾可以靠窃取商业秘密赚一大笔钱,职业发展似乎也会因此得益。几经挣扎,他放弃了这个机会。如果他做了,自然有一套不违法、业内惯例之类冠冕堂皇的道理脱责,但那样他是坏人吗?“在观众层面他就是个坏人。”姜伟回答得坚决,逻辑是:他为摆脱往事而利用假身份,至少没有伤害别人,但转移数据本身不是好事。
好事是这个年轻人心里有自律了,面对选择时没再做错事。“我们总想对人的情感,人的精神层面有所触动,这已经成骨子里的东西了。”姜伟再次重复自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