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荡在村庄上空的乳名

2017-12-07 11:17王清平
雨花 2017年23期
关键词:清平学名乳名

王清平

飘荡在村庄上空的乳名

王清平

清明回乡扫墓,走在麦田间,偶尔遇到扫墓的乡亲喊我的乳名,我感到非常亲切,仿佛又回到昔日的村庄里。那一声声呼唤曾在洪泽湖畔的这片田野上回荡。

“清平”是我的乳名,也是我的学名。确切地说,“清平”是我的学名,“清平子”才是我的乳名。乳名也叫小名,学名也叫大名。小名是从小起的,大名是长大上学起的。乳名和学名一般都是分开的,就像出生证与身份证是分开的一样。出生证由父母收藏着,身份证却是随身携带。家乡人把我这种乳名和学名合二为一的名字叫“连根倒”。乳名是根,只能由父母喊叫。如果别人尤其是晚辈直呼一个人的乳名,一般被视为不敬。因此,我们很少知道别人的乳名。但我的乳名不仅由父母叫着,也一直被家乡人叫着。

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乳名是什么意思,村上大概也没几个人知道。由于幼年丧父,加上是外来户,没谁在意我乳名的意思。母亲也没向我解释过。按照为人父母的经验,我的乳名意思,母亲应当是清楚的。哪家孩子生下来会没有名字呢?给孩子起名字是多么庄严神圣的事情啊!现在,哪家父母不去起名馆或掰开字典,挖空心思地给孩子起个漂亮的名字?可惜我的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何况我出生于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活命尚且艰难,哪有心思考究孩子的乳名!但无论境遇如何,新生命的到来都是为人父母的喜事,起名是万万不可缺少的。孩子必须有乳名。有了乳名就好叫了。离开家乡久了,偶尔回去再见到同村的乡亲,我居然叫不出他们的学名,却能叫出他们的乳名。

这次清明扫墓,一个中年妇女上来跟我打招呼,我记不得她是哪家媳妇,她便指着正在添坟的丈夫说,“和他一家的。”我脱口叫出她丈夫的乳名。她大笑说我记性真好。其实我真的已经忘了她丈夫的学名了。乳名与生俱来,特别好记。村上有按孩子出生顺序起名的,大毛二毛三毛一直排下去,也有按第一眼看到什么就叫什么乳名的,猫呀狗呀兔子呀跟小动物一样,给父母叫一辈子,还有按第一次听到什么叫声就叫什么乳名的。总之,乳名起得越贱越好。因此,村上绝大多数孩子的乳名都比较好记,只有我的乳名比较费解。但母亲一直没向我解释过我乳名的来历。那我就只能推断,我的乳名可能是父亲独断专行的产物。到上学的时候该有学名了,村上同学的学名与乳名几乎不沾边,而我的学名居然只在乳名前面加了一个姓。这个名字一直伴随我到现在。

我知道自己乳名的意思是在小学毕业以后。那时我发现我家和村上的其他人家有许多不同,不仅是姓不一样,母亲说话的口音不一样,而且家里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抽屉里有一把破算盘,尽管用苘绳绑着,但算盘珠子一颗不少。门后靠着一根长长的紫红色扁担,两头尖,中间宽,两头翘,中间凹,扔在地上像一根大象肋骨,挑在肩上却像一条活鱼。墙上挂着一面货郎鼓,鼓比腰鼓还小,两边钉着两只绳系的小鼓棰,就像丫头扎出两只小辫。鼓上又长出一个小铜锣,铜锣边上系着一只小棰。货郎鼓的手柄磨得光光溜溜的。一摇起来,既有咚咚声,又有当当声,合成一种丁丁咚咚的悦耳响声。当然,家里还有打油的油端子、具口什么的,都是村上人家极其罕见的东西。这些东西毫无用处,我们都很少去碰它们。除了哥哥偶尔拨拉拨拉算盘或偶尔有人抢去货郎鼓摇着作乐外,其他东西都成了废物。其实,家里这些物件都是父亲留下的遗物,见证着他的身份,也诉说着他的艰辛。

原来,父亲是一个走村串户的货郎。他用那根大象肋骨一样的扁担挑着两个货郎担、摇着一面货郎鼓从鲁西北的高唐县一路南下,落户到洪泽湖畔的泗洪县石集乡石台村。可惜他过早去世了,只留下许多另类物件和一些传说。它们成就了我在三年前创作的长篇小说《麦田云雀》。

父亲的来历决定了我的乳名。我在小学毕业后才知道我的乳名是父亲山东家乡的地名,但在山东老家大爷来信的落款中却找不到“清平”两字。这是怎么回事?记得大爷的来信寥寥几句,几乎永远都是叮咛嘱咐我们不要挂念他和大娘。其实,我在小学毕业之前并没见过大爷大娘。但也许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原因,似乎越是没有见过,就越感觉远方亲人的可亲可敬,咱们真的经常把大爷大娘挂在嘴上。尤其是从未到过山东老家的母亲经常对我说,其实你和你哥也是大姓人家的孩子。每每听到这话,我就泪水涟涟,特别想山东老家的大爷大娘。那时大爷大娘每年春节前都会给咱们寄来老家的红枣,不早不晚正好赶上年关。因此,我家过年蒸的馒头就一直比村上任何一家蒸的馒头多出一个花样——红枣馒头。也许村支部书记家的包子里包着肉馅,但未必有红枣。每当收到大爷大娘寄来的红枣,我就憧憬着山东老家。一个画面总是会在我眼前浮现:漫山遍野挂满红枣的枣树林里,大爷大娘正举着长长的竹竿在打枣哩。终于,我的憧憬在小学毕业那年变成了现实。妈妈决定把我送回山东老家去过暑假,了却大爷大娘对我的思念之情。

那个夏天,我跟随拿着大爷来信的哥哥徒步走到淮河边上的大柳巷,找到山东老家在那里炕鸡的两位老人,让他们捎上我,坐上轮船去了蚌埠,又坐了一夜火车到了禹城,再坐半天汽车就到一个叫旧城的土城。下车望天,天青青兮欲雨。炕鸡的老人拉上我就跑。跑着跑着,我们就被追上来的雨浇透了。我累得气喘吁吁,老家的泥土怎么不粘脚呀?进入一个大村庄,老人把我交给了一对中年夫妇。他们说话叽叽喳喳的,我一句也听不懂。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居然是我的大姐和大姐夫,这是我大爷的闺女家。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大姐和大姐夫啊?我一时难以理解,但一切都是新鲜的。

第二天,大爷骑一辆自行车来接我。一见我就笑哈哈的,泪光盈盈的眉眼里全是喜欢。我对大爷也一见如故,特别依恋。坐在大爷自行车后面,想象着自己回到父亲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了,恍惚不知自己是谁。猛抬头果真看见一片茂密的枣树林就在路边,我一下就惊呆了。老家果真有一片枣树林,它印证了我多少次的憧憬啊!拐进一条大庄子的小巷,我们跳下车,走进了一个土墙围成的院子。

院子里也有两棵枣树,而且看上去比村口的枣树更高更壮。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两棵枣树,同时在心里默想:每年大爷大娘一包一包寄给我们的红枣,大概就来自这两棵枣树吧!大娘挪着小脚迎出来,把我接进了老家的平顶土房里。我为期一个多月的山东老家之行开始了。

当时正是盛夏,但奇怪的是,每天坐在枣树下的青石板边上吃饭,与大爷大娘并排睡在宽敞的土坑上,居然一点都不感到闷热。就在这个夏天,我知道了我乳名的意思。大爷告诉我,清平,原是老家所在县的名字。父亲为不忘家乡,给他的儿子起了家乡的名字,整天挂在嘴上。后来看到季羡林的籍贯是清平县,我可以高攀是季羡林的小老乡。但当时清平县已经改为高唐县,县城原在我下车的土城内,解放后搬到高唐镇去了。直到七年前我第四次再回老家时,那座名叫旧城的土城才改为清平镇。而父亲的村庄就属于清平镇。

找到了乳名的出处,我心安妥。后来,我特意查了“清平”一词,居然是一个很文雅的词,而且含义美好:一为太平,二为清和平允,三为廉洁公正,四为平静。哪一条都是社会的美好目标和人生的美好境界。目不识丁的父母用他家乡的地名作为他们儿子的乳名,居然寄予许多美好的愿望,真是一举多得了。据说名字可以预测人的命运和性格,我一直不信。我虽不刻意追求乳名的含义,却性情冲淡平和,宁静公允,洁身自好。不知这是不是乳名带给我的志趣和理想。如今,喊我乳名的人越来越少了,知道我乳名来历的人则更少。当年过半百的我从乡亲们那听到我的乳名时,感觉特别亲切。检索一下记忆,我还能记住几个人的乳名呢?我却在清明扫墓时脱口喊出一个同村人的乳名,这是怎么回事?哦,童年,一切归功于童年。童年烙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并没有随着年轮的增加而减少,恰恰相反,童年的许多记忆可能日久弥新。人们不是用这样的状态概括老年特征吗?眼前的事情记不住,过去的事情忘不掉。如此说来我是不是已经老了?不然我怎么忽然想起自己的乳名来了?

忽然又想起在澳门回归时听到闻一多先生的那首《七子之歌》,想起了那句歌词:“母亲,叫儿一声乳名——澳门!”一个人有自己的乳名,一个地方同样也有自己的乳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有乳名的吧。华夏是不是中华儿女共同的乳名呢?当我们听到自己的乳名,我们便会热血沸腾。那是怎样的呼唤啊!如今,父母都早已离世,只有他们给我起的乳名还保留着他们对家乡的怀念,寄托着他们对我的期盼。尽管他们未必懂得清平一词的意义,但仅凭他们对家乡的热爱,我就敢说他们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来处,值得永远尊敬。我成为父亲后,特地给儿子的学名中加上了一个鲁字。

当有一天我从世上离开,连同我的乳名一起消亡时,我相信,在绵绵血脉的长河中,我不仅接过了其中的一棒,而且将早已渗透进血脉里的传统美德、人之为人的浩然正气和家国情怀交给了下一棒。

离开洪泽湖畔的那片麦田,何时再能听到我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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