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套

梁 弓

龙套

梁 弓

1

图文跟老乡来上海打工，在厂子里当保安。工作三班倒，有时候下午四点钟就下班了，回去后大家没事干，凑在一起斗地主。图文也想斗地主，可惜人家不带他玩。图文就哀求他们。大多时候都是白费口舌，除非凑巧三缺一，领头的胡啸才勉强同意，你来玩两把吧。图文那个高兴啊，感觉自己终于也跟他们平起平坐了。

咱们几个斗着玩，不来钱行吧？图文边抓牌边问道。

不能不佩服图文的本事，每次都不忘这句话。

去去去，哪儿凉快去哪儿，以后别说斗地主了，让我听到一次揍你一次。胡啸一把抓过牌，往桌子上狠狠摔去。

图文苦着脸，悻悻地站到一边。

胡啸他们斗地主，都是带彩头的。不带彩头还斗个什么劲？不如回家搂媳妇睡觉了。这伙人玩得也不大，十块钱一把，即使如此，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一回也能输个几百块钱。以前在老家，图文偶尔也会斗斗地主，但从来没赌过钱，来到上海后，在别人的怂恿之下，跟他们玩过几回。每次都输钱。少的几十，多的则要上百块。也真是怪了，他当地主输，不当地主还是输，总归到现在没赢过几把。当地主输了，其他三个人有钱拿，很高兴，不当地主输了，地主很高兴，其他两个人不高兴。因为他们跟着图文输钱。有的人不说什么，而有的人则会痛心疾首地指责图文，弄得图文常常紧张兮兮的。尤其是坐在地主上家时，责任重大，更是小心翼翼的，唯恐哪张牌出错了。越紧张越容易出错。出错牌，难免要挨几句骂。

刚开始输钱时，图文还以为是运气不好，牌太差，再多输上几回，渐渐地他就明白了，自己水平的确不行。久而久之，图文就不太打牌了。他不是打牌是找挨骂的。挨骂也罢了，更重要的是还输钱。一个打工仔，每个月千把块钱，今天三十明天五十，怕是输到最后连饭都吃不上。

图文不打牌，一个人呆着也没劲。没事还爱往牌局跟前凑。不让打看看也过瘾。图文老输钱，大家就有了成见，认为图文是倒霉蛋，不让他站在旁边，怕给自己带来霉运。

这样图文连看牌都成问题了。

只能站得远远地。

这太伤人了，图文也有自尊心。决定离他们远一点。斗个地主有什么了不起？叫我看还不稀罕呢。图文不喜欢逛街，四点钟下班，太阳老高，回去睡觉也不合适。图文就琢磨得干点什么。有人下了班就去网吧，找网友聊天。图文没那个兴致。他不知道怎么聊天，也没有QQ号，曾经有人帮他申请一个，号码早不记得了。

想来想去，只有回住处看电视了。

图文租的是私房，便宜，但条件也简陋，连有线电视都没装。那台破电视机收不到几个台，就仅有的几个台，也是模模糊糊的。图文恨不得把电视机砸了。

当初还不如不来打工呢。无聊的时候，图文常常会这么想。

2

图文来上海打工，实在是迫不得已的。

这得从图文的家庭说起。

图文的父亲是村小教师，老高中生，在农村的同龄人中，算是文化很高了。但他觉得没上大学始终都是个遗憾。于是父亲便有个心愿，培养子女考上大学扬眉吐气。父亲有四个孩子，最大的是女儿，往下还有三个儿子，图文是老幺。农村向来有看重老大的传统。虽然老大是女孩，父亲丝毫没有放松，经常一字一句地辅导她读书，争取打响头一炮。当然大儿子也得紧盯着，毕竟是长子。

大姐上高三那年，大哥上高一，二哥上初二，图文上小学五年级，排得倒是很齐整。父亲虽然也盯着大儿子，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女儿身上。高考是绝对不能大意的。至于二儿子和小儿子，暂时由他们去吧。哪有那么多精力呀。

七月高考，八月成绩出来。大姐的成绩出乎所有人意料——与录取线相差八十多分。父亲三天没吭声，让家里人担心不已。半个月后父亲做出决定，让女儿复读，明年再去参加高考，非得争口气不可。大姐犹豫许久说，要不算了吧。父亲说，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吗？大姐说，我已经尽全力了，脑子笨，再考恐怕也考不上。我一看书就头疼。父亲说，你……我的心血都白费了。举手要打她，终于还是不忍心。

女孩毕竟是女孩，考不上没什么关系，只要儿子有出息，照样有面子。父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大儿子身上。他暗自庆幸，没有放松对大儿子的教育。这时候大儿子刚上高二，二儿子上初三，最小的图文，踏入初中门槛还没几天。因为有大姐、大哥在前面顶着，图文的学习相对轻松些。

大哥学习特别刻苦，让父亲觉得很欣慰，但学习光是刻苦还不行，最终要靠成绩说话。

一年之后，大哥的高考分数给父亲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将近百分的差距，让父亲彻底丧失了信心。

大哥跟大姐不同，主动提出要去复读，但父亲经过慎重的考虑，断然拒绝了。他此刻才发现大儿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父亲这么说，还因为看到了新的希望。那时候二儿子高一学习结束正准备读高二，小儿子图文应该读初三，但因为生病休假一年，开学只能读初二。父亲关心的不是小儿子，而是二儿子。说实话，二儿子机灵归机灵，但也很调皮，学习吊儿郎当的。父亲向来没怎么留意他。现在看看他的成绩，似乎还不错。父亲有点后悔下错了赌注，当初应该好好地培养他。现在刚读高二，离高考还有两年的时间，只要肯下工夫还会有很大的进步空间。父亲豁出去了，不惜金钱给他购买学习资料，还去学校请客请老师们关照。反正能用的办法都用了。那时候还不流行请家教，否则父亲又要多花一笔钱了。

父亲一番心血没有白费，高考时，二哥的成绩比大姐、大哥强多了，距离分数线只有十来分。这对于父亲来说无疑又是当头一棒。要不要复读？父亲权衡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根本原因是二儿子不想读书。一拿到书就觉得烦躁。想去外面找活干。还有一点，这几年为培养子女，本来颇为殷实的家底，已经折腾得空空如也了。

父亲摇摇头，感叹命运的不济，看来是祖坟埋错了地方，没冒那股青烟。

二哥高中毕业，图文也初中毕业了。图文想好了，姐姐哥哥们没有完成的任务，不能再在他身上落空了，要给父亲争口气。更要为自己争口气。在父亲眼里，图文似乎是可有可无的。他必须让父亲改变这种观念。图文算不上聪明，但经过努力，这几年成绩还不错，至少一直在进步。看势头考个大学有希望。又不是非得上名校，没必要太过聪明。特别聪明的人要做更大的事。他的聪明够上个大学就行了。

图文盘算得挺好，不想父亲却说，你二哥都不读了，你也别读了，一块回家干活吧，也给家里节省点钱。图文不答应。图文说，我还没读高中呢，他们都读过高中的。父亲说，你还读？他们三个人，狠狠地砸我三棍子，你还嫌不够，想再给我一棍子？不读了。我说不读就不读。

图文哭过，闹过，但毫无作用，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学校。

这时候，图文刚下学回家，帮着父母干活，还没有出门打工的念头。他之所以会去上海，主要是因为一个叫阿霞的女子。

那时候图文毕业将近三年了。

3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专注于某一方面就会忽略其他方面。父亲专心培养二儿子，也就顾不上大儿子，待二儿子毕业回家，便又把精力转到大儿子身上。那时大哥二十一岁。对于父亲来说，当务之急是为大哥找个老婆。大姐二十三，已经找好了对象，二哥一毕业，父亲就把她嫁了出去。现在要操心的是大儿子。大哥忠厚老实，人缘还是挺好的，再说家里虽然不是特别富裕，但父亲是老师，威望高，又有稳定的收入，在当地也算是中上人家。在父亲的操办下，大哥很快找到了女朋友，并趁热打铁结了婚。

大哥顺利的婚事，让父亲了却了一桩心事。父亲放出话说，那么多儿子，他不能个个都具体过问，大儿子是长子，不问不行，至于二儿子、三儿子，自己想办法去吧。图文与二哥都嚷嚷着不公平，但父亲无动于衷。

二哥人机灵，相貌也好，自己又在外面干活，接触的女孩子多，很快便有了女朋友，还不止一个。这让父母很头疼，头疼之中又有一些得意。父亲说，你小子老实点，万一惹出什么麻烦，后果自己承担。二哥也不敢太造次，领个女孩子回家，见过父母，就算是正式的女朋友了。

姐弟四人，单身的就剩图文一个了。说实话，自从大儿子结婚，二儿子找到女朋友，父亲感觉心里非常轻松。他觉得一切还算顺利。小儿子图文，也没什么可让他操心的。

即便图文找不到特别满意的对象，有个将就的也可以。

这家里有老大、老二，老三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偏偏就这个图文，一直没找到女朋友。一晃二十出头了。二十岁的农村女孩，不少已经嫁人了，没嫁人的，也在准备着嫁人。二十岁的男孩子，大都也找好了对象。图文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图文不会主动追女孩子，人家也不来找他，父亲又不托人说媒，事情就一直这么耽搁着。母亲便有些着急。父亲却说，随他吧，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就在图文也在为此事着急时，突然出现了转机。

有一天图文赶集买东西，碰到了老同学阿霞。以前读书时，学校有个业余团队，偶尔会排演节目，图文和阿霞都是队里的成员，因此比一般的同学更熟悉些。阿霞长得很漂亮，经常演女主角；图文貌不惊人，只能跑跑龙套。那时候阿霞是不大看图文的。几年不见，图文长成了小伙子，在阿霞眼里，竟也有了几分帅气。阿霞主动跟图文搭讪。两人聊得很投机，分手时还留了联系方式。

后来，阿霞约图文出来玩，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男女朋友。

找阿霞做女朋友，放在三年前，图文做梦都不敢想，现在居然就成了事实。带回家去，父母也都挺满意的。只是父亲说阿霞看上去有些轻浮。

父亲眼力好，阿霞的确是那种人。以前读书时，阿霞跟演主角的男生关系很亲密，经常搂搂抱抱的，大家都知道。但图文不想太计较。计较太多怕会失去阿霞。后来图文还听说，毕业之后，阿霞曾跟男主角好过一阵子，因为男方家里反对才分开的。阿霞还为那个人打过胎。图文知道后郁闷好几天。郁闷怎么办？要不要跟她分手？但分手后肯定找不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了。

虽然心里不痛快，图文还是认了。

4

图文一直想，怎么跟阿霞进一步发展关系，还没想好呢，阿霞主动把关系推进了。这也更加证明了阿霞的风流。图文享受的同时，暗下决心，得好好看着阿霞，不能让她偷偷给自己弄顶帽子戴上了。

这一年春节过后，在母亲的催促之下，图文跟阿霞提出，想早点结婚。

那么早结婚干嘛？我还想再舒坦几年呢。阿霞说。

可是……可是……图文结结巴巴的。

可是什么呀？阿霞说，我有几个姐妹，一直在上海打工，春节过后，马上又要去上海了，我准备跟她们一起过去。

去上海？那不是很远吗？图文说，还是不要去了吧？

去哪儿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阿霞瞪他一眼说，你想不想去？图文低着头不吭声。阿霞说，随你的便吧，反正我是决定了，过两天就跟她们一起走。

那我们俩的事……图文说。

我们俩有什么事？阿霞反问道。图文一时无话可说。阿霞接着说，上海可是大城市，听她们说，在那赚钱特别容易。你要去就告诉我。

图文担心，父亲不让他出去。前两年，大哥要去市里打工，好说歹说，父亲就是不同意。二哥也没离开镇上。上海离家那么远，恐怕父亲更不会同意吧？

过年的时候，大家心情都比较好。心情好容易沟通。晚饭时，父亲喝了一点酒，突然感慨道，虽然家里没出个大学生，但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也不错。看起来情绪很好。图文趁机说阿霞叫他一起去上海打工。然后便紧张地望着父亲。父亲又干了一杯酒，抹抹嘴说，好啊，你想出去就去吧，到外面好好混，混出点出息给大家看看。

父亲答应得如此爽快，图文很高兴，与此同时，心里又隐隐地有些失落。

图文找到阿霞，说父亲同意他去上海了。现在他关心的是去上海能干什么呢？图文便询问阿霞的工作。阿霞说，她们在电子厂工作，厂子里正在招人，我正好过去。

那我也去电子厂。图文说。

电子厂里都是女的，你去干什么？阿霞不高兴地说。

总不能一个男的不要吧？图文低声下气地说。

很少要男的，而且这一次招工，厂里明确说，只要女的不要男的。阿霞说。图文挠了挠头。他想去电子厂，当然是为了能跟阿霞在一起，更重要的是，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好。阿霞说，你可以去做电焊工。图文没学过这个。阿霞说，那水电工呢？图文对此一窍不通。阿霞说，那就去做建筑工。这个对图文来说，难度也是相当的大。

什么都不会，干脆呆在家里好了。阿霞生气地说。

不去肯定不行的，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让她独自去上海，哪能放心呀？图文一番冥思苦想，很快想到了同村的胡啸。胡啸在上海打工，回家过春节，昨天见他跟人家斗地主，听说还要去上海，赶忙去问问他。

当天晚上，图文带两瓶酒去胡啸家。胡啸斜了他一眼。图文说，胡啸哥……把意思说了出来。胡啸说，你真想去上海？图文连连点头说，想去。胡啸刚吃饱饭，用手指剔着牙齿说，到那儿可是很苦的，怕你撑不住。图文说，苦我不怕，只要不是技术活，我能干得下来，保证不会叫苦的。

那好吧，过两天跟我一块走。胡啸说。

图文感觉太顺了，出门后一蹦三丈高。

5

图文来到上海后，先跟胡啸住在一起。这里是私房，住宿条件非常差。胡啸说，在上海，别想住得太好，想舒服回家住去。图文说，我知道。

当天晚上，图文就在胡啸房里打了地铺。

第二天，胡啸带图文去公司，跟头头打声招呼，图文就算是找到工作了。胡啸是做保安的，图文干的自然也是保安。图文对胡啸感恩戴德。胡啸说，在上海，找工作是要收中介费的，你这个工作，我要是介绍给别人，至少得收五百块钱。图文一愣。胡啸瞧瞧他又不说话了。图文想，总不能给他五百块钱吧？图文也还算机灵，很快找机会请胡啸吃了顿饭，又塞给他两包好烟，还了他一个人情。

图文在胡啸房里将就了两晚，不能老赖在这里。幸好房东还有空房，三百块钱一个月。图文想，在老家，三百块能租个很像样的，在上海就租这玩意？一百块钱都不值！老板不管那么多，就这个价爱租不租。图文心疼钱，想让阿霞过来同住。阿霞说，这种破房子让我住？还不如住宿舍呢。图文说，多个人住不多花钱。阿霞撇撇嘴说，住宿舍也不花钱。

图文到底心疼钱，没有单租，而是找其他人合租，省下了一半租金。

来上海打工，图文为了阿霞，害怕她见异思迁，现在两个人不住在一起，对于图文来说，似乎没什么意义。

周末的时候，阿霞偶尔会来图文这儿。

阿霞过来玩，跟图文没什么话说，倒是跟周围的人打打闹闹的，混得挺熟。尤其是跟胡啸熟。胡啸人高高大大的，出手也大方，以后阿霞再过来，不找图文，直接去找胡啸了。图文又不傻，自然看得很清楚。有一回，图文看到阿霞，正准备叫她，不想阿霞竟钻进了胡啸屋里。图文那个恼火呀，上去就敲胡啸房门。狠狠敲了几下又有些胆怯了。

敲什么敲？你他妈的有病啊？胡啸开门骂道。

阿霞理着头发出来了。

图文暗自庆幸，他们还没有得逞。

本来图文想跟胡啸吵一架的，又没有那个勇气。图文说，阿霞什么时候来的？阿霞说，刚到，凑巧遇上胡哥，顺便来坐坐。你来干什么？图文心想，顺便来坐坐，骗傻子呢？嘴上却说，我……胡啸说，你什么你的？有屁快放！图文说，我……忘了明天上什么班，特意来问问胡啸哥，明天上什么班呀？胡啸说，你是猪脑子啊？早班都忘了？图文“啊啊”了几声。

被图文一闹，阿霞不好在这呆了，但她也没去图文的房间，借口有事离开了。

从此以后，图文没见过阿霞找胡啸。这件事不了了之。但阿霞也不来找图文了。图文想，这样下去不行，便主动联系阿霞，阿霞总是爱理不理的。

一天傍晚，图文找到阿霞宿舍，透过窗户往里看，发现两个人正搂在一起亲热，头脑里不禁一懵。那男子似乎有所察觉，转头瞧了瞧图文。然后阿霞也看到了图文。图文“砰砰砰”砸了几下门。男子说，这谁呀？阿霞没吱声。图文说，你还敢问我是谁？你是谁？阿霞抢先说，他是我男朋友，这里是我的宿舍，请你离开。图文气愤得要命，又不敢跟阿霞动手。

图文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胡啸看他那样子，追问几句，图文就都说了出来。胡啸说，想不想揍他一顿出口气？图文只是叹气。胡啸说，你也太窝囊了吧？图文说，不会出事吧？胡啸说，怕个屁？我找人揍他不用你出面，又不会打成重伤。不过先说好，万一那家伙找过来，你就说是你的主意，不能把我供出来。图文说，千万别打得太厉害。意思意思就行了。胡啸说，行啊，我叫几个弟兄，你请他们吃顿饭。图文心疼钱。胡啸说，五百块钱就够了。图文嫌贵。胡啸一路降价，降到二百块，图文还是不同意，最后花几十块钱吃了大排档。

6

揍过那家伙没几天，图文失业了！

虽然图文没出面，那个人挨打，稍微想想，就猜到是他搞的鬼，直接找到公司了。那个男的是上海人，跟保安公司一个小头目沾点亲戚关系。小头目找到图文，图文痛快地认下这件事，小头目说了声“有种”，立马把他开除了。

开除就开除，图文想回老家算了，但想到父亲的话，还是没有走。这样回去面子上不好看。图文请胡啸帮忙再找份工作。胡啸说，我到哪给你找去？你去中介所看看吧。

图文不想去中介所。对于陌生的地方他天生有种恐惧感。只是吃住都要开销，不工作不行，无奈之下，图文硬着头皮来到了中介所。接待他的是个中年女子。女子说，中介费一百元。图文说，还没找工作就收钱？女子说，当然了，哪儿不是这样，先交钱后找工作。图文说，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女子说，那么多单位怎么找不到工作？图文说，要是干着不合适呢？女子说，不合适可以重找。图文说，是不是免费的？女子说，免费。图文说，那要是还不合适呢？女子说，可以免费介绍三次。三次都不合适重新付钱再找。你到底找不找工作？不找别捣乱。图文说，当然找了。付了一百块钱。

女子问他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图文说不知道。只说自己以前干过保安。女子说，目前没有保安的工作，你先回去吧，等有了我再通知你。图文交了一百块钱，这么走肯定不行。图文说，你这有什么工作？女子说了几个都不合适。图文就想把钱要回来，这时女子说，有剧组招群众演员，要不你过去试试？

群众演员？图文以前演过戏，这个工作，对他来说倒是挺合适的，不知道是拍电视剧还是电影。女子说是电视剧。电视剧要人多，机会更大。图文又问报酬情况。女子说，每次几十到一二百块钱，不一定，要看具体情况。图文说，一百块钱中介费能介绍几次？不会就这一次吧？我交给你一百块钱，忙活大半天，再收一百，不等于白干了吗？女子说，至少叫你去七八次。

既然没有更合适的工作，图文决定去做群众演员。

拍电视剧，看起来挺有意思的，有时候连续站几个小时，体质差的真不行。尤其是夜里拍戏更累人。好在图文能吃苦，干得很顺利。

中介还算守信用，一周给图文介绍三次活，都是在同一个剧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进剧组，图文也认识了一些演员。当然都是跑龙套的。有一个群众演员叫胖仔，演了三十几部戏，至今没有一句台词，甚至正脸都没露过几回。不过他非常敬业，不拍戏的时候经常抱着表演的书籍看，希望演技上能有所提高。

你也是通过中介过来的？图文跟他聊起天来。

中介？胖仔显得很惊讶。图文便将自己怎么进的剧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胖仔说，你跟工头多处处，以后有活，他会直接通知你的。图文说，中介说不允许这样。胖仔说，中介的话不能听，他们最多通知你四五回，以后不会再叫了，自己把握好机会。我看你演戏不错，说不定会很有前途。

图文听从胖仔的建议，给工头一些好处，以后几天，果然工头都叫他来演戏。渐渐地，图文还谋了一份剧务的工作。这样更加稳定了。比干保安强。

大概过了半个月，中介才通知图文有戏演，图文借口忙，中介便再也不联系他了。

7

电视剧一拍完，剧组也就解散了，图文因为人老实能吃苦，工头对他印象不错，叫他回去休息休息，半个月后再过来。到时候有一部新戏开机。给图文安排个剧务工作，顺便也跑跑龙套。

图文很兴奋，吃过散伙饭就回住处了。

影视基地离市区有点远，图文出发时，太阳还没落山呢，回到小区天都黑了。图文肚子又咕咕叫，在门口吃了一碗羊肉面。进入小区，见旁边发廊亮着霓虹灯，感觉头痒痒，索性进去理个发。

老板娘四十来岁，经常在门口嗑瓜子，图文见过她，只是没怎么留意。

理发呀？老板娘热情地招呼图文。

图文“嗯”了一声。老板娘让旁边女子帮他洗头。图文躺下来，女子帮他披好毛巾，不轻不重地挠着，挠得图文浑身舒坦。图文忍不住哼出声来。女子说，怎么啦？图文说，没事。女子就笑了笑。

洗完头，老板娘给图文理发，女子没什么事，在一旁嗑着瓜子看电视。

老板娘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理好了。图文照照镜子觉得还行。付了十元钱正要走，就听老板娘又说，帅哥，要不要敲个背？图文回头说，什么？老板娘说，敲背。图文一愣，看到老板娘暧昧的笑容，再联想平时大伙们开的玩笑，立马明白了。图文感觉心跳骤然加速。

去吧，让这位姐姐好好服侍你。老板娘说。

那女子见有生意，便来拉扯图文。图文不去。女子妩媚地笑笑，走吧，到楼上去，保证你满意。

在女子的推搡之下，图文半推半就上了二楼。楼梯口有个小门，进去是一个小房间，女子上了楼，顺手把门闩死了。图文又用手试试，显然不放心。女子“扑哧”笑了。图文一时不知所措。女子说，你是头一次啊？图文说，什么头一次？女子便又笑了起来。

房间里有两张床，女子推图文坐下来，凑上前去，图文赶忙让了让。

不会有人上来吧？图文说。

你胆子这么小？女子说，有人上来也没关系，咱们俩说话聊天，怕什么？图文就跟女子聊了起来。图文问女子的姓名，女子说叫张烈。老家在南方。张烈说，帅哥是哪儿人？图文说，我是北方的。张烈笑笑也不追问。两人天南海北聊了一通，十几分钟过去了。图文说着话，闻着张烈身上的香气，再看看她那高耸的胸脯，眼里就有了欲望。

张烈是什么人，搭眼就看出来了，一把将图文搂在胸前说，是不是想了？是男人都会想的。图文挣扎了一下。张烈将外套脱掉，手向图文下面探去。图文猛地拨开了她的手。张烈说，还不好意思呢。图文突然冒出一句，我没钱。张烈许久没吱声。图文想了想，掏出一张十块的，说，我真的很穷，这个给你，我就想跟你聊聊天。张烈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不要钱，只要你不嫌弃就行。但图文还是害怕。

那也好，下回我去你那儿。张烈说。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图文感觉不慌了，冷不防将张烈抱进怀里，亲了她一下。张烈取笑他说，现在不怕了？图文“嗯”了一声。不过最终两人还是没做，因为无论图文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8

像着了魔似的，图文总是去理发店洗头。每次都是张烈洗。图文喜欢跟她聊天，老板娘怂恿他们上楼去，图文也不去，觉得楼下就很好。图文还约张烈出去玩，张烈也没有拒绝。

他们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一起去外滩吹风。

有一回，张烈开玩笑说，图文，我做你女朋友吧？图文说，好啊。张烈说，你真的假的？图文说，你真的假的？你要是真的我就是真的。张烈说，我比你大好几岁呢。图文说，我不在乎。张烈便笑笑不说了。图文说，你是不是认为……我跟其他那些男人一样，经常会去理发店，不是个好人？

我有资格那么认为吗？张烈声音低沉地说。

我要你做我女朋友。图文抱住张烈疯狂地亲吻着。

对于自己的过去，张烈也不隐瞒图文。据张烈说，她以前结过婚，丈夫是医生，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因为老公在外面背叛她，最终两人离婚了。张烈跟着老乡来到上海，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才来理发店帮忙的。其实她很讨厌这个地方。图文相信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张烈说，有时候特别想结婚，但我也知道，到这儿来的没几个好人。图文说，所以你对我也是……张烈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这次聊过天之后，图文与张烈真做了男女朋友。遇上室友出去，图文也会把张烈带过去，那里是他的地盘，怎么样都没人管。张烈的性爱让他很满足。张烈大姐姐一般的关怀让他很享受。

有时候图文也会想，张烈真的爱他吗？

图文不敢确定，不过有一点，图文从未在张烈身上花过钱，倒是张烈常给他买东西。

这样总归不太好。一有机会，图文也送张烈些小礼物。

图文很容易满足，觉得这样就挺好的，只是有人知道张烈在理发店，总带着一种鄙视的目光。这让图文很难受。图文猜想他们是不是跟张烈有过关系。要解决这个问题也简单，只要图文搬离此处，张烈再换个工作，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图文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张烈。张烈沉吟不语。图文说，你是不是不想走？张烈勉强笑笑说，那倒不是，只是我学历低，出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

这个你就放心吧，交给我来办。图文信心十足地说。

图文已经想好了，如果张烈没有合适工作，那就叫她进剧组，一起跑龙套。剧组需要很多人，不多她一个。最多再给工头一些好处。

图文设想得很好，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让他倍受打击。

一天晚上，图文又去理发店，老板娘说张烈不在，图文就准备给她打电话。这时候张烈从楼上走了下来。图文正想说老板娘怎么骗我，见张烈后面又下来一个男人。还在系腰带。图文立马明白了，脸色“刷”地煞白，一声不吭，调头往外走。张烈意识到坏了，赶忙去追他。

你是我女朋友呀，为什么还要这样？图文痛苦地摇着头。

对不起！张烈紧紧地抱住图文，两行泪水滑落到他脸上。

9

或许是眼泪的作用，图文原谅了张烈，张烈也不再犹豫，当晚就收拾东西搬离理发店。她要出去住旅馆。反正再过一星期，她就跟图文去剧组了。

去我那儿住吧，我室友回老家了。图文说。

张烈无声地点点头。

这几天，两人也不用工作，白天出去逛街，晚上守在自己的小窝里。周末吃过晚饭去了一趟超市。刚回到住处，图文便接到了工头的电话。通知他明天去开工。图文说，老哥，我女朋友也想去，行不行？工头爽快地答应了。图文吹了声口哨，抱着张烈亲来亲去，兴奋地说，明天一早我们就走，这个鬼地方，以后再也不来了。张烈想到即将离开这里，也激动不已。

两个人都那么亢奋，难免要发泄一番。

图文要了张烈三回，还觉得不够，半夜时分，又把她压在身底。这时候门“砰砰砰”地响了起来。图文脱口骂道，神经病！敲门声仍在继续。图文只得打开门。是两个警察。图文的亢奋瞬间化解了。图文说，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警察将图文推开，用手电筒照着张烈，冷冷地说，干什么？这个女人是谁？是不是你叫的鸡？图文愤怒地叫道，什么鸡？她是我女朋友！警察指着张烈说，她不是妓女吗？张烈骂道，你妈才是妓女呢。警察一巴掌打过去，张烈嘴上出血了。

她真是我女朋友。图文赶忙护住张烈。

女朋友？你有什么证据？警察问道。

女朋友还要证据？又不是结婚有个结婚证。图文不知如何应对。

不过我们有证人，证明她是小姐。鸡也好，妓女也好，总归都很难听，警察便改个称呼，说，刚才在发廊抓嫖娼的，有人揭发她卖淫。

警察这么说，图文只得让他们把张烈带走。

还愣着干什么？警察说，你也跟我们走吧。图文说，我也要去？警察说，她是小姐，你跟她发生关系，那是什么行为？嫖娼！图文说，我们真是男女朋友关系，而且这是我的住处，又不是发廊。警察说，在发廊里是嫖娼，把人带出来，也是嫖娼。只不过是坐台与出台的关系。图文还要辩解，警察说，别罗嗦了，有什么话，到派出所再说吧。

在派出所里，哪有图文说话的份，不管他怎么争辩，都认定是嫖娼。说要罚五千块钱。还要人带钱来赎他。图文想了想，只有胡啸算是熟人。给胡啸打电话，胡啸不来，说是身上没有钱，其实是怕图文没钱还他。

图文被派出所关了几天，实在找不到熟人，而且他也确实很冤，终于被放了出来。

10

图文出来后，最关心的就是张烈怎么样了。

你还挺有情义的？警察嘲讽地说，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图文说，你总得让我知道她在哪儿吧？警察说，她的情况比你严重，短时间内出不来，你就别再惦记她了。

图文多方打探终无音讯，只得作罢。

找不到张烈，眼前最重要的还是生计问题。工头打电话，原本叫他第二天就去的，这都过了好几天，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于是给工头打了个电话。工头一听是他就恼火了，吼了句，怎么回事？这几天死哪去了？图文不能说实话，只得撒谎，家里突然有事，我就……工头说，有事打个电话总可以吧？图文说，手机让人给偷了，这不刚买一个……工头不耐烦地说，手机被偷……妈的，算了，不说这个了，现在剧组不缺人，如果缺人了再说吧。“啪”地挂断了电话。

图文握着电话，久久没回过神来。

图文准备回老家。上海不是他该呆的地方。图文清楚地知道，在上海，他不可能出人头地，只能在底层奔波。别人是主角，他永远都在跑龙套。

图文决定从此不再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