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怡
首先将史迪威视作一位对中国以及她的人民怀有深厚情谊的挚友,随后是一位拼尽全力以图赢得战场胜利的职业军人;唯其如此,对这位传奇将领的评价才不至于舍本逐末,抑或流于意气之争。
对77岁的约翰·伊斯特布鲁克(John Easter-brook)上校来说,“西点”和“中国”构成了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两项传承要素。以1900年外祖父约瑟夫·史迪威(Joseph W. Stilwell)进入西点军校为起点,在将近一个世纪时间里,伊斯特布鲁克-史迪威家族的四代成员中有多人自西点毕业,随后在美国陆军中官至将校级军衔,对军人荣誉的重视因此成为家族传统。而自1911年史迪威将军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以来,史迪威家族成员与中国之间跨越百年的关系,已经由最初的政治、军事任职进化为更深厚的情感纽带。1982年,史迪威将军的女儿史文思和史文哲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明德大学蒙特雷国际研究学院(MIIS)设立“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奖学金”,长期资助来自中国大陆的大学毕业生前往明德大学攻读硕士学位,至今已有38位留学生因此受益。1995年,史文思女士更慷慨地捐出私产注入这项基金,以使其能够长期运作。
作为史文思女士的长子和伊斯特布鲁克-史迪威家族第三代成员的代表,约翰·伊斯特布鲁克先生曾多次来华参加抗战纪念活动,并为1942~1945年中国远征军相关史料的搜集做出了重要贡献。2017年秋天,在中国远征军入缅参战满75周年之际,伊斯特布鲁克先生再度访华,并接受了《三联生活周刊》的专访。
三联生活周刊:如我们所知,你的家族成员中有多位曾在海外服役,尤其和亚洲有着特殊的情缘。除去“酸醋乔”(Vinegar Joe)史迪威将军外,令尊欧内斯特·伊斯特布鲁克(Ernest F. Easterbrook)少将也曾在中缅印战区任职,你的姑父“闪电乔”劳顿·科林斯(J. Lawton Collins)上将则在南太平洋建立了功勋。身为这样一个特殊家族的一员,是否会有一些独特的感受和体验可以与我们分享?
伊斯特布鲁克:毫无疑问,我会怀有特殊的自豪感和使命感。追本溯源的话,伊斯特布鲁克-史迪威家族和亚洲尤其是中国之间的牵绊,主要是由我的外祖父约瑟夫·史迪威将军所开创。是他把对中国人民的友谊、尊重和钦佩作为一种历史遗产留给了整个家族的每位成员,包括我的母亲史文思、姨妈史文哲和舅舅小约瑟夫·史迪威准将。我是这份遗产的第二代传人,我的女儿和我表兄弟们的后代则是第三代。整整百年间,伊斯特布鲁克-史迪威家族的四代成员中都有人到过中国,感受过同样的友谊,也都对中国人民怀有同样的敬意。
由于这份巨大精神遗产的遗爱,我们家族的成员得以深入了解中国人民,并和你们结成亲密的关系。最近几十年里,亚洲正变得越来越重要,未来也会如此。而外祖父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使得沿用他的姓氏的子孙,可以也乐于在中美关系中充当一种先行者和前哨的角色。这就是我的特殊感悟。
三联生活周刊:早在1911年前往菲律宾任职途中,史迪威将军就曾在上海停留,当时辛亥革命才刚刚爆发。而从1920年造访山西开始,他在中国的服役和任职经历累计达12年之久,接近整个人生(63年)的1/5。可以说在1942年最终就任中缅印战区(CBIT)参谋长之前,史迪威就对中国的风土人情尤其是普通民众的生活状态颇有了解。就你所知,他在日记和言谈中是否对这段经历有所涉及?
伊斯特布鲁克:1919年,刚刚从欧洲战场返回美国不久的史迪威接到陆军部军事情报司(MID)的命令:他已经被选中作为未来常驻中国的美军谍报和作战单位成员,需要开始学习中文。前半程的授课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进行,后半程在北平。“史迪威”这个中文名字就是1920年他在北平读语言学校时起的。
1921年,美国红十字会为正在遭遇旱灾的山西省捐献了一笔救济款,负责管理款项的当地红十字会决定在平遥和军渡之间修建一条200公里长的公路,使省城拨出的赈灾粮可以更便捷地抵达灾区。史迪威被临时借调去担任修筑这条公路的总工程师。在5个多月的工期里,他和几千名来自当地的工人同吃同住,一起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对普通中国人的性格有了相当深入的了解。许多年之后,他曾在日记里写道:“我对中国的老百姓和士兵充满信心。他们的本性倾向民主,不受阶级和宗教的束缚,诚实、节俭、勤奋、积极、独立、宽容、友善,而且彬彬有礼。”这里所说的“民主”不是政治意义上的,而是一种感觉和性格特质:所有人都能平等待人,没有谁很势利。由于这种平等主义的特质,史迪威从一开始起就喜欢上了中国人民。
或许是因为这种先入为主的感觉,当史迪威在20年代后期担任驻天津的美国陆军第15步兵团暂编营营长时,就很不喜欢同样在中国活动的日本军人。他认为这些人很傲慢,对中国人民态度极为恶劣。1935年出任驻北平公使馆陆军武官后,史迪威对日本军队的横行无忌更加警惕。他认为,国际社会纵容日本入侵东三省和华北绝不是长久之计,冲突迟早会扩大。从那时起到1939年,他曾20多次深入中国内地旅行,有好几次是直接去到中日军队的交火区,观察双方的情况,然后向华盛顿的美国陆军部做进一步汇报。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一名西点毕业生,史迪威在前半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从事的是军事教育、训练以及驻外军事机构负责人之类的工作,一些研究者据此称他为“办公室将军”“文书将军”,认为他缺乏指挥大兵团作战所必需的基层历练。有人甚至认为,1942年他被赋予中缅印战区的实际指挥权,主要是因为当时的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对他青眼有加。你是如何看待这类批评的?
伊斯特布鲁克:称史迪威为“办公室将军”的人应当回过头去好好翻翻他的简历。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史迪威就曾随美国远征军在法国前线作战,积累了一整年的实战经验。从1920年第一次派驻中国到1939年返回美国接手新编部队的整训,将近20年时间里他几乎只做两件事:要么是在中国第一线观察未来的对手日本军队,要么是回到本宁堡(美国陆军步兵学校所在地)和莱文沃斯堡(美国陆军指挥参谋学院所在地)进修步兵作战以及参谋课程。和史迪威同属一辈的美国陆军高级将官,经历的晋升过程几乎与他别无二致。
说史迪威对大兵团作战缺乏概念,更是无稽之谈。1926~1928年,当他还在驻天津的第15步兵团担任营级军官时,就提出了关于大兵团机动作战的理论雏形,引起了时任第15团团长乔治·马歇尔中校的注意。当马歇尔在1927年调任本宁堡基地副司令之后,专门为史迪威量身打造了一个新职位——陆军步兵学校战术部主任,作为他1929年结束在华任职之后的新起点。1929~1933年,史迪威在本宁堡担任战术教官长达4年之久,他谆谆教导美国陆军的后起之秀们:未来的陆上作战,将由“一战”时期的堑壕战、防御战形态变为截然不同的进攻战和机动战,而美国必须为此做好准备。那时受他指点的许多学员,后来都官至高位。
到了1935年,史迪威又第三次前往中国任职,近距离观察和评估了中日两军的战斗力、战术以及将领。可以说在1941年12月美日开战时,美国陆军中没有第二位将领会比他更了解中国和日本,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那样说一口流利的中文。那些说他不适合出掌中缅印战区的批评家,哪个又能找着更理想的人选呢?
事实上,一直有美国军事历史学家为史迪威打抱不平。珍珠港事件之前,他是陆军中公认的最适合担任集团军司令的几名军长之一。假如没有后来的第四次中国之行,他将被派往欧洲,全权指挥1942年11月反攻北非的“火炬”作战。实际上,为了让史迪威能在一个更理想的平台上展现他的才干,马歇尔和陆军部长史汀生最初并不打算把他派去中国:1942年初,他们把“一战”时担任过第1集团军参谋长的休·德拉姆(Hugh Drum)中将召到华盛顿,准备让他去接手中缅印战区。德拉姆的资历比史迪威更老,但对中国一无所知;他兴冲冲地组建了一个50人的参谋团,宣称自己已经准备好去“拯救中国”。但经过面试,史汀生发现德拉姆远未估计到任务的严峻程度,因此收回了成命。直到战争结束为止,德拉姆也没能指挥任何一场战役。
这个时候,马歇尔不得不询问已经在筹划北非战役的史迪威:“你愿意去中国吗?”在当时,那意味着更低的物资调拨优先度、更差的装备、更不受重视的地位。但史迪威的回答是:“作为一名军人,不管上级需要我去哪里,我都责无旁贷。”当时可曾有第二个人敢于像他一样迎难而上?
三联生活周刊:对抗战时期史迪威援华经历的认识,历来存在两派观点。一派认为,史迪威失败的根源在于他对中国式政治所知甚少。假如他能像自己的后任魏德迈(Albert Coady Wedemeyer)少将一样,与国民党上层维持良好的私人关系,或许就不至于有1944年的决裂。另一派则认为,史迪威恰恰是一个太懂政治的权术家,他试图利用自己身为援华军事物资分配人的身份,压服国民政府支持自己的反攻计划,遂使冲突终究无法避免。你是如何看待这两种观点的?
伊斯特布鲁克:我想强调,史迪威始终是也只是一位职业军人,而不是心思灵活的政客。假如他真的精通权术,本可以轻轻松松地待在重庆,把美援租借物资的分配权让给蒋介石,而不必去管那些物资究竟被用到了抗日战场上,还是被囤积起来作为内战之用。这样一来,美国政府收到的关于他的评价也一定是极尽赞美,根本不会有后来的种种风波。但史迪威的军人个性容不下这种事:他汲汲以求的是在战场上打败日本人。为此就必须提升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必须对一切租借物资物尽其用。他去中国不是为了流连于重庆的宴会,不是为了当蒋介石的傀儡。即使是在他和蒋的关系已经全面恶化的1944年,他依然坚持向这位名义上的上级、中缅印战区最高司令长官汇报真实的前线状况和中国军队的需求,尽管蒋介石并不欣赏他的实事求是。
在1944年的缅甸战场,只有史迪威这一位美军将领有能力调动中国军队并指挥他们赢得战场胜利。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待在第一线,给麾下的中国官兵打气,告诉他们如何才能击败日本人。正是由于他身先士卒的作风和旺盛的进攻精神,1944年春天新22师和新38师攻占密支那的作战才能获胜。其他将领做不到这一点,魏德迈也做不到:和史迪威比起来,他才更像是一位“办公室将军”。
三联生活周刊:但在1944年,中国还面临另一场严峻的军事考验:日军发动了由北向南的“一号作战”(豫湘桂战役),在8个月时间里使中国军队蒙受了惨重的领土和人员损失。一些军事研究者认为,如果史迪威不是过分偏执于他的缅北攻势,而是将手中的部分物资和兵员调剂到中国内地,或许能对中国的总体军事形势产生更积极的影响。你是如何看待这种观点的?
伊斯特布鲁克:持这种论调的批评家,看上去通盘考虑了全局,其实不过是纸上谈兵。在滇缅公路尚未打通的情况下,要将堆积在印度的美援物资转运到中国内地,只能通过“驼峰”航线空运。且不说这条航线的危险性以及可用运输机的长期短缺,即使弹药和汽油能通过空运抵达昆明,它们依然要经由漫长、脆弱的陆上交通线才能送抵對抗“一号作战”的前线,没人能估算出需要多少物资才能满足前线所需。
另一方面,史迪威并非没有考虑过开辟一条从陆上联通中国西南的新交通线的可行性。就在1944年春天中国远征军反攻缅北的同时,美军工兵正在修筑一条以印度阿萨姆邦的利多(Ledo)为起点、穿越缅北抵达昆明的新公路。但利多公路直到1945年1月才竣工通车,那时“一号作战”已经以日本的胜利而告终了。
如果我们足够严肃地看待发生在史迪威和蒋介石之间的军事路线分歧,特别是谁应当为1944年豫湘桂战役的惨败负责的问题,那么必须承认:在依靠航空兵还是步兵来赢得对日战争的问题上,中缅印战区自始至终没有形成统一意见。作为驻华美国陆军航空兵的最高领导人,陈纳德(Claire Lee Chennault)在1942年曾经向罗斯福总统夸口:只要给他150架飞机,他可以在6个月之内打败日本。蒋介石支持这个方案,因为在一项以空中力量为主体的战略下,美国人将承担主要责任,中国自己的部队则无需蒙受损失。罗斯福同样喜欢陈纳德的计划,因为在当时美国的战略权重安排中,欧洲排在第一,太平洋第二,中缅印垫底。由于不可能优先将租借物资分配给中国战场,当然是成本越低的方案越受欢迎。因此,在优先保障驻华航空兵的物资需求这个问题上,中美两国政府形成了默契,代价则是史迪威的陆上反攻计划永远无法获得充足的后勤保障。
尽管在理论上,史迪威才是援华租借物资的最终分配人,但他几乎不可能悖逆中美两国最高领导人的意志。1942年,他曾经向蒋介石呈递过一份备忘录,指出:航空兵拥有强大的破坏力,对陆上作战会是很好的协助;但不能指望单靠航空兵完成所有工作。没有步兵保护机场,即使远程轰炸机可以威胁到日本本土,日军依然可以通过摧毁机场来化解空中压力。1944年“一号作战”的动机之一,正是占领美军机场。而只有步兵才能收复领土,决定战局的最终走向。但无论是蒋介石还是罗斯福都没有回应他的质疑。1944年反攻缅北之前,史迪威曾再三希望能得到几个美国步兵师,但最终拨给他的只有区区3000人的梅里尔特种突击队。
作为地面部队指挥官,史迪威真正能改变的事情并不多。当他发现自己不可能撼动华盛顿和重庆的上层意志时,就返回了缅甸,继续指挥中国远征军打通陆上交通线。中国内地的变数,已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
三联生活周刊:你提到了陈纳德提出的在空中赢得对日战争的计划。这位美国陆航将领和史迪威与国民政府,尤其是其领导人蒋介石之间的关系,恰好构成鲜明的反差:直到抗战结束之后许多年,陈纳德与蒋介石夫妇依然维持着很好的私交,而史迪威和蒋之间却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对陈纳德其人,史迪威有何评价?
伊斯特布鲁克:当史迪威在1942年新官上任之时,他和陈纳德的关系一度相当不错。他喜欢这个老飞行员身上积极进取的进攻精神和勇气,在日记里也对陈纳德评价颇高。但陈纳德对政治过于热衷,一直希望把自己运作成中缅印战区代表美国的一把手,对顶头上司史迪威往往阳奉阴违。借助媒体和私人关系,陈纳德在华盛顿进行了一波自我包装和美化的公关,参与者包括和他相熟的几名美国驻华记者,罗斯福家族的远亲、前《纽约先驱论坛报》记者约瑟夫·埃尔索普(Joseph Alsop),以及蒋介石的外交官,目标是取史迪威而代之。
史迪威并不迟钝,他很快察觉了陈纳德的小心思。当上司发现自己的下属一直在暗中拆他的台时,两人的关系显然无法保持融洽。他们就这样闹翻了。另外还有一些小龃龉,比如陈纳德在桂林为第14航空队的美籍官兵开了一家妓院,后来还用运输机将妓女空运到昆明,这让重视风纪的史迪威勃然大怒。“驼峰”航线上存在的走私现象也遭到了史迪威的申斥,这让两个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一个相当微妙的事实是:1944年夏天蒋介石与史迪威彻底决裂后,中国方面向罗斯福总统递交了一份备忘录,要求撤换史迪威。这份备忘录的起草者,正是陈纳德的亲密顾问、在华盛顿广有人脉的埃尔索普。我相信这一举动是受陈纳德指使的。
毫无疑问,这是明显的以下犯上,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是相当糟糕的行为。这样一对上下级,还怎么能共存下去呢?然而最终走人的是史迪威,因为蒋介石支持陈纳德,而罗斯福必须考虑政治因素。所有这些局中人里,无论是罗斯福、蒋介石还是陈纳德都很懂政治,只有史迪威不懂。所以他出局了。
三联生活周刊:抱憾离开中国之后,史迪威在“二战”最后的10个月里有着怎样的经历?
伊斯特布鲁克:那是一段相当难熬的日子。1944年10月底史迪威返回华盛顿述职之时,正值美国大选投票在即。罗斯福总统担心史迪威在媒体面前抨击国民政府可能造成选情波动,明确要求他不得与任何人谈论中国问题,先放两个月假。当时他的家人正在得克萨斯州的达拉斯暂住,史迪威从华盛顿飞去了达拉斯,却被告知不能离开爱田机场,以免有记者找上门来。他只能借住在机场内陆军航空兵的一间单人宿舍里,门口有两个警卫把守;连我的外祖母去看望他时,也只能在旁边的女兵宿舍过夜。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一位四星上将的!
两个月的沉默期接近结束时,史迪威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他找到马歇尔,要求重回一线带兵,哪怕当个师长也好。马歇尔要他干回战前的老本行,在本土负责陆军新部队的编练,但他很快就厌倦了,因为那依然不是真正的戰场。最后马歇尔同意调他去西南太平洋战区(SWPA),在麦克阿瑟上将麾下负责训练未来登陆日本本土的部队。当时麦克阿瑟曾表示,他更希望由史迪威来指挥进攻冲绳岛的第10集团军,而不是当时的司令巴克纳中将。巧合的是,1945年6月,正当史迪威乘坐的飞机抵达夏威夷时,巴克纳中将在冲绳前线战死,于是“酸醋乔”顺势接管了第10集团军,在冲绳度过了战争的最后两个月。
那个时候他才刚满62岁,自觉年富力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患上胃癌,更不知道他的生命在1946年10月就会终结。因此对他的最后一趟也是争议最大的中国之行,外祖父本人并没有留下什么总结性的文字。但在1944年10月被迫离任时,他曾经给自己担任驻华武官时的秘书写过一封信,信中表示:“如果我不相信中国人民能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我也不会一直待在这片土地上。”通过1944年的缅北战役,他成功地证明中国士兵可以表现得和其他强国的士兵一样优秀,这已经足以告慰他来华的初衷,并且他也为之深深自豪。
三联生活周刊:涉及对史迪威在华经历的评价时,芭芭拉·塔奇曼(Barbara W. Tuchman)女士的普利策奖获奖作品《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1911~1945》往往被视为最具权威性的论断。近年来对这部巨著的再认识也发生过若干分歧,例如《剑桥世界军事史》第四卷主编之一、荷兰裔军事历史学家和汉学家方德万(Hans van de Ven)就批评塔奇曼对史迪威过度神化。你是如何看待塔奇曼其人其书的?
伊斯特布鲁克:尽管已经时隔40多年,我依然认为塔奇曼的那本书是目前市面上有关史迪威的著作中最杰出的一本。她既是一位严肃的历史学家,也是一位优秀的写作者,下笔之前会做充分的调研,文笔很生动,不至于使人厌烦。最重要的是,塔奇曼没有预设自己的立场:她那本书里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能找到对应的史料佐证。为了尽可能多地了解和史迪威有关的一切信息,她广泛查阅了保存在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图书档案馆的史迪威日记原件,还和我的外祖母、父母以及其他亲属做了面对面的交流,获得了许多宝贵的第一手材料。那些自以为是的揣测和臆断,在她笔下从来没有出现过,又哪里谈得上“神化”呢?
在那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我曾见过塔奇曼本人几次。那是一位既有着犀利才思,风采也很动人的女士。她的头脑就像个灵敏的捕兽夹,不会错过任何事实的蛛丝马迹。而当她本人希望使用这些细节时,又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它们从脑海的某个角落里翻出来,仿佛已经整理归档过。真是位了不起的女人!
说到塔奇曼所参考的档案资料,有必要说明一下胡佛档案馆收藏的史迪威日记(The Stilwell Papers)的来由。1946年外祖父去世后不久,我的外祖母就决定将他一生的日记、书信以及其他可能具有史料价值的文件一并送交胡佛档案馆保存。当时馆方曾经提出:如果家属认为其中有不适合马上向公众公开的内容,馆方可以为其设定25年的保密期。外祖母为此召开了家庭会议,所有子女达成共识:鉴于史迪威将军本人就是一个胸襟坦白的人,和他有关的文件也不会设任何保密期限,随时都可以供研究者和公众调阅。早在1948年,与外祖父素有交谊的著名记者白修德(Theodore White)就整理出版了他的战时日记。近年来,胡佛档案馆又开始将日记原稿加以电子化,使得所有人都可以通过互联网查阅。全部日记文本里只有两句话被涂黑:它们不涉及重大的历史事件,只与家庭琐事有关,我们希望可以隐去。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父亲以及史迪威家族的其他成员在战争期间有着怎样的经历?
伊斯特布鲁克: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之役失利后,新38师和新22师退入印度兰姆伽,改编为驻印军。我的父亲欧内斯特·伊斯特布鲁克此时恰好也从本土调往印度,担任驻印军的步兵战术教官。到了1944年初,他的实际角色已经变成了外祖父的行政助理,负责在中缅印战区的美籍将领和中国指挥官之间进行协调,对战时中美关系的复杂曲折有很切身的体会。史迪威奉调回国后,我父亲升任美军第475步兵团团长,参与了缅北之战的最后阶段,也见证了利多公路在1945年初终于建成通车。
同样曾在中缅印战区服役的还有我的舅舅小约瑟夫·史迪威以及姨夫威廉·卡梅隆。小史迪威是战区司令部的情报参谋,卡梅隆则在兰姆伽学会了中文。我母亲史文思、姨妈史文哲以及其他家庭成员当时住在加州卡梅尔的海滨老宅里,那栋房子是1933年史迪威短期转入预备役时建造的,如今依然归史迪威家族所有。
三联生活周刊:是什么原因使得你的母亲史文思女士决定在1982年发起“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奖学金”?
伊斯特布鲁克:中国改革開放后,我母亲曾多次重游故地,寻访外祖父在中国的活动轨迹。80年代初的一天,她乘坐游船航行在长江上,船上的一位年轻工作人员正在用中英两种语言介绍安全须知。我母亲走到他跟前,夸奖他英文说得好。聊了几句之后,我母亲讲起了中文。那个小伙子问道:“你是在什么时候学的中文?”我母亲回答,是在童年时代。接着小伙子又问:“你第一次来中国是什么时候?”我母亲说:“是1920年。”那个年轻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评论道:“1920年,就是史迪威将军来中国的那一年!”
多么令人惊讶的故事!在中国的一艘游船上,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伙子,不仅听说过史迪威的名字,还知道他来中国的确切时间。我母亲最终告诉了那个年轻人她的身份,并且下决心要创办一个奖学金项目,使中国的大学毕业生可以继续前往美国深造,并将史迪威留下的友谊、尊重与钦佩的精神遗产永远传递下去。我们也希望中美两国更多的民间人士能参与到这项事业中,一起来维系这根特殊的情感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