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这世界终将敞开

2017-12-06 11:25大解
海燕 2017年4期
关键词:天堂上帝万物

□大解

我信这世界终将敞开

□大解

大解,原名解文阁,1957年生于河北省青龙县,197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有著作《悲歌》《诗歌》《新日》《神秘的事物》《亲眼所见》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沉思

五十年前我以为朝霞是红绸贴在天空 一看见就激动

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因为云彩后面还有更深的天空

值得思考和关注

当孩子们跑向野地的边缘 甚至在风里飘起来

我也只是默默地望着 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想着

明年或者更远 将有怎样的消息在山后出现不同于朝霞

却更加持久 更加缥缈 让人一遍遍沉思

向内走

我曾不止一次寻找道路 试图走向远方

而实际上 一个人走遍天涯也离不开自身

倒是回归自我者获得了安宁 因此我决定

向内走 也许穿过这个小我 就是众生

清晨的日光

博物馆前面 散落着鸽子粪的广场迎来清晨

日光不分好歹一律覆盖 尚未落地的光正走在空中

就在不经意间有稀疏的影子从地上倏然掠过有人喊道:鸽子 鸽子 正在天上飞行

拉萨河

拉萨河水从上游流下来 经过我身边 流向了下游

我成了必经的驿站 却不是最终的归宿

这时来自印度的一片云彩有些疲倦 从它慵懒的倒影里

我看见河水闪着灵光 仿佛接纳一位身穿白袍的圣人

集合

一只蚂蚁抬头注视着我 约有五秒钟 我们都凝住不动

终于 它坚持不住了 晃了晃头上的天线转身离开

随后黄昏降临

远山退到暮色的后面 天空渐渐黑下来 只留下一些漏光的小孔

隔着幕布 我能想象天堂的样子 当吹长号的使者

从沙漠边缘走来 我看到苍生如蚁 飘动着头发

那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无数根天线 闻风而动在接听集合的声音

衰老

衰老是一种病。

从前的婴儿,已经长出了皱纹。

多好的一种病啊。

我想老,成为一个老头。

人们见了我说:嘿,这老头。

我就嘿嘿地笑,一天天老去。

天堂

地球是个好球,它是我抱住的唯一一颗星星。

多年以来,我践踏其土地,享用其物产,却从未报恩。

羞愧啊。我整天想着上苍,却不知地球就在上苍,

已经飘浮了多年。

人们总是误解神意,终生求索而不息,岂不知

——这里就是高处——这里就是去处——这里就是天堂。

清晨

晨又回来了,还是那些光,从天空洒下来。

我习惯地伸出手指,看了又看,是透明的。

这是早晨的第一件事,总是看了又看。

指缝间的光漏掉了,我的手指是前人的手指。

我信

时间有细小的缝隙,未来有窄门,

灵魂出入,也需要侧身。

我信这世界终将敞开,如最初的一日。

追问

生命没有本意,只有本能。

肉体是盲目的,凡是被造之物,都没有绝对理性。

我就是被造的。最初是泥巴,最后还是泥巴,

中间的部分被框定在身体里。这是谁的主意?

关于这些问题,终将有一天,

我要和上帝面谈,并且追问。

欲望太满了 灵魂被挤到体外

走肉充世 人不为人

人世越宽 肉体陷得越深

道与理

伴随着花期 女人将在体内结出果实

即使她不能生出自己 也有望成为女神

并且一次又一次成功脱身

而我则被遗弃 从众望之巅

回到故里 一生又一生 疲惫地走着

难道只是为了

在体内养育一个死神?

等待

局外人隐藏在夕阳后面,不与我对视。

这使我的登顶失去了意义。一个人把自己从人群中拔出,

置于孤峰,还要面临内心的险境。你啊!

应该在现场。甚至

在运转的轴心。

但你没有出现。我一个人站在山顶,

等了很久。直到身影在风中飘起来,像一件披风。

缺席者

我来过了。我可以离开,但你不能缺席。

生命是一场盛宴,来者都是亲戚。

万物各从其类,都在吃。血淋淋地吃。

我也如此。我还需要另一个胃,存放和消化

来自内部的空虚。

我是个路人,终将要离开。而你必须结账。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你缺席,不能永远缺席。

假理

有人送给我一个真理。我打开包裹一看,

是个假理。而且已经掉皮,露出了里面的败絮。

这时颂歌已经飘向远方,迎面而来的

是纷纷入世的人群。

没有退路了。没有时间了。我大喊一声:上帝啊!

由于用力过猛,我吐出了自己的心。

秘密

天空越来越薄,快要升到世界的外面了。

我坐在石头上,慢慢地合上书卷。心想,

再过一百年,我就能走到那里,且不必隐身。

我有这个力量,我有来自内部的支撑。

而这些藏在心里的秘密,

只有三个女神知晓,

其中最小的是女儿,最尊贵的是我年迈的母亲。

万物

构成我身体的元素来自万物。

通过我,万物归于一。万物来自何处?

我从自己的体内一次次脱身,走到如今,

仍不知上帝所指。

太远了,太大了,太空虚了。

我在人生的中途,望着茫茫宇宙,唏嘘不已。

万物来自何处?这是个问题。我还是要追问。

芦苇荡

芦苇荡上的浮光在撤退 黄昏快要降临了

水鸟们飞到空中捕食蚊虫 开始它们的晚餐

晚霞也在飞 可能有神仙正在赶路

我是哪儿也不想去了 现在我很懒

就是秋风吹倒芦苇 我也无法回到故乡

边疆

华北平原无限延伸,会到达天外,

于是大海封住了边疆。

神是对的。在荒凉和凄凉之间,应该有个界限,

分开原野和波浪。我是否正在这条线上,

吸引了秋风?

当毛绒绒的太阳忽然飘起来,我顿时感到,

天地厚德,垂怜万物,不弃众生之渺小,

让人心生暖意——

或以身相许,向天堂献祭,

或咽下泪水,老死他乡。

见闻

老张蹲在地上整理花盆里的韭菜,

跟我说:“留下一盆开花,其余的吃掉。”

他有几十个花盆,都是韭菜。

崔天舒认为,老张乐此不疲,

意不在吃,而在于种。

崔天舒是谁?我从未听说,也不认识这个人。

传说,老张也是一个幻影。

风在飘

嚼着口香糖的丫头从汽车里出来,

风衣向后飘,然后是风在飘。

古时候她不这样,一见人就脸红。

时代真是变了,她径直走过来,

余光都不看我,仿佛前世并不相识。

她的风衣向后飘,走过我身边时,

是风在飘。

心事

无数次,我从天上下来,拉着行李箱,

在地球上落脚,潜伏于闹市,等待下一次飞行。

原乡究竟在何处,让人如此勾魂?

我深知此生已老,原罪加身,

却依然渴求获救,做一个疲惫的归人。

消息

越过太行山的一片孤云已经薄如蝉翼,仍在飞。

年轻十岁,我可以抱着石头,追赶它一百里。

倘若石头太大,膨胀为一座山脉,并且扎下了根子,

我反复尝试,搬不动。

这时孤云飘过去了。

有人在远方起身,从容地接住了来自天空的圣旨。

经历

那一年,我撕掉自己的身影,在阳光下孤行。

有三个人劝我,其中一个抱住我的大腿,哭了。

其实我并未走远,我只是在人生的外面转了一圈,

又回来了。

我只是出于好奇,看见了远处,背影重重,

尘土寂静。

看见

高速公路上摆起一溜红色警示桩,

汽车都在减速,

一个警察在指挥,另一个愤怒地指着远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人骑在太行山上,

似乎要逃离人间,又被乌云拦截,

在去留不定的北方。

路罗镇

超级胖的饭店老板娘一直在笑,她的幸福,

都体现在肉上。在太行山下,一百米长的路罗镇,

正方形的人不多,倒是一些细如柳丝的女子在风中摇摆,

让人不安。两个下午,我吃了同一家饭店。

两个下午,一个是暴雨浇灭心里的烈火,

一个是烈日当头,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冒烟。

登太行

每次攀登太行山我都想,长这么高有什么用。

什么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扯淡。差不多就行。

哪天我再造一座山脉,安放在华北平原上。

再造一个我,重写神谱,加进几个小矮人。

哪天我跟在上帝身后,骂骂咧咧,走出这苍茫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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