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轩
郭屯纪事
□文轩
柳富贵居住的郭屯,除他一家姓柳,剩下的全姓郭,可见郭屯的来历就这么简单。柳富贵的老婆不是在郭屯死的,十四年前,他老婆回了一趟黑龙江的娘家,去时活蹦乱跳的,回来就变成一把骨灰了。老婆这一死,给柳富贵撇下了四个女儿,最小的才三岁。当年老婆要是不死,柳富贵还准备要第五胎呢,用他放出来的狠话说,我就不信在你那块破地上种不出个儿子来。因为老婆突然死去,柳富贵种儿子的计划便彻底落空了。那年,柳富贵像丢了魂儿似的,常常一个人在郭屯脏乎乎地转来转去,最后转到家门前的那棵老柳树下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想自己现在变成一个老光棍了,咋把四个女儿拉扯大呀?
而今十四年过去了,四个女儿已经长大,柳富贵想,若是自己有名片的话,这四个脸盘子就是我最好的名片,看着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名片,他那曾经非要个儿子的念头也就渐渐地淡了下来。十四年怎么熬过来的,柳富贵连想都不敢去想,他拍着家门前的这棵老柳树,像拍着跟他通了血脉的兄弟一样,虽然这棵老柳树根子露在地上被人踩被牲口啃,可依然长得枝繁叶茂。那天,柳富贵摆了张桌子,在上面放上些吃喝后对老柳树说,老柳树呀老柳树,是你给我带来这十四年的福分呀,我家的柳枝、柳桠、柳叶和柳梢,这四个丫头,认你当干爹没认错呀。柳富贵说完这话,就把酒撒在了老柳树根上,还把几个苹果、几块蛋糕埋在了老柳树根下,老柳树,你吃吧喝吧,肚子饿的时候,你跟我说一声就行。柳富贵俨然把老柳树当成自己身边的一个老哥们了。
夏天的一个傍晌,微风像一把大扫帚,被一个看不见的人拿着,从南边哗哗地扫过来,扫得天上地下一尘不染。几个村民正在自家的稻田里拔草,有个村民看见田里的一大堆青蛙卵,就把大家招呼了过来说,这堆青蛙卵真多,不会是下它的青蛙成精了吧?柳富贵也凑过去看热闹,他撇着嘴说,这么一堆就把你们吓着了,我见过比这堆还多得多的青蛙卵呢。村民们不服,就七嘴八舌地白话起柳富贵来了。爱打赌的郭撇子拿掉嘴上的烟说,你们也别说这堆青蛙卵多还是少,谁敢把它吃了,我掏五十块钱给他,压在这儿。说完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绿票子,找块石头压上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当口,柳富贵晃晃悠悠地走到郭撇子跟前说,我敢吃它,你得说话算数,不能反悔。郭撇子看着柳富贵,以为他在开玩笑,就说,那是,不然说话不跟放屁一样吗?柳富贵说了声好后,在水田里涮了把手,就蹲下去慢慢地捧起了那堆黏糊糊的青蛙卵,囫囵个地就把手掌心里的东西咽下去了。所有人都看傻了眼,有个家伙恶心得都要吐在田里了。郭撇子捂着嘴,感觉青蛙卵就在自己嘴里乱蹦乱跳呢,他看着柳富贵已掀起了那块石头,抽出下面的那张绿票子装进了兜里。郭撇子一看自己的钱就这样让柳富贵拿了去,便急忙喊道,富贵你等下。大家扭头看着郭撇子,以为他要耍赖。柳富贵回过头笑,怎么撇子你说话不算数?哪里话,那样做还是汉子吗?我琢磨着想让你再赚五十块,咱再打一个赌,假使你能把刚才吞下的东西给我吐出来,我再给你加五十块,不过你要是吐不出来,那刚才的五十块你就得还我,另外你还得倒找给我五十块,咋样?
柳富贵的犟劲儿上来了,张着半拉嘴就答应了下来。郭撇子就从裤兜里又掏出一张绿票子压在了刚才那块石头下。大家都为柳富贵摇头,寻思你怎么就这么实心眼呢,那撇子明摆着祸害你呢,你咋就看不出来?这时他们看到柳富贵站定了一个姿势,深吸一口气,两手在肚皮上使劲一拍,哗地一声,刚才吃下的那堆青蛙卵从柳富贵的嘴里又喷了出来。这之后,柳富贵抹了把嘴,径直走到了那块石头下。
柳富贵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郭撇子的手上赚来一百块钱,这让他立马兴奋起来,他一口气跑到集上买了不少吃喝,走到一个衣摊跟前时,他又看中了一条连衣裙,心想要是念初中的老四柳梢穿上这裙子,多好看呀。柳富贵就在衣摊前比划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他拿着这条连衣裙,一双粗手在裙子上摸来摸去,发着刺拉刺拉的声音,他还不时地抬头望望,好像十七岁的柳梢穿着这条裙子就站在眼前看着自己呢。不知为什么,柳富贵对柳梢格外地疼爱,也许是她三岁就失去母亲的缘故吧,柳梢长得也像极了他的老婆,那眼神,那走路的身段,像是从老婆身上扒下来的一样。这时摊主发话了,不买就别乱摸了啊,看你这双手吧,别划坏了我的裙子。柳富贵一个愣怔,连忙笑着说,我买,我买就是了。
天擦黑的时候,二十二岁的老二柳桠在家里已把饭做好了,正掂量着做什么菜的时候,见柳富贵回来,而且拎了好多的吃喝,就忙接过来说,爹,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今晚就做吗?柳富贵说,买来不是吃的吗?做,做,炒盘肉,给柳梢补补脑子。柳桠就笑呵呵地进了厨房。
柳富贵站在柳梢的小屋外喊了起来,柳梢,你出来一下。爹,没看我在做作业吗?等会儿。柳梢的声音里带出了一股不耐烦的味道来。柳梢,爹就耽误你一会儿。柳梢极不情愿地打小屋出来了,还噘个小嘴,老大的不高兴。来,柳梢,看爹给你买什么了?柳梢一听柳富贵给她买东西了,眼睛刷地亮了起来,本来噘着的小嘴也挂上了笑容,她把塑料袋一把拽了过去,哇,连衣裙。话音还没落,紧接着柳梢兴奋的劲儿一下子就没了,爹,你买的裙子什么花纹嘛,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嘛。说完就把裙子一下子扔回了柳富贵的怀里,转身进屋去了。
炒好了菜的柳桠出来招呼柳富贵吃饭,见爹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就问,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柳富贵摇着头说,没怎么,可能是有点累了。他攥着那条连衣裙说,柳桠,爹刚从集上买的,你看喜不喜欢?给我的?柳桠略显吃惊地看着柳富贵。
柳桠拎着裙子,在院子里转着身子比量着,引得一群鸡鸭咯咯嘎嘎叫着围了上来,它们好像在说,柳桠你咋这么漂亮呀?为什么呢?柳富贵看着院子里的柳桠,他知道柳桠的喜悦不是装出来的,心想这几年就苦了柳桠,老大柳枝跟人家过上日子后,就跟家断了关系,算是白养活了,家中所有的活计都落在柳桠一个人身上了,老三柳叶在县城念高中,一学期才回来一次,老四柳梢念初中也累,好吃好穿的都得可着她们俩,苦的就是这个二丫头了。想到这儿,柳富贵的眼眶里突然有了些湿。
也许不是十五的缘故吧,六月的夏夜,月亮还没那么圆,也没那么亮,就那么清汤寡水地在天上挂着。柳富贵拿着一把扇子在月夜下摇着,刚才在饭桌上,他对柳桠柳梢说要看看柳叶去,她快要高考了,家里没个人去看看不行呀。
柳桠煮好了专给柳叶包的饺子,装了满满两饭盒,然后她帮柳富贵收拾好了包,做完了这一切,柳桠回到自己屋里,随手抓起那条连衣裙穿在了身上,这是她喜欢的样式,她在镜子前做了几个动作,裙摆便飞舞起来了,她记得在梦里就穿着这样的一条裙子,像仙女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可梦终归不是现实,当柳桠的目光落在给柳叶装好的包上时,就脱下了裙子,又打开包把它装了进去,这之后,她用一根绳子捆住包续到井里,用井当冰箱把包镇了起来。
从郭屯到县城坐车得三个多小时。快到中午的时候,柳富贵来到了柳叶学校的宿舍,宿舍不时有同学进来,嘀嘀咕咕的。柳富贵看看自己的一身行头,突然就明白了柳叶刚见到他时躲躲闪闪的原因了,心说别管这些了,就从包里掏出两饭盒饺子。当柳富贵的眼神落在包里的一个塑料袋上时,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我这个懂事的二丫头啊。柳富贵的心里像倒了一个五味瓶子,说不出个啥滋味来。一直没有露笑脸的柳叶看爹掏出来的连衣裙,脸上才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她接过连衣裙说,爹,没什么事儿的话你就早回吧,过十几天后我们就高考了。
班车又颠簸在了乡道上。乡道两边长着缺了雨水的庄稼,庄稼的叶子们不愿意看着没完没了的阳光浇下来,就都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卷了起来。柳富贵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一直在想着刚才见到的柳叶,心里琢磨柳叶真的考上了又是一笔费用呀,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还真的有了一个恶毒的想法,希望柳叶别考上大学,直到浑身打个冷战,才把这个想法抖掉。柳富贵突然想起了老婆,心说你这一走可真是一了百了,给我甩下个烂摊子,我熬到啥时是个头呀。柳富贵的心被颠得颤颤的,他突然萌发了从车上跳下去的念头,他看着呼呼往后跑着的树木,小声嘟哝道,我要是这么一跳下去,什么都解脱了。可柳富贵最终没有解脱自己,他还是回到了郭屯。
柳富贵去县城看柳叶这天,柳桠一个人在家也没闲着。下午一点多,她顶着日头正在园子里浇菜时,郭小怀就钻进了她家的园子。你想吓死我?柳桠见是郭小怀,按着自己的胸脯说。郭小怀是郭撇子三十好几才得的独苗,上学时郭小怀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喜欢乱篡笔划,常常把它写成郭小坏,同学们就郭小坏郭小坏地叫开来了。眼下这个被叫做郭小坏的郭小怀都二十七八了,还一直没找着对象。郭小怀一直对柳桠有想法,每次看见柳桠都往前凑。柳桠知道郭小怀的名声不咋样,就很少理他,有回郭小怀半夜摸到柳富贵家,趴在柳桠窗前喊柳桠的名字,让柳富贵听到了,抄起铁锨差点没把他劈死。
郭小怀起早看柳富贵坐着班车走了,就琢磨起了柳桠来,他见柳桠身边没人,便嘻嘻笑着凑到跟前,柳桠,我喜欢你,全村的女孩子中就数你最好看,咱俩处朋友吧。说完这话就盯起柳桠的胸脯不挪眼珠子了。少来烦我,你再靠前我可就喊人了。柳桠有些紧张地看看左右。喊吧,喊了也没人,瞧把你吓的,我又不咬人,我不就是喜欢你嘛,喜欢没有罪吧?前几年你刚退学时,我就喜欢上你了,柳桠求你对我行行好吧。郭小怀装出一副可怜状,手往柳桠的胸前够。柳桠使劲地推开他,朝园子门跑去,郭小怀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柳桠,柳桠边撕扯边喊,郭小怀你快放开我,要不我真喊人了。柳桠这一喊,也把郭小怀吓着了,他喘着粗气松开了手说,柳桠,你喊啥呀,我又没把你怎么着,不就是想你嘛,这有啥呀?说完这话,郭小怀揉揉被柳桠掰疼的手指头就走了。此时的柳桠一屁股坐到了菜地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转眼间高考结束了,柳叶高高兴兴地背着行李回家了。那天晚上柳桠给柳叶铺褥子,问考的怎么样,柳叶就说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柳桠听后,脸上便掠过了一丝失落。三妹快成大学生了,想想当年自己以全乡最好的成绩考进县城高中时,爹求她别去上学了,求她退学帮他拉扯妹妹吧,柳桠心软,懂事,想着爹将来带着两个妹妹不容易,就咬着牙不念了,转眼三妹就要上大学了,这可是自己当年多么想实现的梦啊。
柳富贵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接到了柳叶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看着那上面所附的学费单,柳富贵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八千块呀,那一串数字着实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得他好长时间都没有站起来。
好多天了,学费的事一直没有着落,眼瞅着柳叶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害得柳富贵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柳叶更是一副整天闹死闹活的样子。眼下粮食还没打下来,柳桠就把家里的两头小猪卖了,赶上生猪长价,才凑了两千多块钱。可柳富贵却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尿起了血来,起初他死撑着不去医院,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到医院一检查,说两个肾都有了毛病,才住上不几天院,就把那两千多块钱花了出去。医院的人问柳富贵,还有钱吗?柳富贵病歪歪地说,没了。医院的人说,没钱就出院吧,医院不是养老院。
柳富贵磨磨蹭蹭地出了院,对柳桠说,我把柳叶上学的钱都花了,咋整呢?柳桠就跟柳富贵商量,爹,你别着急,我去大姐家试试吧,看能不能借点钱给柳叶上学用呀。
次日清晨,柳桠一个人走在秋天的山道上,她看着叫不上名字的树叶,红的黄的灰的全都挂在树上,于是就随手摘下一片红叶放在了小溪里,这片红叶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顺着水流往前漂,前面是块大石头,柳叶就想,这条小红船一定会撞在这个大石头上的,这样一想,柳桠就不敢去看了,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起来。
柳桠来到了大姐柳枝家。柳枝没私奔前对柳桠不错,但她常埋怨爹,说爹偏心眼,只对老三老四好。柳枝是跟着现在的姐夫私奔的,柳枝这一私奔把柳富贵奔得很没面子,就捎过话来说永远也不认这个大丫头了。柳桠看见大姐挽着裤腿儿,脸膛红润,像是刚从地里回来。柳枝见到柳桠很高兴,问了柳桠一些事情,柳桠就说明了来意。
柳枝听完柳桠的话就转身打开了柜子,从里面拿出个红包来,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递给了柳桠,这是三千块钱,拿着吧,我只有这么多,这几年给婆婆治病,也没攒下多少,我只能帮这么多了。柳桠没想到柳枝这么爽快,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呀,便把那钱装进了自己的兜里。
现在,柳富贵手头上已有三千块钱了,可还有五千块钱的缺口堵不上呢,更何况柳梢也考上了县城里的重点高中。柳富贵就硬着头皮去村里几户相处还算不错的人家借钱,可是鼻子上的灰碰得有一指厚。碰完了灰后,柳富贵坐在自家的炕上把满脸的褶子都愁开了,他望着晴爽爽的天,心说老天呀,你怎么不给穷人下点钱呀?此时老天并没有下钱,却刮过来一阵风,从树上刮下来了几片干巴叶子。柳富贵看在眼里,又心说这干巴叶子变成钱就好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柳富贵看着郭撇子背着手走进了院子。柳桠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见是郭撇子,就把他往屋里让。郭撇子眯缝着一双眼晴边打量着柳桠边往屋走。柳富贵正躺在炕头上吧嗒着烟呢,见是郭撇子,寻思是什么风把这个老小子给吹来了?郭撇子坐在炕沿上说,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不要紧吧?柳富贵说没事儿,就开始把郭撇子往炕里让,说,撇子你就为了看看我吗?不是有什么事儿吧?郭撇子说,还真让你猜着了。柳富贵说,什么事说吧。郭撇子便压低了声音说,我来是为你家柳叶学费的事儿,听说柳叶快要开学了,你还没给她张罗够钱,这事儿我帮你解决吧。柳富贵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又问了一遍。是,我帮你解决,这钱我来拿,以后每年的学费我都可以帮你拿,只要你答应我个条件。什么条件?柳富贵像突然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让你家柳桠嫁到我家,给我做儿媳妇,只要你答应我这个条件,你家柳叶的学费我帮你全解决了。
柳富贵一听郭撇子这个要求,差点没把脑袋摇下来,打死他都不同意把柳桠嫁给那个郭小怀,那郭小怀是个咋样的人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了,柳桠若是嫁给他,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不行,绝对不行!柳富贵都嚷了起来,这事儿你别跟我说了,我不会同意的。郭撇子讪讪地说,富贵你嚷啥呀,你可别把话说绝了呀。说完就下炕走了。
柳富贵一个人走在街上,想着郭撇子刚才说的话,只要我答应了郭撇子,把柳桠嫁过去,这柳叶上学的钱就全解决了,可柳桠这孩子,我不能对不起她呀,唉,柳叶昨天跟我又闹了,要是再凑不齐她的学费,她就不念了,就离家出走了。两头儿都是闺女,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个都不忍心呀。柳富贵一路低头走着,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郭撇子家的门口,站在那儿不知要干什么。郭撇子眼尖,在屋里一眼就看见了柳富贵。
在郭屯住了这么多年,柳富贵还是第一次走进了郭撇子的家。郭撇子的家很宽敞,院子拾掇得也很干净,这让柳富贵很是意想不到。富贵,想好了?郭撇子笑呵呵地递上水来。柳富贵没点头也没摇头。富贵,你也不用藏着掖着,有啥想法你就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话。我家小怀除了脾气差点、身子懒点,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可说的,起码长相还算对得起你家柳桠吧,脾气差点可以改,身子懒点也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和他妈在这儿帮着嘛,你就把一百个心放肚子里吧,我和小怀他妈也就是看上你家柳桠能干、孝顺,要不我家小怀啥样的媳妇找不着啊。柳叶上学的钱我都替你准备好了,说完这话,郭撇子就从柜里翻出了一捆钱,富贵,这是一万块,你想通了就把它拿去吧,把亲定下来的时候,我再给你一万块钱做彩礼,你看咋样?柳富贵快活到六十岁了,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钱,他抖着双手,一开始不去接,就那么伸出去缩回来有好几次,到最后还是把这捆钱接了过来。
柳叶终于上学走了,柳叶还在学校里给柳富贵写了封信,信上说了很多让柳富贵舒坦的话。柳富贵确实舒坦了几天,可是最后他又被那一万块钱压得透不过气来了,他背着柳桠答应了她的婚事,他担心柳桠早晚得知道自己的婚事,更何况这也是纸包不住火的事儿呀。
那天早晨,柳桠和村里的海燕搭伴上山采蘑菇去了。柳桠一来到山上,心情好得跟装在筐里的蘑菇一样带上树呀草呀的芳香了。柳桠在山上平平展展的心情是遇到了郭小怀时变坏的。郭小怀依旧笑嘻嘻地凑过来叫起了柳桠。柳桠就想躲开郭小怀,可郭小怀加快脚步挡在了柳桠的前面,柳桠,干嘛走呀?是不是快要做我媳妇害羞了呀?郭小怀你胡说什么呢?柳桠气得脸色铁青,拉着海燕还想走。我可不是瞎说,我和你过几天就要定亲了,不信你回家问你爹去吧。郭小怀说完这话就大摇大摆地走了。柳桠一下子就怔在了原地,那掉在地上的筐倒了,那筐里的蘑菇便漫无目标地撒了一山坡。
柳桠空着两手跑回家里,指着柳富贵的鼻子哭着喊,爹,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快给我说!
柳桠趴在炕头上哭了一上午,哭声像鞭子一样抽在了柳富贵的心上,他从炕梢上爬起来对柳桠说,爹知道对不住你,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可爹去郭撇子家看了,他家还真不错,郭小怀这孩子名声是不太好,可是我相信人会改好的,你嫁过去不会太受委屈,柳桠呀,你就依了爹这一回,这是爹求你的最后一回,我也是实在没法呀,你也知道爹现在的身子骨是彻底不行了。柳富贵眼睛湿花了,已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
柳桠跟郭小怀定亲那天,是在腊月过小年的前一天。柳叶放寒假回来也赶上了,柳叶穿得花枝招展,不像是个大一学生,倒像是个交际花。柳富贵就皱着眉头对柳叶说,你咋穿成这样了柳叶?柳叶说,爹,大城市都这样,我这穿的还不算什么呢。柳梢也附和着柳叶的话对柳富贵说,爹,你老土了,撵不上形势了。柳富贵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儿,心说,形势难道靠穿衣服就能撵上的吗?柳富贵摇起了头。在定婚仪式上,郭撇子向柳富贵兑现了当初答应给柳桠的那一万块彩礼钱。柳富贵病恹恹地接了过来,他瞅瞅身边的柳桠,柳桠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就像定亲与她无关一样。郭小怀老往柳桠的身边靠,也顾不上人多人少了,眼神里胀胀地装着柳桠的身影。柳桠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她猫在柳叶柳梢的中间,不给一点郭小怀套近乎的机会,弄得郭小怀直踹凳子拍桌子。终于挨到了吃完订亲饭,按规矩柳桠要留住一宿的,可她说什么也不干,就一门心思想跟着柳富贵马上回家。柳富贵跟郭撇子说,撇子,柳桠一时还没适应过来,要回家住,咱两家也不远,就让她回吧。可郭小怀不干,就依着门框说,我不同意。郭撇子就急了,一把差点把郭小怀拽了个跟头,说,什么玩意,柳桠早晚不是你媳妇吗?咋这么没出息呢?柳富贵听出了郭撇子话里有话,心想这是拽郭小怀吗?这不是拽我这张老脸吗?就对柳桠说,柳桠,你就留下住一宿吧。柳桠不说话,就看着柳富贵,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的双眼泡在泪里了。
柳桠终于出嫁了,嫁给了她不想嫁的郭小怀。柳桠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天空干净得让星星们都不用擦自己的脸了,它们泼着清凉的光,照着柳家多年来少有的喜庆。柳富贵很高兴,大女儿柳枝带着姑爷第一次回娘家门了,他觉得自己这张脸也热乎乎地涂上了不少光彩。柳桠坐在炕头上,少言寡语,她使劲抱着大姐,眼泪不断线地往下掉。大姐摸着柳桠的头发,她不知该怎么帮自己的二妹。柳富贵进屋来了,柳桠从一床新被子下把郭家给的彩礼钱翻了出来,递给了柳富贵,爹,这是人家给的彩礼钱,我花了一千,剩下的九千你拿着吧。柳富贵搓着双手说,柳桠,这是给你的彩礼啊,爹不能要。爹,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我去郭家过好日子了,这钱你留着,柳梢还在上学,万一她考上了大学,就给她做学费吧。柳桠平静地做着这些动作,我呀,本来想晚几年再结婚,再帮爹几年的,可是柳桠没有说完,就又开始掉起了泪来。柳富贵哆嗦着攥住柳桠递过来的钱,那手上的钱发出的响动,哗哗地像是风刮树叶子的响动。
柳桠在婚礼上笑得很开心,她给足了亲戚们的面子。柳富贵这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他想柳桠现在是彻底想通了,女孩子嘛,无怪乎嫁人、生子、过日子,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嫁好嫁赖不都是命嘛,柳桠今后的命就该是郭小怀给的呀。
热闹了一天的郭家大院突然静下来了,大红的喜字在窗户上贴着,被洞房里透出去的灯光照成了黑色。洞房也静得出奇,只有柳桠轻微的呼吸声飘来飘去。喝多了的郭小怀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洞房,柳桠突然像只惊恐的小鹿一样在看着郭小怀。柳桠,老婆,让我亲亲你吧。郭小怀就把嘴凑了过去,柳桠开始喘不上气来了。柳桠,老婆,让我摸摸你吧。郭小怀就把手伸进了柳桠的衣服,柳桠的衣服里便有了一只兔子忽左忽右地跑了起来。郭小坏的身体很有劲儿,他压着柳桠,起初柳桠还蹬几下腿,到最后,柳桠就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任由郭小怀折腾了。
那一夜,是柳桠活到二十三岁最不想过的一夜。看着郭小怀睡去,柳桠想怎么就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了这样的一个人呢?她突然就有了想笑的念头,她还真的笑出了声来,可是随后的泪珠就哔哩啪啦地掉在了自己的笑里。
柳桠没有一点睡意,她穿好了自己的衣裤,从被垛下拿出她早就藏好的农药瓶子。柳桠趴在窗前,一直注视着窗外的星星,星星们挂在天上,一眨一眨地在望着她,她好像看到了娘的眼睛就是其中的一颗星星,娘在天上远远地看着柳桠,娘说,桠儿,你要好好活着呀。可柳桠却突然哭了起来,娘呀,你等等我,我要去天上陪你。
柳桠最终没有去天上陪娘,她那喝了一半农药的瓶子被郭小怀夺下来了。柳桠在医院醒来时,突然好像记得自己已经跟天上的娘手牵上手了,她在迷迷糊糊地想,怎么现在看到的还是这个世界呀?
柳家门前的老柳树没看出长高多少,也没看出变矮多少,可柳家的柳梢却明显长高了,她也跟三姐柳叶一样考上大学了。柳富贵扶持着老柳树心想,我终于可以歇一下喘口气了。柳富贵就把柳桠当年留给他的那九千块钱塞到了柳梢的手里,对她说,爹只有这么多了,这还是你二姐留给你的,以后的学费就靠你自己去挣了,爹再也无能为力了。柳富贵感觉不到柳梢眼神里的东西,他只是感觉到自己最小的女儿离他也走了,今后这个家,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柳叶最终变成了一个交际花,在她大四还没毕业时就跟一个公司的老板好上了,她最终也没有撬动老板老婆的正位,只是在偏位上歪歪扭扭地坐了上去。柳梢在大学一直为自己的吃穿用度发愁,家已经指望不上了,她就做家教,做三陪小姐,有年寒假没回家,她还做了回一个大款的未婚妻,那个大款租她回老家过年,事后给了她两千块钱。柳桠跟着郭家搬离了郭屯,一年到头身上不是青一块就是紫一块的,她想跟郭小怀离婚,可是却离不了,她都被郭小怀打怕了,一看到郭小怀的拳头,她离婚的念头就啪地一声像掉在地上的玻璃一样碎了。现在,柳桠早已没有了眼泪,整个人像一截能走动的木头桩子,就是偶尔在集市上看到柳富贵,也是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爹。
柳富贵家的小院变得越来越安静了。唧唧喳喳的麻雀没了踪影,常在老柳树上絮窝的那对喜鹊,自打那年飞走后就再也没有飞回来。柳富贵一个人守着自己的小院,打发着百无聊赖的时光,他闲来没事儿,就时常叨念着柳枝、柳桠、柳叶和柳梢,叨念着她们现在不知过得怎么样,一大家子人烟呀,如今咋就说散就散了呢?哦,是不是郭屯空了呀?柳富贵就这样叨念着,有时还没叨念上几句话就睡着了,等醒来时,天色黑了,月牙已挂在半空中,于是他就会翻个身,找个舒服点的姿势看着月牙又接着睡去。
责任编辑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