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三 首

2017-12-06 06:59杨章池
诗选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小名树苗姥爷

◆◇ 杨章池

诗 三 首

◆◇ 杨章池

清明,还乡

村后的河更窄了些

我的旧居更老了些

左邻右舍更旧了些

风里奔跑的儿童更脏了些

叫我小名的人那么模糊,我怎么也认不出

这是来时的路,也是金黄的痛。

小径藏在油菜花深处

一畦青草。一方小丘。一棵新长出的树苗

11年了,碑上的名字都淡了

那职业的庄稼汉,长年累月的渔夫

一定习惯了这长眠

更别说等了他16年的外婆

她撒手时,他不足50岁,几乎还是个中年人

“已经发生,就会持续发生……”

那一天我同时失去了乡音和摇篮

在墓前。我收起历年堆积的自我责难

这肉身不完美,这心智太浅薄,但外婆

借道母亲赐我的

眯缝眼仍能使用,扁阔嘴仍在说谎

这些年,冒失和羞怯,外公血系中这对死敌

仍在争夺我,此消彼长,或强或弱。

屈从于那力道的摆布,那细线的牵扯

我将多重身世扎成一束赞美:

在冥币、香纸和灯笼中,他们是神

在越来越长久的寂静中,他们永生

种 树

柴刀挥舞,清晨从河滩白杨林中

掰下的这捆树枝,被姥爷一根根

削尖:枝上芽点点,沾着新鲜露水。

“记牢,树枝削好就是树苗!”

他吐出唾沫搓散,然后左手握巅,右手

握根,将一根树苗送进潮湿的大地深处。

将全部身体压上去,姥爷左脚和上身

横起来与树干垂直。“哼!”他发力时

从丹田喷出喊叫类似呻吟。颤动一次

树枝就下降一分。我也把细苗戳进土中

学着叫了一声。嗓中憋出的声气惹他发笑。

“闻到土腥气它们就长根了,再浇点水它们就

抓地了!”太阳上来前姥爷要插完东头这排。

我在青石门槛上做的梦,都是沁凉。等到树成荫,

蛐蛐在合唱,姥爷须发皆白,用各种声调喊我小名。

两 把 糖

要糖的心从听到“糖铺子”这个

地名开始,足足发酵了三里灰扑扑的

土路。我刚张大嘴巴就看到了这家杂货铺

但姥爷突然消失。

“谋年!你猜我是哪个?”

他粗野的、带着黄鼠狼气息的

声音,从逐渐清晰的榨菜坛子、农药喷雾器中

跳出来,打得柜台前的麻脸和围裙,一颤

他们大笑着抱在一起,相互

捶打胸膛,捶出一道道光:

“狗日的,狗日的!”

这是四十年没见过面的铁伙计

两把糖,他塞给我整整两把花花绿绿的

水果糖!

酒糟味中有人摸我的头

他推开姥爷递钱的手,麻脸灿烂

糖被一颗颗分给路上行人

认识的,不认识的,不管我愿不愿意。

姥爷大笑着,像鬼上了身。而甜味悬浮

在那篷被亮瓦塑形的阳光中,和灰尘跳舞

走了很长的路,我们回到拉家渡

和姥姥的怒骂:“两把糖,都让你抛洒了!”

妹妹把我哭成一个委屈叛徒。姥爷撒谎

说我们差一点就追上了瘸腿的野兔

后来他又躲了一次,十八年

都没出来。那边相聚,有更多好东西分享?

“两把糖,谋年给的!”今天立夏,我想他了:

满街都是他的兴奋,麻脸朋友若隐若现

(选自《诗选刊》微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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