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

2017-12-05 05:36马三枣
文学少年(原创儿童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老夏瓷碗白瓷

文|马三枣

图|江 蕊

白瓷

文|马三枣

图|江 蕊

黑河镇的人,整天劳作,暴露在日头底下,晒得黑不溜秋的,即使女人,也少见白白嫩嫩的。可是,五年三班学习委员白瓷却是出奇的白嫩。如果他是女孩,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是个男的,站在人群里,数他显眼。

白瓷名叫王冠。“白瓷”是外号。

那次,周老师别出心裁,让大家带一只饭碗来上学。全班22个同学,22只饭碗摆在前面,大大小小,有瓷碗、木碗、不锈钢碗,居然没有重样儿的。白瓷带的是个瓷碗,雪白雪白的,众碗之中,一碗独秀。

周老师说,这个单元的语文课讲的是观察与思考,你们看,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饭碗,更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丰富多彩。老师拿起一双筷子,在饭碗上敲打一遍,叮叮当当,音调高低不同,仿佛奏出了一首乐曲。同学们争着抢着都要敲一敲。

老夏手大胳膊粗,把筷子当成了鼓槌,擂鼓似的,敲疯了。白瓷赶紧收走自己的那只饭碗。老夏很倔,追着白瓷偏要敲他那只碗。白瓷趴在书桌上,护住饭碗。老夏说,你就是个白瓷碗!说着,就敲了他的脑袋,一共两下,白瓷的眼泪就滚滚而下了。

课间,趁白瓷不在,老夏偷了那只瓷碗,顶在头上,脑袋左右转动,让大家猜谜。几个小喽啰跟着起哄,有说不倒翁的,有说耍猴的。老夏说,像不像王冠——国王的帽子。结果,那只碗根本不配合,突然坠落。老夏的个子那么高,瓷碗“啪嚓”一声,好似水珠飞溅,化作无数碎片。白瓷回来,捧着碎片,呜呜大哭。老夏把自己的粗瓷大碗递过去,说,赔你的,比你那个大多了。白瓷没接,抽噎着说,这是骨质瓷,瓷器当中很值钱的一种,妈妈本来是不他让带的。

同学们不懂什么叫骨质瓷,却记住了那只雪白的瓷碗,比主人白嫩的皮肤还要白,王冠就有了“白瓷”这个外号。

深秋的早上,周老师满面春风进了教室:“昨晚,我们班出了个英雄!”

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夏冬林在大黑山上抓了个贼,那贼偷了一麻袋山货。夏冬林是好样儿的,这是咱们五年三班的光荣,校长都夸他了。”周老师又对白瓷说,“知道吗?那贼偷的是你家的山货,夏冬林保护的是你家的财产,以后别老跟夏冬林过不去,多帮帮他,让他成绩往上提提。”

不假,山上的种植场是白瓷家的,但是,这和白瓷有多大关系呢?那么大一片种植场,一个毛贼扛个麻袋,能偷多少东西呢?爸爸是大老板,靠种植山货发了家,学校后面铺的那条通往仙人祠的山石路,爸爸是捐了款的。爸爸说,靠山吃山,咱也得报答大黑山。这样想着,白瓷觉得老夏的壮举微不足道,周老师大惊小怪了。但是无论怎样,半夜抓贼,老夏一举成名。以前,他就全校闻名,闻的是恶名,现在成的是美名。

放学路上,白瓷的肩头被猛拍了一下。

“白瓷!”老夏的大手搭在他的肩上,脸上是亲热的笑,“一起走!”

勾肩搭背,是老夏表示友好的独特方式,白瓷却不习惯,他耸耸肩,可是老夏没有松手的意思。

“就要期中考试了,爸妈让我好好考,他们说四年级是拐弯的时候,拐好了就一直好下去了。”

白瓷没吱声,扛着老夏那条蟒蛇似的胳膊往前走。

老夏又说:“四年级,他们说是拐弯的时候,我没拐成,他们说这回五年级了,必须好好拐,拐不好把我腿打断,叫我拄拐。”

老夏一向要面子,但是分什么事儿。对某些事,他满不在乎,对另一些事,却寸步不让。比如考试成绩落后,老夏就表现得大大咧咧的,你嘲笑他笨也无所谓,他说废物才考100分呢。对另一些事,比如,骑猪的时候他摔下来了,你绝对不可以说他笨,只能骂那只猪疯了。有一次,夜里下了场大雨,校园里的一棵柳树摇晃了,老夏学习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很多人看热闹喊加油。老夏哈腰撅腚,使出吃奶的劲儿,柳树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就是不下来。突然,“嘣”的一声,众人都静了,以为是树根断裂,但马上就明白了,是老夏放了个屁,大家“哄”地笑了。白瓷也跟着笑,还忍不住喊了一声:“屁!”老夏直起腰,转向白瓷,脸像煮熟的蟹壳,一把揪住白瓷的腰带,把他翻了个个儿,摔在烂泥里。老夏叉着腰,嘿嘿笑,说白瓷呀,你是好白瓷,比那只破瓷碗结实多了。

现在,老夏忽然关心起成绩了,白瓷忍不住扭头瞅了他一眼。

老夏把嘴贴到他耳边:“考试时,让我照抄答案,别让我腿断了。”

白瓷笑了。

老夏又在他肩头猛拍一掌:“够意思!”

其实,白瓷的笑不是表示友好,而是嘲笑。老夏领会错了,真笨,白瓷忍不住又笑一下。老夏就把他的肩搂得更紧了。

秋风扫过,冷飕飕的,却熄不灭老夏的热情。他给白瓷讲抓贼的过程。他说,那贼本领高呀,会飞檐走壁,上树比猴子都麻利,多亏我眼神好,看见一道黑影,我马上扑过去。他坐树上,脱了鞋,骗咱们说他是赤脚大仙。他正臭白话呢,我飞起一脚,速度快呀,那叫无影脚,一下子就把他踹下来了,门牙都摔掉了……

老夏本来就口才好,得意起来,更是添油加醋,一直讲到白瓷家门口,还没讲完。

“明天接着讲!”白瓷关大门了,他喊了一嗓子。

“咣当”一声门响,算是给他的回答。

“夏冬林是个好孩子。”爸爸一见儿子,就夸老夏。

“学习不行,又淘气,算什么好孩子?”妈妈截住爸爸的话,“少跟老夏这种人接触。”

“蘑菇好不好,进锅见分晓;孩子好不好,遇事才知道……”

“行了行了,别老讲你那套歪理了。”妈妈不耐烦,“一群孩子,深更半夜上山干啥?我看,没准是一群小毛贼遇见了大毛贼,贼喊捉贼。”

爸爸脸色阴沉:“没有证据,就诬陷人家?”

这时,白瓷已经上了楼,关上屋门。

他家是三层小楼,爸妈住二楼,白瓷在顶楼。临窗一棵大榆树,灰喜鹊做了个窝,正在三楼窗口。白瓷回到家,总要先瞅瞅喜鹊窝。这时候,窝还是空的,等太阳落了山,喜鹊才回来。他的目光就越过树冠,投向远处的大黑山。这季节,满山红叶,深浅不一,黄的橙的,随处点染,像一幅画。山上那么多树,怪了,这只喜鹊偏偏在他家的树上做窝。妈妈说,好事啊,喜鹊来,喜事到,喜鹊常驻咱们家了,喜事少不了,可别吓跑了它们。白瓷喜欢这一窝灰喜鹊,喜欢得不得了,怎么舍得把它们吓跑呢?

爸妈依靠大黑山,培育种植山货,发了家,他们还要培育白瓷。白瓷是人才,不是山货,黑河镇培育不了他。爸妈计划好了,初中就让儿子进省城,念省实验中学,儿子是那块料。白瓷小时候,就被关在家里,读书、学习、玩耍。他家房子够大,白瓷楼上楼下地跑,什么好玩的玩具都有,并不寂寞。时间久了,他习惯了独处,喜欢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黑河镇的孩子野,漫山遍野地疯跑,儿子这么文静,爸妈很欣慰。

怕惊扰了喜鹊,挨着鸟窝的窗户从不打开,白瓷只是隔着玻璃看它们。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癞蛤蟆专找大青蛙。”也许对这窝灰喜鹊来说,大黑山太吵闹了,它们好静,这一点,喜鹊与白瓷情趣相投。

白瓷摘下书包,坐到桌前。这是他的好习惯,回家先写作业,然后预习新课,额外再做几道尖子生难题。老夏搂过的肩头,还热乎乎的。他扭动肩膀,舒筋活血,终于舒服些了。这时,窗户嗡嗡叫,那是一大群风在窗外打转转,找到窗缝,就使劲往屋里钻,挤得窗户嗡嗡响。白瓷听着“嗡嗡嗡”的风声,仿佛听见它们在喊“风风风”,好像在向他示威。他能想到它们疯狂的样子,就像千军万马攻破了城门。

白瓷喜欢听风说话。他能听懂风说的是什么。夏天的时候,他答卷子,窗户开着,风溜进来,蹑手蹑脚的,没有声音。忽然,风逮住机会,“呼嗒”一声把他的卷子掀了起来。“呼嗒”声里,他听见风在取笑他,说他“胡答”。他一巴掌按住卷子,把风挤得无处藏身。

为了听风多说几句话,白瓷钻进大黑山的林子里,站上很久很久,仿佛他也是一棵树了。有时,风已经在林间等他,看见他来了,就兴奋地盘旋、盘旋,搅得树叶“唰啦唰啦”地响,那是在欢呼“来啦来啦”。有时,一丝风也没有,林子里静得出奇,他等得不耐烦了,就在林间奔跑,一跑就有了风,风紧跟着他,弄得他衣襟和头发都飘起来。他一停下,风就消失了。他笑着问:“风,你在玩捉迷藏吗?”

在班级里,白瓷话很少,只是闷头学习。他知道爸妈的期望,他迟早是要离开黑河镇的。有一次作文课,老师问同学们最佩服谁,大家答得五花八门,小喽啰们当然是佩服老夏,老夏佩服的是赤脚大仙。白瓷回答最佩服风。老师一愣。白瓷说风多像神仙呀,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变成风就好了,就可以离开黑河镇了。老师说风不行,要说你最佩服的人。白瓷只好不说什么了。

秋风很硬,窗户还在嗡嗡叫。风声中,白瓷盘算好了怎么帮助老夏。

白瓷把几张复习提纲交给老夏。

老夏握住白瓷的手,握得很有力,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满脸苦瓜相。

白瓷说:“得练啊,不多练,成绩上不去。”

老夏点点头,扫一眼教室里的同学,把提纲塞进书包:“别在学校练,晚上我到你家去练。”

班里还没有哪个同学去过白瓷家,只有周老师做过家访。没想到,因为几张复习提纲,老夏忽然和他亲如一家了。白瓷懂得老夏的心思,他是怕人笑话。他突然爱学习了,就像老虎突然吃了素,别的动物会怎么看他呢。白瓷转转眼珠,迟疑着,终于大度地说:“好吧。”

老夏又在他肩头拍了巴掌。

在学校,老夏照常撒野,晚上乖乖地来到白瓷家。老夏进门时,白瓷一家刚撂下碗筷。老夏站在门口,搓着手,问候王叔好王婶好。白瓷的爸爸招呼他快进屋,老夏刚抬腿,白瓷的妈妈扔给他一双拖鞋。屋里铺了紫檀木的地板,擦得锃亮,黑河镇上独一份儿。老夏赶忙退回门口,脱了布鞋。破天荒,他居然没光脚丫子,而是套了一双灰袜子。

“怎么,不做赤脚大仙了?”白瓷惊讶地问。

“天凉了。”老夏干笑着。

爸爸说:“好啊,知冷知热,冬林懂事了,光脚着凉,要生病的。”

上楼的时候,老夏恨自己眼睛不够用。客厅里的电视机有黑板那么大;迎面供一尊财神塑像,红艳艳的如一团火;楼梯口立着大钟,比他高一头,钟摆嘎嗒嘎嗒响,像定时炸弹;墙上挂着字画,一幅幅,眼花缭乱。进了白瓷的屋子,墙上没画了,挂的是奖状,三好学生、优秀干部、演讲冠军……一个大书架,花花绿绿,摆满了书。老夏只在学校阅览室见过这么多书,没想到,白瓷掉书堆里了。

在桌前落了座,老夏一扭头,看见了喜鹊窝,跳起来,扑到窗前:“啊哈,怪不得你家发了财!咱家院里有个乌鸦窝,咋也赶不走。”

“嘘——”白瓷竖起食指。

窝里刚孵了小喜鹊,不时地露出黄嘴丫。喜鹊妈妈刚归巢,正喂孩子呢。

“哪道题不会?”白瓷催促。

老夏又瞅瞅喜鹊,回到桌前,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提纲,说:“都不会。”

“那不行,我只能挑重点讲,每天限时40分钟。”

“好好好。”老夏双手合十,把白瓷当成大仙了。

人的脑袋真怪。同样是脑袋,学起习来,白瓷的脑袋像魔法水晶球,老夏的脑袋像木头疙瘩。还没讲完两道应用题,40分钟已经过去,窗外的喜鹊窝淹没在夜色里。风刮得更急了,窗缝吱吱叫。

“闹心!咋不把窗户弄严实?”老夏心急,拿窗户撒气,要去鼓捣窗户。

“别动,我爱听这个声儿,风在说话呢!”

“说的啥?”

“吱吱,知知,当然是知道的意思,连风都知道这题怎么答了。”白瓷笑着。

老夏的黑脸涨红了,收起提纲、草纸,说:“我回家练练,明天再来。”

再来的时候,老夏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爬上了大杨树。

“干什么?你干什么?”白瓷急了,对着他的屁股问。

他俯身嘿嘿一笑:“积德行善。”

老夏从小就在山上野,登山爬树,他是行家。别看他块头大,两腿夹树,双手紧捣,敏捷得就像猴子,几下子就接近了喜鹊窝。他从腰间拽出木棍、锯条,在树丫之间比量一番,“吱嘎吱嘎”,锯出长短适中的木棍,支撑在窝的周围。喜鹊妈妈不在,小喜鹊抻着脖子喳喳叫。他摸出半个饽饽,碾碎了,扔给它们,窝里就安静了。他胳膊腿儿微微一松,滑落下来。

“秋天风大,得加固一下。”老夏收了锯条,拍拍灰尘,“到了这个季节,山上总有被吹掉的鸟窝,昨天我就瞅它不牢。”

“谢谢你。”白瓷有点儿佩服老夏了。

老夏又拍了他的肩膀:“咱俩,客气个啥!”

这天,白瓷讲题,没注意时间,是老夏看看挂钟,苦瓜脸放了晴,说都过点儿了,就到这儿吧。

临出门,老夏见王叔王婶没在,低声说:“你看,离考试一星期了,我这脑袋也学不进去呀,你还是让我照抄吧。”

白瓷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要靠真功夫。”

老夏拱手作揖:“求求你了,以后再来真的。”

白瓷拿过复习提纲,翻到一页,说:“语文题重视古诗文,这12首古诗,你回去都背下来,肯定多得分。”

考场上,白瓷安排座位,他把老夏隔得远远的。望着老夏抓耳挠腮的样子,他想到了猴子,比老夏爬树的样子更像猴子。

一出考场,老夏就埋怨白瓷:“12首古诗,一首没考,白下功夫了,你咋猜的题呀?”

“天有不测风云,考题瞬息万变,我又不是神仙。”白瓷扬长而去。

这次,老夏的成绩没往好的方向拐,依然最后。

夜里,风好大,飞沙走石,噼里啪啦,敲打玻璃。白瓷爬起来,撩开窗帘,看见喜鹊窝稳稳地坐在树丫之间,就像他稳坐榜首一样。

早上,大风还在刮。几个小啰喽搀着老夏,一瘸一拐进了教室。

白瓷暗暗赞叹,老夏的爸妈真是说到做到,拐不好就把他腿打断。

周老师来了,问:“同学们,知道夏冬林是怎么受的伤吗?”

同学们眨巴眨巴眼睛,都不说话,瞅着老师。

“昨晚刮了那么大的风,他又上山护林去了,结果,一根断裂的树杈砸在他腿上。欢迎夏冬林讲讲经过吧!”

掌声中,瘸腿老夏站起来,斜着身子,说:“也没什么,我每天晚上都上山,昨天刮大风,本来不想去了,但我想起一句话,月黑风高杀人夜,坏人专挑坏天气出来,兴许又有贼去偷白瓷家的山货呢,我就上山了。平时有伙伴陪着我,昨晚就我自己,大黑山上老恐怖了。就在接近种植场的时候,咔嚓一声,我以为树上跳下坏人了,刚要应战,没想到是个大树杈子。嘿嘿,我没做啥了不起的事儿。”

周老师说:“夏冬林啊,安全更重要,抓贼的事不归你管,以后不许深更半夜上山。”

“我习惯了,周老师,晚上不到山上转转,我睡不着。”

周老师笑了:“别老想着当英雄,把学习搞好,才是真豪杰。”

“我跟白瓷学了,去他家好几次,白瓷给我讲题,讲得可卖力气了。白瓷是好人,好学委,喜鹊都在他家搭窝呢,我不能让他家的山货再丢了。”

老夏说的是好话,却像子弹一样击中了白瓷的心。那颗心好似雪白的瓷碗,“啪嚓”一声,碎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给老夏的复习提纲是旧的,早就作废了,他让老夏背诵的12首古诗,是上学期的,根本不在考试范围。

外面的风,嗷嗷直叫,树枝摇得厉害,枯黄的老叶已经不剩几片了。

本来,白瓷的耳朵很灵,能听懂风说的话,但是现在,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那“啪嚓”一声响,响在胸中,响在耳边……

责编|梁 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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