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乡土”为方法
——“幸福”的科学·民俗学*

2017-12-05 09:17佐野贤治著张昌昌亮译
文化遗产 2017年6期
关键词:民俗学民俗乡土

[日]佐野贤治著 张昌昌 程 亮译

以“乡土”为方法
——“幸福”的科学·民俗学*

[日]佐野贤治著 张昌昌 程 亮译

本文选译自日本神奈川大学教授佐野贤治的新作《宝从田中来》(宝は田から)第一章以“乡土”为方法。作者重新梳理柳田民俗学的乡土研究方法,指出柳田民俗学作为经世济民之学,通过研究“常民”的乡土生活文化发现连结传统与现代的共通性生活意识。与近年来日本民俗学的相对封闭不同,柳田民俗学较早提出了世界民俗学的构想,提倡国家间的民俗比较。而脱胎于该构想的“世界常民学”,立足本地,放眼世界,是匹配地方知识与普遍知识,带领人类通往“幸福”的科学。

乡土 常民 幸福 柳田民俗学 世界常民学

图1 柳田国男*柳田国男(1875-1962),民俗学家,生于日本兵库县,东京大学毕业。曾任农商务省官员,贵族院书记官长。辞官后专心研究民俗学,在民俗学领域留下许多杰出业绩。著有《远野物语》《桃太郎的诞生》《蜗牛考》《海上之路》等。(右)与涩泽敬三*涩泽敬三(1896-1963),实业家,民俗学家,生于日本东京,涩泽荣一之孙。曾任日本银行总裁、大藏大臣。主管阁楼博物馆(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前身),并大力援助民族学、民俗学等学会活动及田野考察。(中央)在川口湖畔(1949年 涩泽史料馆提供)

柳田国男较早时候就已经提出世界民俗学的构想。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不能说是幸福的,持续不断的战争一直给人类带来着不幸。无论身处何时何处,人群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日本民俗学将之称为“常民”。“常民”之间跨越地域了解彼此的日常生活,虽属不易,但却是通往“幸福”的道路,也体现出民俗学的有效性。今日的信息技术不断发展,跨地域“常民”研究的可能性日益加强。本文将依托神奈川大学日本常民文化研究所国际常民文化研究机构近年来的研究成果,重新梳理柳田民俗学,并探讨世界常民学研究的可能性。当今社会,地域、国家、世界彼此相连,我们必须认识到自己所处的原点。因此,本文也将探讨近代设立的,作为乡土单位存在的“县”*日本的一级行政单位,相当于中国的省,一共有43个。的民俗意义。

“经世济民”之学——柳田民俗学与日本民俗学之异同

柳田国男认为,民俗学不仅在探讨“日本人与日本文化是什么”,也在回答“日本农民为什么很贫穷”,是一门实现幸福的经世济民之学。作为民俗学者,柳田国男1926年在《家之光》一文中说道,“人们只学习有用的学问,但实际上却并不认为可以用它改良整个社会。有余力者,须以助他人之心阅读思考,否则后一代人便无法比这一代更幸福”。*柳田国男:《木棉以前的事》,日本:岩波书店1979年版,第108页。同年,日本东北地区岩手县的童话作家,宫泽贤治*宫泽贤治(1896-1933),诗人,童话作家,生于日本岩手县,著有童话《银河铁道之夜》等。提倡将农民的日常生活升华到艺术高度,并在《农民艺术概论概要》中表达出与柳田相似的观点。宫泽说道,“没有世界整体的幸福,就没有个人的幸福”。*高村光太郎、荻原朔太郎、宫泽贤治:《高村光太郎·荻原朔太郎·宫泽贤治集》,日本:筑摩书房1954年版,第377页。

柳田民俗学成型的20世纪30年代,不仅受到明治维新以来近代化产生的矛盾影响,也受到世界性经济危机影响,日本农村地区频繁出现歉收。尤其是日本东北地区,所见之处一片凋敝。二二六事件*日本皇道派青年军官发动的武装政变事件。1936年2月26日清晨,1400余名士兵袭击首相官邸、警视厅等地,杀死政府要员。29日暴乱平息,但在整肃军队的借口下,军队的发言权得到加强。的起义部队里,中心人物安藤辉三大尉的绝大部分部下都出身于贫困的农村。虽然农民占日本总人口的大多数,但他们的不满,并没有得到政府的重视。于是军部势力取代政府抬头,并将日本引向了海外侵略之路。日本民俗学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确立了发展方向,并在柳田国男《民间传承论》(1934)、《乡土生活的研究法》(1935)中写明。我们可以将柳田民俗学的志向理解为:经世济民(思想)为主体,温故知新(学问)与知行合一(实践)加以协助(图2)。

图2 “经世济民”与柳田民俗学

另一方面,战后的日本民俗学作为单独的一门学科,积累了大量的民俗志以及研究成果。但是近年来,日本民俗学界却逐渐陷入封闭,不仅丧失原本的社会性,也失去学术活力。日本民俗学在确立自己近代科学属性的过程中,为了拥有历史学,文化人类学等学科的同等地位,失去了柳田民俗学经世济民的目的与志向。宫本常一*宫本常一(1907-1981),日本民俗学者,生于日本山口县大岛,走遍日本各地,留下许多热情洋溢的、描写生活的农村民俗志。曾在日本进行“行走·观察·询问”之旅,是最后一位能够指导农业经营的民俗学者。他认为民俗学应该与改善民众生活相结合,并批判专业化的学院派民俗学,而自己则将研究重心放在了民具学与生活学上面。

战后的日本民俗学与柳田民俗学共同发展,虽有较多重叠,但并不相同。在全球化浪潮中,传统的研究视角与方法已经不能把握当下人们的生活。笔者提议,重新回到柳田民俗学的原点思考日本民俗学的活化与再生之路,以应对现代社会高龄少子化与环境恶化等诸多问题。

作为方法的乡土——生活意识的共通性

我们需要弄清自己所处的乡土如何发展到今时今日,其制约因素与出路在哪里,需要怎样的条件才能存续下去。有志之士必须在理清上述问题的基础上,思考农村通往幸福的道路。*柳田国男:《柳田国男全集》第三卷,《乡土志编辑者的预备工作》,日本:筑摩书房1997年版,第118页。

我们并不是研究乡土本身,而是研究乡土中的某些方面。这些“方面”具体指日本人的生活,特别是作为一个民族整体的过往经历。在各自的乡土,或者通过乡民们的意识感觉重新去认识与学习,这是我们的目标。*《乡土研究与乡土教育》,柳田国男于1932年11月在山形县教育会上演讲,之后发表在1933年《乡土教育》27号《定本》第24卷,第67-68页。。

柳田将自己的学问称为“乡土研究”、“民间传承论”,但并没有使用民俗学一词。二战后的1949年,民间传承之会改称为日本民俗学会,柳田担任初代会长。这次改名以后,“民俗学”一词开始作为一门学科的名称正式使用。柳田认为,与以文字资料为主的,描述统治阶级历史的传统史学不同,民俗学更注重民间传承的非文字资料,是一门描写“常民”生活变迁的史学。柳田指出,乡土研究的对象是民间传承,其内容包括以下三类:

(1)有形文化(生活外形)——包括衣食住等,“来访者”可以用“眼睛”看到的东西。

(2)语言艺术(生活解说)——包括民间故事、传说等,长期逗留的“旅居者”在掌握当地方言后用“耳朵”听到的东西。

(3)心意现象(生活意识)——包括共同幻想*共同幻想一词源于日本思想家吉本隆明的作品《共同幻想论》(1968)。吉本通过分析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指出,乡民们存在某种“共同幻想”的机制,而这种机制导致了战时天皇崇拜的盛行。等,在乡土出生长大的“乡民”可以用“心”共鸣的东西。

柳田认为,乡土研究就是乡民立足乡土,通过民间传承来研究日本民族的生活文化。乡民有责任将涉及地域社会未来发展的相关材料提供给有志之士。

“常民”是日本民俗学的重要概念,一般指保持民间传承的人们。相当于英语里的“folk”,德语里的“volk”,汉语里的“老百姓”(也有学者用“平民”一词)。韩语里的“常民”一词与朝鲜王朝时代士大夫阶级“两班”*英文为“Yangban”,是古代高丽和朝鲜的贵族阶级。上朝时,君王坐北向南,以君王为中心,文官排列在东边,武官排列在西边,即“文武两班”。相对,保留着“平民”的语感。柳田最初使用该词,是为了将其与猎人、山窝游民之类的非定居山民区分开来,表示从事稻作农耕的乡民、自耕农。而致力于民具与渔民史料研究的涩泽敬三,则将“常民”当做common people(与“庶民”的语感相近)的译词使用。

另一方面,日本民俗学将城市的上班族当做现代的“常民”加以研究,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都市民俗学。日本民俗学没有讨论特定的个人,而是对人的日常性,即“民之常”进行了文化概念层面的讨论。“常民”摒弃了将人视为阶层或阶级的政治学、经济学看法,将上至天皇、贵族,下至武士、百姓共通的生活文化作为指标,成为一个表现日本人民族性的概念。

柳田认为,有志于乡土研究的人与年龄无关,都是“青年”。“青年”一词作为“壮士”的反义词出现于明治20年代*1887-1897年间。。壮士往往对现实悲愤感慨,将政治实践转化为斗争并身体力行。而青年多为教师形象,志同道合者结社或组织青年会,购买阅读报纸书刊,编纂杂志,通过晚间的学会或演讲打破旧弊,获取新知,致力于新时代的建设*参阅木村直惠著《青年的诞生》,日本:新曜社1998版;北村三子著《青年与近代》,日本:世织书房1998年版。。柳田的写作多将学校教师视为读者,他的青春年代,与青年一词体现的时代思潮是重合的。

“民”的发现——传统与现代的相克

近代国民国家时期的民俗学反映了各个国家近代化的过程。日本的民俗学虽然由江户时代“国学”的一部分发展而来,但也受到明治前期引进英国人类学的坪井正五郎(1863-1910)“土俗学”的影响,因此文学出身的研究者并不是主流。柳田国男作为明治自然主义文学*日本近代文学的一个重要流派,针对庸俗写实主义兴起的新文学,主张一切按照事物原样进行写作。运动的旗手之一,1910年在《远野物语》前出版了《石神问答》一书。而他文学青年的活动也由此画上了休止符*柳田国男研究会编《柳田国男传》(1988)。

大正时代结束后,日本进入昭和时代*大正时代(1912-1926),昭和时代(1926-1989)。。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日本开始重新评价传统的生活文化,并盛行将近代化的意义相对化的社会运动。下面,笔者以运动倡导者出生年份的顺序列举出他们的主要事迹。

(1)民俗:柳田国男(1875-1962),《远野物语》(1910),《民间传承论》(1934),《乡土生活的研究法》(1935)。

(2)民居:今和次郎(1888-1973),白茅会编《民居图集》第一辑(1918,民居调查最初的报告书)后来提倡“考现学”(1927)。

(3)民谣:町田嘉章(1888-1981),柳田国男《民谣的现在与过去》(1927),1937年开始利用町田式录音机采集全国民谣的新民谣运动“茶切节”*日本静冈市的新民谣,1927年静冈电车公司为招揽客人而作。等。

(4)民间艺术:柳宗悦(1889-1961),创刊《工艺》(1931),设立日本民艺协会,创刊《美与工艺》(1934),设立日本民艺馆(1936)。

(5)民具:涩泽敬三(1896-1963),设立阁楼博物馆(1921,国立民族学博物馆的前身),《民具问答集》(1937)。

(6)民俗艺能:本田安次(1906-2001),柳田国男、折口信夫等人参与的“民俗艺术之会”成立(1927),设立日本民俗艺能会(初代会长,本田,1984)

(7)民话:木下顺二(1914-2006),关敬吾《岛原半岛民话集》(首次出现“民话”一词,1935),《彦市说话》(1946),《夕鹤》(1949),“民话之会”成立(1952)。

柳田民俗学与上述各项民俗发现活动都有着紧密关联,可以说是民俗发现活动的集大成。柳田列举实例指出,在近代化过程中被忽略的,因认为其阻碍近代化发展而受到负面评价的农村、山村、渔村的传统生活文化是有存在意义的。

关于“民”的表述,不仅表明在近代化漩涡中重新评价传统文化的思路,也包含积极推动该思路发展的语感。民话研究者木下顺二,将动物报恩型、异类婚姻型民间故事“仙鹤报恩”作为题材加工创作重新书写,改编成戏曲《夕鹤》,并在故事中加入资本主义使人堕落的寓意。

下面通过民具的事例说明近代化与传统技术之间的关系。民具,是常民制作、使用的生活所需道具。日本粉体工程学的领导者,同时也是民具研究家的三轮茂雄指出,最新的粉体工程技术并不能超越使用石臼的传统碾磨工艺*三轮茂雄:《臼》,日本:财团法人法政大学出版局1978年版,第6页。,因为最新式的制粉机产生不出破坏组织成分所需的热量以及提味的颗粒。实际上,高级的荞麦面、咖啡豆都是人工制成,或用石臼碾磨,或用木炭烘焙。这些都是民俗技术的应用。从这一事例可以看出,祖先创造的传统技术并不会被近代的科学技术全面替代。今天这些与民俗有关的词汇,不再有“陈旧古老”,“憧憬过去(怀旧)”的语感。传统与现代,换言之在生活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之中,对连续性的信赖就是“民”的发现。“现在”是“过去”与“未来”之间架设的桥梁。生活在“现在”的我们改良从祖先那里继承的东西,并传承给子孙,这一志向是民俗学的大前提。不过现代社会的高龄少子化以及产业构造变化正在动摇这一前提。

信息化社会与民俗学——“全球本土化”*原文为“Glocal”,日造英语,是“Global”与“Local”的结合。20世纪80年代由日本经济学家提出,强调全球化的产品与当地文化结合的必要性。1997年,社会学家罗兰·罗伯森(Roland Robertson)在1997年的“全球化与本土化文化”学会上指出,全球本土化意味着普遍化与特殊化趋势的融合,两者共同起着作用。时代的到来

现代社会处于人口、物品、资金、信息跨越国境不断流动的全球化时代。我们身边的生活饮食,例如麦当劳的汉堡与星巴克的咖啡,在世界的各大城市随处可见,而其价格也成为消费物价的国际指标。虽然这些餐厅的基本菜单都差不多,但是像日本的照烧*日本鱼贝类、肉类烹饪法的一种。在材料上涂抹拌有酱油和料酒的佐料汁烧烤,使菜肴有光泽。汉堡一样,他们也会依据所处地区的不同喜好分别调味。和食*日语,指日本菜。已经登录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无形文化遗产。全世界都在食用日本寿司,可是日本人吃鱼的习惯却与渔业资源保护的观念发生冲突,并逐渐成为国际性的经济政治问题。最具有地方性的发酵与酿造食品,跨越地域得到人们的喜爱。而地方的乡土料理也成为观光资源的一部分。在日本山形县户泽村,由于韩国新娘嫁入本地,她们带来的泡菜成为当地特产广受好评。

民俗学以民间“传承”(非文字资料)为研究对象。而传承可以看做是“传”,即民俗文化的“横向”(空间)传播与“承”,即“纵向”(时间)继承的结合。在当今的信息社会,信息通信技术的进步急速推动着“知识”的全球化,传播可以瞬间跨越地域。与此相对的是,两代人之间的纵向继承却逐渐萎缩。一些反向的继承现象不断出现,比如父亲向儿子学习电脑技术,母亲向女儿学习时尚搭配。曾经作为传承场的家、村以及地域共同体虽然发挥过作用,但由于产业结构的变化与高龄少子化的影响,地域社会的文化传承规模正在逐步缩小。

过去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是按照地方(Local)→国家(National)→世界(Global)的顺序逐渐扩大范围的。这在学术上分别对应着民俗学,历史学和人类学。但时至今日,我们应以更全局的眼光俯瞰世界。笔者认为,有必要采用总体性(wholistic)把握各地区普通人生活的研究视角,即尊重各地区居民的独特性、固有价值观以及多样性,承认其相对性的同时将之发展为具有普遍价值的“世界常民”。

日本常民文化研究所1922年由涩泽敬三创立,在渔业制度史、民具研究方面积累了大量成果。神奈川大学21世纪COE项目,是以日本常民文化研究所为据点,于2003年向日本文部省申请获批的国家级重大科研项目。项目名称为“人类文化研究中非文字资料的体系化”(2003-2008),将未被文字记录的,与人类观念、智慧、行为相关的非文字资料分为三类:(1)图像,(2)身体技法,(3)环境景观,并致力于开发上述三类资料的研究方法。2008年,日本常民文化研究所将该项目实体化,成立非文字资料研究中心,并继续开展此项课题研究。2009年,设立日本文部省共同研究中心“国际常民文化研究机构”。世界常民学的共同研究内容包括:(1)海域、海民史的综合研究,(2)民具资料的文化资源化,(3)非文字资料(图像,身体技法,景观)的体系化,(4)影像资料的文化资源化,(5)常民文化资料共享系统的开发。2009年围绕捕鲸问题召开了第一届国际学术研讨会,与会的各国学者从传统捕鲸方法、国际法等各个角度展开了热烈讨论。

图3 以文化为基准看“世界常民学”

图4 只见町网络生态博物馆

该项目同时整合了生活史的资料,并将生活结构模型化。以福岛县只见町为例,当地居民的生活资料全部整合在“互联网生态博物馆”这一系统中,并面向大众开放。生态博物馆的构想,最早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由法国博物馆学家乔治·亨利·里维埃尔(G·H·Rivière 1897-1985)提出。当时,法国正处于重新评价地方文化的时期。生态博物馆是一种新型的博物馆,是生态学与博物馆的结合。生态博物馆以当地居民为主体,用可持续性的方法对所在地区的自然、文化、生活样式等进行研究、保存、展示及应用。这也与柳田国男的乡土研究理念相吻合。

互联网生态博物馆有效利用了最新的信息通信技术,即使没有博物馆的实体也可以将当地的信息保存在海量的电脑存储介质内,并随时发送到全球各地。这些工作有赖于地域研究与信息工程学,文科与理科的学术合作,也是大学与地域社会相互合作,科学知识与生活智慧相互“匹配”的知识创新的契机。

世界常民学的可能性——尊重个别性的普遍性

如果各国确立一国民俗学,并能够进行国际性的综合比较,其结果同样适用于其他民族的话,就可以看到世界民俗学的曙光了。不过要通过比较研究法实现这个美好的梦想,目前看来还缺乏充足的资料。*柳田国男:《柳田国男全集》第八卷,《民间传承论》,日本:筑摩书房1998年版,第47页。

柳田民俗学是以日本为研究对象的一国民俗学,但实际上国家只是“乡土”研究的一个阶段,柳田的最终目标是建立世界民俗学。如果用目前日本的行政区划说明的话,这个过程是按照村、町、市→郡→县→地方(道、州)→国家→区域(例如:东亚共同体的构想)→世界(例如:联合国)的顺序展开的。例如,韩国的江陵端午节登录世界遗产时借助了东亚各国民俗学者的力量。地方性课题一下成为国家性,区域性,甚至世界性的问题,而这就是民俗学的现状。在欧洲,与民俗学相关的联络协会性质的组织目前仍然在发挥作用。乡土研究中的“乡土”,其地域范围具有可变性。按柳田的设想,先从自然村出发,接着到行政单位的郡,再到国家,最后扩展至世界。

本文开头曾引用柳田国男与宫泽贤治两人的观点。他们都受到第一代芬兰驻日大使、语言学家古斯塔夫约翰·拉姆斯泰特(G·J·Ramstedt 1873-1950)谈话与作品的影响(柳田,《芬兰的学问》,1935,柳田国男全集第30卷)。宫泽贤治对拉姆斯泰特博士排除物质文明,建立新农民文化的观点产生共鸣,而柳田国男更是受到博士关于民俗学、方言研究方法的教示。另外,这位世界语博士也给日本的世界语运动带来了巨大影响。柳田与宫泽两人均表达过对世界语运动的理解,以及对运动普及的期待。

柳田构想的世界民俗学,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距离实现更近一步。

当今世界,给人们带来最大不幸的是纷争与战争,以及与此相伴的饥饿与疾病。而这些现象发生的原因之一就是信息闭塞。因此,了解世界各地民众的日常生活状态,可以间接实现人类的幸福,并抑制战争。这一实践的先驱者是法国犹太裔实业家、银行家阿尔伯特·卡恩(Albert Kahn 1860-1940)。卡恩投入大量个人资金,1898年设立“环游世界”国际奖学金,让有为的青年人有机会亲身观察世界形势。1908年卡恩设立“地球影像资料馆”,向世界50多个国家派遣摄影师,如实地记录当地普通民众的生活,共收集照片72000余张,影像胶片100小时,长达83000余米。馆内收录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实地影像强烈控诉了战争的罪恶。

现代社会,大存储量通信终端的不断普及为世界各地的人们跨越国境理解多国文化提供了可能。笔者提议,当下的民俗研究可以跨越过去“人种”“民族”“国民”“阶级”的人群划分,使用“世界常民”这一概念进行研究与学术实践。该概念基于民众生活文化层面的共同感觉与共属意识提出。卡恩的地球影像资料馆、柳田的世界民俗学构想就是“世界常民”实践与研究的范例。今天,我们应该为实现先人的梦想而努力。互联网生态博物馆通过小小的电脑画面连结世界,就是其中的尝试之一。

图5 阿尔伯特·卡恩(1860-1940)法国的犹太裔实业家·银行家

不久以前,如果提起“世界常民”,人们脑子里出现的大多是村里不懂英文的老大娘向来访的外国人用方言朴实地推荐自制腌菜的画面。不过时至今日,方言因其表现生活体验的细致与丰富重新被人们认识并使用。在国际化的交流场合,人们一边讲着流畅的英语,一边用母语进行深入思考。全球化促进了均质化与多样化两个相反的方面同时发展。在均质化的基础上对个别性的认识和发现是世界常民的特性。他们在把握生活文化层面个别性的基础上,致力于认识人类文化的普遍性。关于个别性与普遍性的相互关系,身边的食物就是例子。和食虽然登录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无形世界遗产,但日本各地传承的却是味道各异的传统乡土料理。原本外来的食品天妇罗,牛肉火锅,咖喱以及拉面已经完全日本化,成为和食的一部分。虽然寿司在国际上广为人知,味增汤与纳豆也逐渐被人接受,但是生鸡蛋依然被敬而远之。我们尊重家庭、乡土、民族、国民料理传统的同时,也可以看到在世界各地的大城市里人们一手拿着麦当劳汉堡,另一手端着星巴克咖啡。不过,虽然食物的国际化趋势十分明显,但是人们对食物的喜好与禁忌却依然受到民间信仰、民族宗教、世界宗教的影响。

国际化需要扎根于地方文化。换言之,不可移植的“文化”与可移植的系统性“文明”,经验性、地方性的生活“智慧”与合理性、普遍性的科学“知识”需要匹配、融合。总之,我们需要理解个别对象的立场,也需要展现多文化共生的普遍性思维。这是世界常民学(现阶段的“比较民俗研究”)的目标。

“もったいない”*日语词汇,mottainai,可惜的意思。一词,是教育别人爱惜物品的日本民间说法。肯尼亚环境和自然资源部副部长,已故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旺加里·马塔伊(W·M·Maathai,女,1940-2011)利用该词提倡环境教育以及资源的有效利用,提出“MOTTAINAI”*“MOTTAINAI”是“もったいない”的罗马字发音。的口号,并在世界广泛传播。又如日语里的“里海”*此处“里海”并非地理上的里海,而是日本民俗学用语,含义为“近海”。成为“SATOUMI”*“SATOUMI”是日语“里海(さとうみ)”的罗马字发音。这一学术用语被广泛使用。像这样地方性智慧普化为世界性知识的事例比比皆是。我们应该将这些智慧汇总为人类的睿智,应对全球变暖等各种问题,并将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纳入考虑范围。否则,人类会愧对“Homo sapiens(智慧的人)”的称呼。

今天,我们在面对战争、饥饿、难民、环境污染、自然破坏以及传染病肆虐等人类不幸时,应该明确了解彼此生活文化的重要性,并建立人类相互理解的世界常民学。虽然这个过程需要很长时间,但它可以实现全体人类的幸福。这也是柳田民俗学的夙愿。笔者认为,我们应该在认识这一点的基础上探索现代民俗学的可能性。

作为乡土的县——县民性的表达

下面简单阐述一下将日本山形县米泽地区作为乡土研究阶段性调查对象的意义。

“作为方法的乡土”一节中出现过“我们并不是研究乡土本身……”这段言论,是1932年11月5日,柳田国男在山形县议会议事堂参加山形县乡土研究会主办的题为“乡土研究与乡土教育”的演讲会时,进行两个半小时演讲的其中一节。柳田提出,乡土研究的使命,不仅有科学研究的目的,也要为当地社会的未来发展方向提供判断依据的材料。此后,山形县学校教育的基础,继承了乡土教育、生活教育等扎根本土的传统,并传承至今日。具体事例,参见无着成恭*无着成恭,日本教育评论家,1927年生。所著的《山元学校——山形县山元村中学学生的生活记录》(1951)与山形国民教育研究所(1960年成立)的活动。

日本的“县”,是明治维新以后通过废藩置县*1871年7月,明治政府废除日本全国的旧藩并设立府县,由此确立了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最初,除北海道之外,共有3府302县。到1871年底统一为3府72县。设置的行政单位。山形县由近世的庄内、最上、村山、置赐四郡合并而成。当地人因新的行政划分成为“县民”,但他们认为伴随共同感觉与共属意识形成的乡土范围依旧以原来的郡*郡,日本都道府县的下级区划,包括村、町,于1923年废除。为界。比如旧藩时代的米泽藩*米泽藩是日本江户时代一个藩属领地,位于出羽国置赐郡,藩厅位于米泽城(今山形县米泽市)。藩主是上杉氏。,就一直存在“そんぴん(sonpin,古怪、顽固)”、“かんくらい(kankurai,死心眼)”的说法。这是大家公认的地方个性,同时也是方言,体现了当地的民俗性。平成时代*1989年1月7日至今(2017年)。,日本政府在全国范围推动市町村合并*日本政府为了强化市町村的管理效率,扩大治理规模,应对财政困难,从19世纪末开始持续推动市村町的合并。先后共有三次大规模的市町村合并,分别是明治大合并、昭和大合并以及平成大合并。平成大合并始于1999年,执行至2010年3月底,市町村数量从3229个降至1727个,减并幅度将近五成。,人们对旧郡的归属感开始复苏。虽然郡制在大正末年就已经被实质性废止,但以旧郡为对象的、内容详实的郡志依然在全国范围不断编纂。柳田也指出过郡作为乡土研究单位的重要性。

另一方面,由于县与郡的历史地理环境不同,因此将现在县管辖内的民俗事项普遍化,统合该地区居民相似的心意传承,即所谓的县民性是比较困难的。县是由近代的地方制度发展而来的。我们将县作为乡土研究与民俗研究的场域时,必须将近现代史结合起来考虑。例如,为培养县民意识与县民性,日本各县都制定了县歌。山形县歌《最上川》,是昭和天皇1925年10月访问山形县时创作的歌曲。该歌次年于宫中御歌会公开发布,1982年正式被定为山形县歌。《最上川》与长野县的《信浓之国》一起,成为当地县民最爱唱的县歌。此外,天皇亲临国民体育大会与植树节的活动,则成为促成日本人形成郡民→县民→国民意识的历史契机。“国体”一词,战前指国家形态,战后却成为国民体育大会的简称,通过天皇的介入与国家、县的身份认同连结起来。

下面,以县为单位谈一下民俗学的发展动向。日本文化厅于20世纪60年代、高度经济发展期实施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民俗资料紧急调查政策。该项调查在每个县选择30处地方,采用统一标准进行全国性的民俗调查,记录各县的民俗特征,将调查成果以各县民俗志以及日本民俗地图的形式出版,并在各地设立民俗收藏库与历史民俗资料馆。在这项调查中,“县”成为文化政策研究的地域单位。文化政策研究,主要以各地的民俗文化财*按照日本文化厅的定义,民俗文化财包括风俗习惯、民俗艺术、民俗工艺和相关日常用品等,涉及服饰、饮食、住宅、职业、信仰、节庆等方面。为对象。随着县民性、县人会*相当于中国的同乡会。等以县为单位的研究在文化人类学以及社会学领域的推进,现代的民俗学也开始思考乡土研究中“县”的民俗学意义这个课题。眼下,日本有关讨论县民性的电视节目层出不穷。可以说,经历一个半世纪,县已经逐渐成为乡土的基本单位。由四个地区合并而成的山形县,1986年设立民俗研究协议会,致力于全新的、以县为单位的民俗·乡土研究。米泽地区早在1964年以旧置赐郡为调查对象设立了置赐民俗学会。

最上川上流的山形县米泽地区自古以来被称为置赐(oitama,おいたま)。这个称呼起源于“置灵山(oitameyama,おいためやま,安置灵魂之山)”的说法。置灵山是位于盆地中央的川西小松大光院阿弥陀堂的别称,又称为亡灵聚集之所,奥高野山*指无人居住的高野山深处。。笔者2014年夏天做调查时听米泽地区六乡町一位老人说道,死者的灵魂死后49日内会徘徊在家里的屋梁之间,49日后会前往置赐山。此外,川西町的道传遗迹被认为是置赐郡政府所在地,其周围分布着天神森古墓等古墓群遗迹。这些遗迹表明川西町可能是古代置赐地区的中心地域。置赐与米泽所指的地域没有明显区别,置赐的提法偏重自然环境,而米泽的提法偏重人文、行政。

橅心庵人在《山形新闻》中刊登了“古代的UKITAMU*UKITAMU,阿伊努语,来源于史书《日本书纪》,是古代置赐地方的称呼。”一文(图6),介绍了古代的置赐地区。

米泽市“传国之杜*传国之杜是2001年9月29日在米泽市建成的博物馆型文化设施,由县立置赐文化会馆与市立米泽上杉博物馆合并而成。”举办的第20届农村文化研讨会中,UKITAMU风土之丘考古资料馆*UKITAMU风土之丘考古资料馆是位于山形县米泽地区的考古博物馆,集中展示了当地在旧石器时代、绳文时代、弥生时代、古坟时代出土的各种文物。名誉会长川崎利夫以“古代的置赐”为题登台阐述了他的重要观点。

图6 古代的UKITAMU(《山形新闻》2007年8月8日晚刊)

古代社会,也就是古坟、飞鸟、奈良、平安时代*古坟时代(约4世纪至6世纪),飞鸟时代(约593-约710年),奈良时代(710-784),平安时代(794-1192)。,置赐地区没有任何战争的遗迹。卑弥呼*卑弥呼,《三国志·魏志·倭人传》中记载的邪马台国女王。3世纪倭国大乱,卑弥呼通过巫术统领各地的政治集团,并于239年向魏国派遣大使,被赐予“亲魏倭王”的称号和金印紫授。至今未发现邪马台国的确切地址,学界推测在日本近畿地区(京都附近)与北九州地区的可能性最高。统治时期以后的200余年,葬于该地区户塚山前方后圆墓中女王(40岁左右)的随葬品中也没有发现武器。当时的置赐地区有3个政治集团存在,但彼此之间并不存在对抗,而是保持合作共存的关系。郡政府的行政中心从最初的小郡山(现高畠町)向郡山(现南阳市)、道传(现川西町)和平转移就是证据。

置赐地区在应对大和朝廷等外来势力侵入时,与日本东北地区北部民众的流血抵抗不同,以和平的方式接受了外来统治,并通过本地深厚的文化底蕴将之融合同化,创造出较为稳固的文化。

那么,这种非暴力的精神特质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川崎指出,当地自绳文时代起就没有介入任何战争,而这种地方特质也被传承下来。

随着近年考古发现的进展,我们了解到米泽市的古志田东遗迹曾是平安时代富豪的府邸。从出土的木简文字可以看出,该富豪拥有大量的劳动力,很可能从事大规模的农业经营与运河贸易,并赚取大量钱财,对当时当地的民众有巨大的影响力。

古代的UKITAMU是在天赐的自然风土中,由开明的祖先通过广泛的交流与贸易不断推进地区建设而形成的。当地人克服气候变化、环境变化的技术与协调性,以及他们热爱和平的性格特质,都是超越时代的遗产。

柳田乡土研究中的“乡土”概念具有从自然村扩展至世界的连续性,比眼下的“全球化”一词出现的更早。笔者以山形县米泽市六乡町西江股为据点开展的民俗调查,是对旧置赐郡、现米泽市的地域研究,也是从县、国家、亚洲逐步扩展至世界的“乡土”研究的第一阶段。

[责任编辑]王霄冰

K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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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6-031-09

佐野贤治(1950-),男,日本静冈县人,文学博士,日本神奈川大学历史民俗资料学研究科教授。(日本 神奈川 横滨,2218686)张昌昌(1989-),男,黑龙江大庆人,神奈川大学历史民俗资料学研究科硕士。(日本 神奈川 横滨,2218686)程亮(1980-),男,江苏南京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日语系副教授,日本神奈川大学历史民俗资料学研究科博士在读。(广东 广州,510420)。

* 译者注:“幸福”的日文原词为“shiawase(しあわせ)”,有“匹配”,“幸福”两层含义,这里译为“幸福”。根据作者佐野贤治的解释,“匹配”是该词的原义,指两种事物的完全契合。“幸福”是该词的引申义,指因匹配而带来的满足感、幸运感。现代社会充斥着因无法匹配而感到不幸的现象。比如,结婚后因性格不合而离异,进入一流企业却因无法融入企业氛围而辞职,身心失衡而陷入抑郁状态等等。另,文中脚注均为译者所加,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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