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
下辈子咱再也不姓马了
□苏小旗
1.
马桂兰年纪越大越不喜欢自己的姓。凡是提及“马”的词语,有几个是好的?作牛作马,牛头马面,吹牛拍马,马浡牛溲,想到这些,马桂兰就会感到莫大的忧伤。
姓了马,那就是一辈子都被人“服牛乘马”,马桂兰说,就算别人说了你啥,你也得“呼牛作马”。
那你得赖我姥爷,马桂兰的女儿小坤儿盘腿坐在床上,嘴里嚼着干豆腐卷辣酱和大葱,要不你就赖我太姥爷,反正我不姓马。
那都是埋地底下八百年的人了,赖也赖不着了,马桂兰说。她边说边把两条耷拉在床下的小短腿儿拽上床沿儿,撸起裤管儿,两手握着两个腿肚子揉来揉去。
这是一双患有严重静脉曲张的腿,数不清的血管在皮肤下迂曲扩张,看起来好像伏着无数条隆起的蚯蚓,于是她本来粗短的小腿看起来就更加令人触目惊心了。难不难看的,马桂兰倒是不在乎,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一只脚都快迈进棺材了,好不好看有什么重要,但是酸胀和疼痛太让她受不了了,并且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的正常行走。
马桂兰一边熟练地压揉着腿肚子,一边说:你看看,同样叫“德华”,那刘德华就是天王,马德华就只能演猪八戒。
那马克思还是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伟大导师呢,小坤儿把最后一口干豆腐卷儿全塞进嘴里说。
马桂兰对自己的姓不满意,一半是因为自己的命,一半是因为她还偏偏嫁了个姓牛的男人。
2.
老牛是马桂兰嫁的第二个男人。
马桂兰的第一个男人福薄命短,死得早。马桂兰守寡时四十几岁,带着一儿一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纺织女工的工资要养活娘三个,那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在有人给马桂兰介绍男人时,她没拒绝。
相比于马桂兰,老牛更急于再成个家。老牛的老婆撒手人寰后,留下了四个还未成家的儿子,尽管老牛大小是个吃公粮的,尽管单位的福利让他带着四个孩子生活也完全没有压力——但是家里怎么能少个女人呢?
且不说日常的一日三餐,衣物的浆洗缝补,光是家里的“人气儿”,少了个女人,就完全闻不到了。虽然都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但其实男人也只是个“顶梁柱”而已,女人才是围起这柱子的墙壁和屋顶,只有女人的劳作和双手,才能一点点修补着这个家墙壁与屋顶的每一处漏缝,哪怕这房子再破,只要有了女人,这家才能成为一个家,而这种家的安生,踏实,温暖,只靠男人,基本是做不到的。
半路夫妻,搭伙把日子过得像个家的样子,将来老了有个伴儿能互相照顾着——老牛和马桂兰无非都只有这一个念想。于是从各取所需的角度考虑,马桂兰进了老牛家的门。
老牛的房子是单位分的,七楼,五十几平,并且是东西朝向的厢房。四个儿子,两个住在单位宿舍,两个跟他们住在家里。而马桂兰的儿女则继续住在之前娘仨住的小平房里。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能住上楼房,是一件比较牛逼的事情,因为这最起码是身分和地位的标识。老牛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越上年纪还越是满身凛然正气的样子,出门进门都是十分体面有派头。大家都认为马桂兰要开始享福了。头茬韭菜二婚妇,春风再起春光再现。
其实马桂兰哪有这么滋润。相对于原配妻子,老牛再婚的目的,只是想给自己找个保姆罢了。儿女,总归是会各自成家的;而自己年老以后,总归是需要有人照顾的。马桂兰只是个纺织女工,地位比自己低;一双儿女即将成年,不需要他过多负担;因为是苦出身,马桂兰干活又勤快利索,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马桂兰倒是无所求,什么都不求。任劳任怨,老牛说一她从不说二,每天一日三餐,沏茶倒水,熨衣刷鞋,什么事都做在前头。
老牛是真牛,马桂兰也真是“作马”,如此这样,日子倒也过得安生。老牛的四个儿子陆续都立了业成了家,紧接着马桂兰跟老牛又陆续退了休,家里只剩下了一对老伴儿。
退休后的老牛生活质量一点也没降低,即使是下楼跟其他老头聊个天,下个棋,也必须是衣冠整洁,夏天短袖衬衫干净平整,小折扇开得“唰唰”响;冬天一双军皮靴擦得锃亮,口罩洁白如新,连耳包上的毛都根根整齐。
马桂兰一直是光鲜体面的老牛背后低眉顺眼忙碌的那个女人,从四十几岁到五十几岁,从五十几到六十几岁,一直到把老牛伺候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3.
老牛一直患有糖尿病,因为马桂兰照顾得好,病情倒也一直稳定。但糖尿病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凶险的并发症,因为长期血糖增高,导致大血管、微血管受损,进而危及心脑肾和眼足。
受着糖尿病并发症的拖累,老牛最后卧床不起了。那真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120不知道往老牛家跑了多少次。老牛的儿女们说孝倒也是孝,去医院探望过好几次——他们当然知道如何巧妙地避过伺候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病人。
此时马桂兰双腿的静脉曲张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这是她年轻时作为纺织女工落下的职业病,长久地站立与行走让双腿负荷过重,进而导致了病变。她便每天拖着这双腿往返于家与医院之间,每天来来回回爬七楼。马桂兰的女儿小坤儿心疼妈,时不时地过来帮衬一把。直至把老牛送走。
老牛活着的时候气派体面,死后丧事也办得气派体面。很多领导都出席了老牛的葬礼,老牛的孩子们恭敬肃穆地回礼,马桂兰只是站后面。她哭,是真哭,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老牛去世的第六天夜里,儿女们都回到老牛家,因为这天是“上望”。
所谓“上望”,是东北地区的风俗,即家属和亲人在人去世的第六天深夜,在户外准备好用秫秸做的“登天梯”和各种供品跪着等待故人回家。整个过程不能有人说话,因为据说到夜里一点之前,故人会登着梯子上到烟囱,之后站在烟囱上向下望,看到家属和亲人都在,才知道自己已经离世,才能安心地到另一个世界去。
整个过程,真的没人说话。直到洒在梯子下的面粉有了类似脚印的痕迹,大家才收拾妥当回到了家里。
在马桂兰准备送老牛孩子们出门时,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走的意思。之前上望时大家都不说话,看样子,接下来是有话要说了。
果然,老大先开口了。
“马姨,老爷子走了,咱们应该谈谈丧葬费的分配了吧?”自从马桂兰进了老牛家的门,这四个孩子就一直称呼她为“马姨”。
马桂兰对这个时刻当然有准备,她从箱子里拿出四叠用报纸包好的钱,说:“老牛丧事办的体面,也花了不少钱,用完就剩了五万,我留一万,剩下的,你们哥几个一人一万。”
孩子们都没说话,也没有人接钱。静默了一会儿后,老二问:“马姨,总共只有这些吗?”
是。马桂兰说。
孩子们依然都没说话,依然没有人接钱。后半夜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只有老牛生前经常校对上劲儿的老式座钟嘀哒嘀哒地走着,走得不紧不慢,仿佛此刻除了它,其余一切都是虚无。
“那行吧,马姨,咱们法庭上见。”老大最后说。然后大家都走了,马桂兰手里依然拿着那四叠用报纸包好的钱,并没有送他们出门。
4.
老牛的丧葬费为自己办完体面的丧事后,还剩十八万。
老牛的四个儿子早就弄得一清二楚,一人一万?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我爸生前退休工资一个月五六千,生病住院都有单位的医疗保险,老两口在这个小城市往死了花,每个月也是会有节余的,另外我爸活着的时候没啥爱好,不赌不旅游,那么剩下的钱,就当我们几个儿子花钱雇了个伺候病号的,也就不计较了。而这个五十几平的旧楼,是厢房,还是七楼,卖了也不值钱,你马桂兰到底也是土埋了一半的人,暂且给你先住着,这我们也不计较。但是丧葬费你独吞,这不好使。
而马桂兰听到“法庭”两个字其实也是挺闹心的,这老了老了,还贪上官司了,说不打怵那是假的。但其实马桂兰也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她领了丧葬费时就问明白了,丧葬费不算遗产,不算遗产,那就用不着你们几个继承。
当然,最忿忿不平的是小坤儿:我妈作牛作马伺候你们老爷子半辈子,落点辛苦钱,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这不是我亲爹,我都帮着伺候着,面子上的事儿你们都做得好,里子的活都是我妈和我缝缝补补,老太太还能活几年?没有亲情,多少也该有点恩情吧?
小坤儿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现在的社会,即使是亲妈,儿女们对钱的虎视眈眈也不亚于这兄弟四人,那电视新闻上还少报了?只是人在涉及到自己利益时,就仿佛所有情理都为自己而存在一样罢了。
两个星期之后,马桂兰收到了法院的传票。牛家四兄弟的行动力真他妈的强。
马桂兰和牛家四兄弟都拒绝庭外调解。
法院当然根据法律判决。没错,丧葬费不属于遗产,不存在继承或不继承,但这是在丧葬费都用光的前提下,若有节余,若死者生前没对这部分钱立遗嘱,剩下的钱就应该平均分成五份儿,马桂兰和牛家四兄弟一人一份儿。
马桂兰不服,上诉。结果还是维持原判。
马桂兰铁了心不把那十八万拿出来分。于是法院强制执行,冻结了马桂兰的工资卡,然后每个月分成四份儿给牛家四兄弟。
很好。尽管打官司这段时间让马桂兰拖着两条患有严重静脉曲张的腿奔波来去,每天夜里腿疼,也会因为这罗嗦事闹心而失眠。但是很好,这确实是马桂兰想要的结局,或者说,离她想要的结局,还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5.
小坤儿已经四十五岁了。未婚。
在她刚刚长大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也不是不理解马桂兰的苦衷,更何况即使马桂兰再嫁,也不曾亏待过她和哥哥。
但是不完整就是不完整了,想要完整,只能从自己的生活中重新开始。
25岁那年,小坤儿怀孕了,她与两情相悦的男朋友,准备结婚了。
那年冬天,小坤儿和男朋友赶了清早的大客,去沈阳五爱市场买日用品。他们满心憧憬,甚至激动得在车上想补个觉都睡不着。然而车还没到沈阳,出车祸了。
小坤儿男朋友当场死亡,小坤儿因为流产而导致大出血,子宫摘除了。
从那以后,小坤儿再不谈恋爱。甚至连人都不愿意见。这不长不短的二十年里,她始终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母亲再嫁,之前的小破平房留给了哥哥。
她偏执,她心如死灰,她对生活已经失去了动力。她不吵不闹,只是坐在社区里哭,坐在区政府办公室里哭。
后来社区给她申请了个特困户,再后来政府给配置了城郊的廉租房。从此以后她独住,独来,独往,除了偶尔马桂兰来看她,或者她去看马桂兰,人们大多数时候是看不到她的。
至于她的哥哥,远在城北,已经年近五十,始终独身。甚至与马桂兰都不再来往。
马桂兰心疼小坤儿,心疼自己这个像个魂儿一样活着的女儿。已经伺候走了两个男人,如今,和从今以后,能够指望和相携的,除了女儿,还有谁?
6.
马桂兰去法院哭诉。哭自己一生的来龙去脉,哭自己没有福气,两个男人都走在了她前面,哭自己儿女不成器,哭自己一双静脉曲张的腿,哭自己姓马,哭自己七十多岁了,工资上的钱却一分也不能拿。
你们让我这个残疾老太太,今后可怎么活呢?
最后法院同意,每个月里从工资卡里给马桂兰留800块钱生活费。其余的,用来还牛家四兄弟的“贷款”。
那一千多块钱,就给他们扣吧。马桂兰想,我还能活几年呢?顶破天活到八十,那也只是七八年的功夫,再怎么扣,交出去的钱也比那十八万少。将来我死了,房子他们收回去,而从法律上来讲,小坤儿已经与他们没有任何干系。
小坤儿让她拿那钱去看腿,马桂兰不去。
没有那个必要了,马桂兰说,跑了一辈子的老马,都跑不动了,末了还给钉个掌,浪费。
小坤儿嘴里嚼着干豆腐辣酱卷大葱,撤下了床上的四脚矮桌,拉过马桂兰的腿慢慢揉着。母女俩并不说话,然而又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也许小坤儿心里在说:要是你没了,我哥也来分那十八万怎么办?
也许马桂兰心里在说:丫头,遗嘱妈已经立好了。
小坤儿慢慢揉着,马桂兰的腿依然是青筋暴突,无数条潜伏在松弛皮肤下的蚯蚓不动声色地暗暗蜿蜒。这两条常年被静脉曲张缠绕的腿,与人生很多事情一样,都是不可逆的。
揉着揉着,小坤儿终于吐出一句话:妈,咱下辈子再也不姓马了。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