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夏
“就是这样的生活。”你心想。一个遥远的小镇。院子里有棵苹果树,你在少年时栽下。那时你的父亲也还在,他教你辨认蛾与蝶。院子离山不远,离海也不远。但一切波澜不惊。你像被海浪遗忘的贝壳,渐渐褪色。
那年圣诞节你没买圣诞树,而是养了一条狗。下雨的日子你陪它散步。晴朗的日子它陪你散步。没人来喝茶。虽然客厅有一橱柜的碗碟和茶杯。但它们不是你的,它们属于你的妻子。曾属于你的妻子。你只用一只茶杯,一套餐具。每天。
夜里你睡在床的这一边,裹紧毯子,不让另一边雾气般的冷侵蚀你的领地。你甚至从来不朝着那一边伸出手去。知道鱼如何在网中越钻越深,再也无法逃脱。
你蜷起身,更像一枚贝壳。结婚的头几年,你曾喜欢给妻子取各种昵称。“我的小螃蟹。”你在清晨、午后、傍晚、深夜这样叫她。她讨厌这个昵称,但是她爱你。
你们在海滩上散步时,她会捡起一只只贝壳查看里面是否有寄居蟹。有一次她捡到了蓝色的海星。不属于这片海域的生物。或许是在到处乱窜的洋流里迷路了。她跑进浪里,努力把海星扔回大海,大声喊:“去吧,去吧。”你知道它会在这样的温度中死去,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但你什么都没有说。你只是注视着你的小螃蟹,她站在浪与岸的边缘。头发飞起来,衣裙湿透。她会跑回来,回到你身边。她真美。
那一刻你明白幸福是这样一件具体的事,很多很多微小而具体的事。后来你知道,正因如此,当它离去后那些伤痕才如此具体,镶嵌在生活的每一条裂痕与缝隙中。
睡梦中你听见苹果落在地上,滚动。噗通噗通噗通。你差点以为那是自己的心跳。你努力想回到梦中,那是一个退潮的海滩般平静的梦,你可以在那里耐心等待自己离开枝头的那个瞬间。
你的妻子曾经喜欢说:万物自有其时候。蔷薇开花的时候她会这么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她会这么说,海岸解冻的时候她这么说,捕鱼季开始的时候她这么说。那是她从《圣经》中看来的话。而你已经好多年没有去过教堂了。
蔷薇其实一年四季都开花。但你从来没有这样对她讲。你有很多话都没有讲。有些忘了,有些来不及。比如,大西洋是蓝的,岩石是红的。
晚安。你对着黑暗轻声说。那无尽的深处,隐约有颗蓝色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