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陈怀初每年最喜欢的日子就是春节,当然他最忙的日子也是。平时里成天没事做的陈怀初,每到春节就登上人生巅峰。他忙的事情和别的老头不一般,毕竟他从来就是不一般的老头。一般的老头在春节盼儿女回家,就他好多年都没得盼。一般的老头们就同情他,说陈怀初你孤家寡人一个,逢年过节怕是不好过。
陈怀初揣着手,瞥一眼天,朝向老天提高了嗓子说,“惯了。”
“也不是个事儿。”有老头儿接话。
“老天爷赏饭是个事儿,别的都不是个事儿。”陈怀初话说得比一般的老头儿漂亮。他们都服他。一般的老头们在这栋楼里住了不少。他们平日里也和陈怀初一块儿,以在楼下晒懒散的太阳为主业,被家里老太太一天三次吼回家吃现成饭。这栋五层居民楼,楼下栽有三棵梧桐树。树下砌了三级台阶。老头儿们都自带小马扎,不坐台阶,怕台阶硬。
陈怀初没有现成饭可以吃,他总愿意多晒会儿,这样还可以目送老伙伴们一个个灰溜溜拎马扎离开,人都走了他就有些不自在,盼人家快快吃完。
陈怀初在一般的老头儿们中很显眼,因为总穿条大红色棉布的裤子。大红裤子他有四条,分别对应四季——当年宫里就这样。虽说宫里的规矩也不是样样都好——单阴盛阳衰这一条,就很不好。但他认为四季分明的裤子也是讲究人的生活方式,就算吃吃喝喝的事情上他不得不勉强应付——不是缺钱,是不满意自己的手艺——至少穿红裤子这种事情上他还能坚持,说明这日子还值得过一过。
老头儿们没人认为陈怀初那两扇红旗般在寒风中猎猎招展的大裤腿有什么不妥,反倒是哪天没见着北京冬天里这两扇不倒的“红旗”的时候,他们才会觉得失落了什么。好在陈怀初几乎从未缺席楼下晒太阳的队伍,都说了,他孤家寡人一个,没牵没挂,只好积极投身晒太阳晒风雨晒雾霾晒自个儿——总之都是一回事——的民间活动。该活动又不劳民又不伤财,百益无害。
陈怀初喜欢“孤家寡人”这称呼,但他不喜欢被认作孤寡老人。“别看这一字之差,里头那可是千差万别啊”,他无数次如此训诫那些不明状况误以为他是“孤寡老人”的年轻人。“我儿子在国外,美利坚合众国。鄙人算不得孤寡老人,孤寡老人是没后人的。”此处他会卖几个关子,比如漫不经心理顺红裤腿因为长年疏于清洗实际已很难抚平的褶皱,又说,“至于孤家寡人么,那还是算得上的。要听听么?要听听你就先四方八舍的去打听打听,问问寡人是啥意思。”
那些年轻人很少去打听。陈怀初知道他们的时间早就被分割殆尽,所以才觉得如今的年轻人真是没意思透了,明明还有漫长的半辈子没过完,却忙不迭像等不及明天一般地活着。他们总是被什么东西什么人给催促着、被等待着。早起的闹钟在等着他们,该送去幼儿园或小学的孩子也蓬着头、睡眼迷瞪地等着他们。还有那些在地下八尺窜行的火车,上午,地铁让他们不至于错过每天三十块的出勤奖,下午,地铁保证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奔赴某处以便迅速花掉比三十块多得多的钞票。这样的一天便是能达成平衡、没有遗憾的。如果还有零碎时间,年轻人会去超市,掠走成山的方便食品,花一点点时间在厨房捣鼓出看起来丰盛其实也不好吃的晚餐,尽力吃饱喝足,这能让他们双眼发红、额头贴满油光,也全身都是力气可以用来对付家中那个耍赖不睡觉的小家伙。小家伙总是和年轻的父母们彼此折磨、持续消耗,直到小家伙有一天也成为年轻的父母,每天都被身外之物诱惑和鞭策。
陈怀初总能见到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多数是这栋楼老居民的后代,经年累月地逐渐像烟火一般散开,洒落在北京城各个角落,如今的北京城更广阔无边,足够容下更多散落的火星儿。火星儿们,有的就这么灭了,从此黯淡,比如老刘家那个进监狱的儿子;也有的就烧起来了,爆炸般地胖起来,比如老范家刚生完二胎的女儿。那二胎还是双胞胎,所以老范有三个外孙,都是男孩。可惜老范一个都不能带。老范的手得了一种关节伸不直的毛病,只能鸡爪子一样缩着抖着。陈怀初每天例行问问老范老伴儿的健康状态,顺便观察老范手指的抽搐频率。
就是陈怀初瞧不上的这些孩子,多年前,陈怀初眼见得他们一个个光着屁股跑出家门。门内,多半有个年富力强举着巴掌要揍人的父亲,老范就是,那阵子他的手关节展得可直了。现在的年轻父母都不打孩子了,他们不打任何人,个个都文质彬彬宛如大学教授,其实不过都是些小角色,放从前的朝代,连衙役都算不上的小角色。房产中介、超市收银、写字楼上班的小白领、专打离婚官司的小律师、生殖科医生、专车司机、做美发的托尼、做理财的杰克……无论他们白天做着什么,白衬衣都得束进黑西裤的裤腰里,各式皮带扣都得兢兢业业扣紧比陈怀初还要圆滚滚的那些年轻的肚皮。
陈怀初庆幸自己不必见识陈童身着白衬衣黑西裤、肚皮上再扣一枚金色皮带扣的摸样。陈童是美国大学的教授,住在波士顿,离纽约极近。美国大学的先进就在于从不对教授的着装横加干涉。这说明陈怀初的儿子陈童也不是一般的儿子,是天之骄子。陈怀初这个不一般的老头不可能养出一个一般的儿子。陈童学的高科技专业那可真难,在美国学了十多年才算修成正果。在陈怀初的理解里,所谓正果就是不当学生了开始做老师了,拿着美国的工资了。
要说每到春节陈怀初有什么可忙的,还是挺值得一说的。
他得祭天。
其实也不是他祭天。祭天是从前的朝代里皇帝们做的事儿。老天又不是自家祖宗,谁想祭就随便祭的。顶多拜拜,求求老天恩典来年继续赏饭吃——也就这算个事儿。其他时候,老天爷哪有那么多时间搭理凡夫俗子?何况改朝换代,祭天早就不是必要的时务了。陈怀初自认是识时务的,所以这些道理他都懂。但他还是放不下祭天的事儿。为什么?因为他是皇帝。
没人认可陈怀初的皇帝身份。让他当皇帝,只是因为他长了细长的吊梢眉。此外他嗓子亮,喊起来声音传得远,这样就不必在皇袍里藏一个装电池的小麦克了。至于吊梢眉是不是皇帝的“标配”?这纯属个人意见。区文化局负责民俗表演这档业务的小干事出生南方,是名校考古系毕业,受故宫那些清代皇帝画像的影响颇深。他见着吊梢眉的长者就觉得有几分眼熟,就觉得像那些画像上的皇帝老子。
祭天只有皇帝是不行的,还得有众随员。文官二十人,穿红色文服,左右分开列队。武官八人,穿藏青短款武服,不列队,因为得抬皇帝也就是陈怀初的轿子。所以武官实质是轿夫,出力最多,尽管轿子上的陈怀初多年来保持住了清瘦的标准身材——要是发福的话,武官抬轿会费力就会嚷着加工钱或者撂挑子不干不说,也不像个真命天子的样子,而像和珅那种贪官,出场就不好看了,出场不好看,这事儿就不严肃了,反像闹剧——所以武官拿的工钱是最多的。这两年都是按天结算,一天一百多块,外加三餐盒饭,一荤二素。
文官的工钱仅次于武官,因为得自己走过祭天的一路。春节期间不消说有多冷,北京地坛公园里植被众多,到冬天就更显阴森。地坛的春节庙会名声在外,来的人接踵摩肩,观赏祭天表演的闲人也少不了。文武官员们哪次都得在户外冻上大半天。祭天表演连着演一星期,从大年初一到初七。文官们祭天仪式期间还得一本正经地站着,不时配合皇帝陈怀初做些不知道有没有历史依据的祭拜动作。那些作揖挥袖的架式,多数都是陈怀初自己看着古装电视剧琢磨编排出来的,小干事说这些动作多半“算靠谱”,错不到哪儿去,还鼓励陈怀初提升演技的同时也要发挥创造力,反正这活动的目的就是“增添节庆气氛”。北京春节庙会里有祭天表演的,仅天坛、地坛两家。无论从哪方面,天坛那队都比地坛好。
文官们也有三餐盒饭,分量跟武官比一点不差。只有皇帝的工钱最少,不是按天结算,而是每年祭天活动完了一块儿给,为防皇帝中途退出。文武百官可以换人,就皇帝,不适合频繁更替。所有百官都有候补演员,就皇帝,没候补。平均算下来,陈怀初扮演帝王的收入,一天不到五十块钱。早些年陈怀初还抱怨——那阵子他手里没现在这么多美元——认为这和皇帝身份不符,况且“都是一样挨冻,皇袍也不比文官的红衣服暖和不是?”
但人家说,皇帝全程坐轿子,没收你的钱已经不错了。而且你见过计较工钱的皇帝吗?文武百官还都得拜你呢,就你一个,只拜拜天,就够了。
陈怀初自然知道自己不能跟真的皇帝们相提并论,曾经天下都是皇帝的,他们还计较什么?他们只需要讨好上天。但他没这么说,毕竟,他还挺想自己来年能继续当皇帝、继续祭天的,就挥着皇袍金灿灿的长袖口说,“工钱?这不是个事儿,我就是图一乐。”
“这就对了,老爷子,就您装扮上,那气派,就是光绪再世啊。”
陈怀初讨厌光绪,因为光绪软弱,他觉得对方应该说乾隆再世。
春节期间地坛祭天的民俗表演活动持续有十几年了,反正陈怀初做皇帝的年头已经超过了雍正,他是别想赶超乾隆了,起步晚,做不到“十全老人”的六十年帝王生涯了。他算是幸运的,麾下文武官员都换了一拨又一拨的退休老头儿——有的年龄大了就不来给陈怀初抬轿子了。只有陈怀初还是铁打的江山。谁让他孤家寡人一个过春节呢。多年前,这些老头儿都和陈怀初一块儿,是在地坛园林管理局工作的,陈怀初主要负责给古树做养护。园艺工人辛苦,退休年龄也早,有的四十多岁就开始养老了。成立民俗表演队的时候,地坛这边就没舍近求远,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每年腊月十几,负责民俗表演活动的文化局小干事就上门拜访,提请陈老先生记好今年的活动安排。“又得让您老受累了”,小干事每次都说,但人家每年都来得两手空空,陈怀初觉得这南方小孩不懂规矩,跟老范说过:“大过年空手上人家家里,天下走哪儿也没这个理儿啊。不是有没有年货的事儿,这是个理儿。”
老范听来听去,说,“你还是说的年货的事儿。”
后来小干事当了处长,干脆就不来了,摆架子,指派底下人打电话,通知几月几号几点几分到地坛西门处临时拖车内换服装,几点几分到拖车旁的大棚那儿领盒饭。
陈怀初接电话还兴高采烈连连说是,放下电话就气急败坏,认为如今年轻人真没大没小,竟然敢这样跟他讲话,比外面屋檐掉下的冰碴还像刀子。骂归骂,过后,他也能迅速重整旗鼓,红裤腿走路带风,半天也不能安稳坐下。
陈怀初最怀念就是第一年做皇帝的时候。那一年陈童刚刚去美国念大学,为省下机票钱,圣诞春节都不敢回国。独自过春节的陈怀初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去报名参加了民俗表演队。一开始没做演员,报名时填的是“服化道管理”,老伙伴们给陈怀初的评价是“凡事都讲理儿”——讲理的人适合管理器具。管了一阵子服化道,也不知道被谁看中了,说个子高,能当演员,面相也气派,吊梢眉,那就还能演皇帝。
陈童那时候很瘦,高度近视总让他像个瞎子般走路撞人撞树撞电线杆。陈怀初可没为这个少操过心,陈童出国,临走送到首都机场,陈怀初最后的叮嘱,是走路要看路。
“知道了,爸爸。”陈童扶了下眼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是陈童自幼瘦弱,那副庄严表情便显得有些老成得像极了陈怀初。
陈怀初想再叮嘱些什么,但他自己还没坐过飞机,陈童也没坐过。他们对这件事一样摸不着门道。还没等陈怀初开口,一伙戴着旅行社红帽子的团队游客,就呼啦啦冲过来了。陈童宛若一颗黄豆掉进锅里——锅里全煮着红帽子。视力素来极好的陈怀初,半天也没从人堆儿里把儿子拨拉出来。等浪一般的人潮过去,陈童书包也歪了,箱子也倒地上了,眼镜又掉回鼻尖儿上,然后下一拨人潮又过来了。
“童童,站好了,”陈怀初瞅准一个空儿,掰了一下陈童的肩膀,陈童虽瘦,个子倒也不矮,随他。陈怀初掰儿子的肩膀还得举高了胳臂,这让两人都有些不自然,于是他又放下胳臂,说,“站稳脚跟,就不怕摔喽,别的都不是个事儿。”
再后来,陈童这颗小黄豆不是掉进锅里,而是掉进大江大河大海里了,陈怀初想捞回来见一面,就比什么都难了。
陈童出国后,陈怀初很长时间都在想首都机场那些呼啦啦冲过去又冲过来的旅行团队,就像动物世界中的蜂群或蚁群,天下众生啊,分开看都渺小卑微又没头没脑,一凑一块儿就横冲直撞气势汹汹,顶烦人的。
陈童得用吃奶的力气才能冲出这些平庸之人的重围吧?想到吃奶的力气,就又不免想起陈童自幼就没好好吃过奶,几乎是陈怀初一己之力把他养大。好在除了走路不看路,中学时摔过两回,左手肘有过不严重的骨折,左小腿有过严重的骨折,还有眼睛高度近视之外,陈童并不像别的男孩那样难养。
陈怀初没大抱负,皇城根儿脚下的人,生来就赢在起跑线上,还想有什么大抱负?他只希望陈童稍微比老范家女儿强点儿就行。所以打开始他也不觉得出国留洋是陈童会做的事,只是陈童不声不响又心事极重,渐渐,开始闷不做声地蝉联全年级第一,又拿过几次全区物理竞赛一等奖,颧骨越长越高,发际线也跟着高,个子没怎么长,眼镜度数却一个劲儿长,当陈怀初意识到陈童日后必将漂洋过海离家千里时,什么都来不及了。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为此考虑了好长时间。“我图什么呢?我不就图他比老范家的胖闺女强,我走出去脸上有面儿吗,现在他不就比人家能耐了么。”陈怀初最终这样解决了这个心理难题。况且,“谁能想啊?天下的事儿,我也头天还给皇帝提鞋呢,第二天就成皇上了。”
于是这一年,当陈怀初站在首都机场出发大厅的时候,再想起的还是那年蜂群一般的人潮。陈童跟这些人不一样,他那么与众不同,如今哪怕再多红帽子涌来,也不会将陈童淹没。现在的首都机场当然早就不是原先那个了。站在新航站楼大厅中央,随便往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到边儿。玻璃幕墙似乎竖立在四面八方,说不好走几步就会撞上一块玻璃。一辈子都在北京城内的陈怀初,还是第一次知道北京有这样的地方,不免有所失神,脚下乏力。
陈童这些年倒是壮实了不少,“都是吃多了垃圾食品。”坐出租车来机场的路上,陈怀初这样说过儿子,但陈童没接话,陈怀初一个人说下去,“都说了,汉堡薯条不适合咱北京人体质,我去美国有炸酱面涮铜锅吃么?就算有,也没有牛街的味儿了吧?我可不吃那些东西。还有茶,哎哟喂,大事不好喽,我好像把我茶缸子忘了……”
陈童穿一套薄薄的深灰色毛呢长西装,到了机场,他走进室内就脱下大衣,横平竖直叠好了放胳臂肘上,像炸酱面馆跑堂的在胳臂肘搭的那块毛巾。里面穿浅灰色羊绒衫,看上去也薄得不行。他也不怕冻?看来垃圾食品热量确实高。小时候陈童很怕冷,从来不敢去什刹海滑冰,说是被冻得都快要昏迷了。别的男孩把路上的碎冰捡回来当宝贝,他视而不见,毕竟从小就近视。
陈童脚边是个不大的金属拉杆箱,陈怀初觉得跟他们民俗表演队那口铁皮道具箱很像,刚刚他抢着从出租车后备箱拎出拉杆箱,才发现那箱子轻飘飘的,不像铁皮的,难道是塑料?还真是无奸不商。他想。又想抱怨几句世道,他是很关心世道的,但随即就被眼前的首都机场航站楼震慑了,忘了这话。
何况,就算陈怀初没忘,也没什么不同。陈童几乎不讲话,比陈怀初还像电视剧里的皇帝,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口,一开口就是金科玉律,陈怀初就得唯命是从,不敢半点怠慢。谁让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呢?
谁让我答应去美国过春节呢?
可我能不答应他么?
陈怀初望着自己脚边那只巨大的黑色尼龙旅行袋,犹豫要不要打开找找茶缸的时候,突然开始后悔去美国过春节的决定。
事情是从前一年十一月开始的。陈童打电话给陈怀初,说这个月会回北京,公干,顺便帮陈怀初办理出国事宜。
出国事宜是个什么事宜?陈怀初问。他一下觉得儿子的话自己都能听懂,但又像都没听懂。
陈童的电话一向言简意赅,多余的话似乎从来飞不过太平洋。能越过太平洋的,除了电波传来的陈童的声音——基本已经没半点北京口音了——还有每月按时抵达的外汇,陈童一般汇过钱就来一个电话,“到了么?”
“到了,能不到么?比地球转圈儿还转得准……”
“OK,那先这样。”
陈怀初就这样被电话告知这个春节自己得去美国过了。
那金发碧眼的儿媳妇他还从没见过。想来又欣喜又忐忑,他连北京城内四九城都极少离开,这下子是要漂洋过海地发达去了。
他飘一般地晃到楼下,在自己的马扎周围转圈儿,怎么也坐不下去。正好看见跟前小区院内有一辆红色雪铁龙倒车入库,看来看去也对不准车位。他是热心的人,指挥戴大墨镜的女司机,“打啊,往死了打。”说着陈怀初的胳臂都在空中抡了四五圈了。
女司机发着抖,似乎方向盘重得根本拧不动,被陈怀初吼急了,干脆摇下车窗哭诉,“我技术不行啊,这地儿太小了。”
陈怀初的胳臂还举着,握着假想中的方向盘。“这就不是技术的事儿。这是原理问题。”
“那你来!帮我倒进去呗。”女司机年轻,善于求人,作势要让出驾驶座。
陈怀初临阵不乱,仍重复这不是技术问题,“我没本儿,但我知道你该这么着。”胳臂又抡圆了一圈。
“你没本儿你指挥我你?”女司机惊讶死了。她环顾四周,四周只是些比眼前的老头儿还要老的老头儿。叹完了气,她才重新正视自己的前挡风玻璃,这回,她在陈怀初的鼓励下抡满了一圈,车挪得慢了些,最后也总算成功入库。女司机下车蹬蹬蹬踩着高跟鞋走开,没搭理这个自己都没驾驶本还好为人师的老头。
陈怀初是觉得,原理自己都懂,只是没实践过。以此类推,他想起坐飞机去美国的事儿,就笃定了不少。天下事都不是事,凡是个事儿的,他陈怀初道理全明白,他还能举一反三,灵活运用。直到真坐上越洋飞机,陈怀初才发现还真没那么简单。
那年陈怀初第一次当皇帝,就是这样无师自通的。那个冬天冷得非同一般,尤其风大,轿子颠来倒去像逆水行舟。陈怀初装扮好了,一走出斋宫,顶戴皇冠登时被刮得乱作一团。他眯起眼,瞧见眼前密密麻麻都是摄影机和照相机,七八根话筒围拢他的鼻尖,问他:“第一次演皇帝,您高寿?您紧张吗?”
陈怀初严肃回答,“不紧张。”拒绝回答自己“高寿”。
有记者又问,“我觉得您还可以再霸气些嘛。”
陈怀初想了想,才说,“这是祭天,又不是耍威风。祭天跟求人办事一样啊,是求老天办事啊。”
“求老天办事”的回答,那年还上了《北京都市报》生活版,作为角落处一则小报道的标题。陈怀初皇帝扮相的照片,就衬在那条标题底下。
小干事又打电话来,让陈怀初自己去买那份报纸收藏,之后委婉表示:“求老天办事”这种说法不妥,以后别说。
陈怀初只好跟小干事坦白,“其实他们一问,我一下全懵了。”
小干事此前就告诉他,“这事儿其实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建议最好去看看典籍,《天坛志》《地坛志》都好,实在看不了,就看看古装剧吧,张铁林和张国立不错。”
还真管用。比如陈怀初就是看着电视剧明白当皇帝不能“垮”的。都说北京男人“垮”,不单指他们说话,还指体态,真正的垮,得站成“三道弯儿”。
“别想多了,跟大姑娘的曲线那‘三道弯儿没关系。”陈怀初那时对文化局那个小干事说。“北京人的‘三道弯儿,是指北京老爷儿们这么往那儿一站,甭管靠着门框,还是扶着墙,一定歪七倒八的,垮成‘三道弯儿。”
小个子小脑袋的小干事站得笔挺,胸前就少根红领巾了,连忙说不行不行,演皇帝不能“三道弯”。
陈怀初就改了,那以后腰板总是直的,连在马扎上坐着,也不佝偻一点儿。陈怀初挺着腰做人,久了也难受。这都得怪那年,背陈童上下学一个月落下的腰伤。陈童初中的时候骨折过几次,瓷娃娃般一碰就碎,后来医生说是骨质疏松,要追究“疏松”的原委,别人告诉陈怀初就是缺钙,又推测可能是三岁以前没吃过母乳的原因。骨折最严重那回,是断了左小腿骨。石膏打上,让陈童活像外星来的小孩,根本没法走路。陈童心重,说正是期末考复习的时候,不敢缺课。陈怀初说你考不好我也不说你,你的成绩已经是老陈家历史上的巅峰了。陈童眼泪就下来了,说,我又不是怕你说我才学习的。
陈怀初一愣,这一愣,到如今他都没缓过神儿来。不仅如此,他每天背着陈童上学,走西单大街转平安大街的路线,三站地,倒也不远,只是没有直达的公交线路,步行更便捷。好在晚春初夏时节,北京不冷不热,适合走路。陈怀初背上儿子就放不下,身上累,心里欢喜,于是连着背了一个月,腰就开始不好了。
陈怀初如今都记得陈童说这话的样子,“我又不是怕你说我才学习的”。儿子鼓起的两眼烧得通红,可能伤腿引发的炎症未退。儿子的大眼睛出自妈妈的遗传。同样遗传自妈妈的,还有那种闷不作声使劲儿的好胜心。
陈童的妈妈不爱儿子,她爱的是全天下的考试。用她的话说,考试其实不是考试,而是机会。高考恢复那年她运气不好,兵败北大。她默默地剪了辫子,在街道工厂安心上班——貌似安心。之后又参加工人转干部的考试,夜校考试,职称英语考试……她有时能抓住机会,有时不能,跌宕起伏地一条路考到黑,过程中忙里偷闲生下了陈童。
怀孕期间,她拿书做枕头,为的是一翻身就能醒过来,醒来就看书。这样难免睡不够,白天就恍惚。陈怀初那时不懂她不让自己睡踏实是得挤时间看书,还以为真像她自己说的——枕头太软,不如垫本书舒服。时间长了,她就真成神仙了,挺着八个月的肚子,也能把路走得轻飘飘宛如在九霄云外。那女人的向往,也确实是上到九天、过高人无数等的日子。只是,现实中她还得朝八晚六地上班,在服装厂钉纽扣、剪掉纽扣上多余的线头儿。一天下来眼冒金星,随便看什么都像支棱着无数线头儿,包括那道没迈过去的阴沟。如果不是肚子里的胎儿,她也许会迈得很轻松。但就是挺起的肚子,把她卡在了阴沟的两壁间。
就这样,她错过了那次考试,以后也再不能参加任何考试了。她所有的机会都失去了,包括看一眼早产儿陈童的机会。她没能通过生产这门考试,小阴沟里,她终究是上到了九天。
如果当初她能安心,少些不切实际的盼望,他们三个人的日子都得是不一般的幸福了吧。陈怀初的亡妻之痛,痛得很不从容,因为嗷嗷待哺的脆弱的小生命始终在身旁,让一切兵慌马乱。陈怀初几曾遭过这种罪,亡妻的遗像在床头,神明一般注视着他出糗又绝望,绝望完了,又在带孩子这本不该老爷儿们干的活计中出糗,于是再绝望,循环往复。深夜是最难熬的时段,因为婴儿会哭。陈童的啼哭不响亮,却号丧般气短情长,一声声撕心裂肺、催人泪下。老天不赏陈童一口好饭吃——陈童的柔弱肇始于那时的米汤加少许奶粉。连陈童的名字也是“沉痛”的谐音。她本来给孩子取的名字,是陈云天。陈怀初认为,云天,这名字叫起来就心惊胆颤的,像踩不着地面一般摇摇欲坠的云天,多不踏实。“童”字就好,好在简单,没那么多念想,一辈子能过得踏实些。
眼下要上云天的人,是陈怀初了。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不清楚为什么柜台后面的小姑娘非得让他把黑色尼龙旅行袋放传送带上。他眼看着自己的行李被送进传送带尽头黑咕隆咚的地方,再要问,也来不及了。看不见了。
他张了张嘴,忍住没问,因为随即,陈童的行李箱也被送进去了。柜台内长相极标致的小姑娘,脖子上系的红色小丝巾翘起高高的两角。她正往陈童的行李箱上贴大红贴纸。贴纸上有他看不懂的一串英文单词。
陈怀初觉得陈童应该给他解释解释的。行李可是很重要的东西,他一辈子都没能走南闯北,他没准也是能走南闯北打天下的那种人呢,只是带着孩子,他没法走南闯北,那他也清楚那句老话,“出门在外,包不离人人不离包”不是?但陈童只是领着他往不知道什么方向走。身边所有人都走得那么快。他爷俩也快。可再快,陈童胳臂肘弯上的大衣也能纹丝不动,长大后的陈童再也没犯过走路不看路的毛病。
“我的东西都在里头呢。”陈怀初跟在儿子身后,大声说。他可不会直接问他的行李袋怎么办?那行李袋是那年街道运动会的纪念品。
陈童仰首阔步没回头,也大声应了句,“OK,是的”。
陈怀初紧走两步,想跟上儿子,却发觉自己再怎么走,也不够快。步子快了,是别的东西跟不上。他还想问问行李的事儿,但告诉自己不能问。为什么不能问,原因很复杂。关键原因他想无非一条,这是老子和儿子的相处方式的问题。
小时候陈童喜欢问问题,陈怀初总能给出答案,哪怕那些答案他自己也不一定有把握全都对,但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不允许自己让儿子失望。后来陈童的问题越来越少,毕竟书读得越来越多了。这些年他们见面的时日有限,陈童十几年里只回国三次,累计八十一天,其余时间他一直在大洋彼岸。儿子不是不好。陈童说过,接他去美国过春节只是第一步,如果适应,下一步他可以在美国长住。他还没决定,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适应。但如果儿子坚持,他是会毫不犹豫答应的——无论什么事,他都不会提自己有多不适应。他要儿子在美国“站稳脚跟不怕摔”,说来容易,做起来得多不容易,可陈童做到了。陈怀初一想到这点,就又欣慰又心疼。他明白自己和儿子在地球的两端,其实是脚对着脚站立的。儿子那边的一切都与北京倒置。他当然明白什么是万有引力,也知道在地球那头,儿子并不会感到大头朝下的眩晕。但每当脑子里现出一个地球仪的时候,他都以为这种脚对脚立于星球之上的关系,还是惊心动魄。陈童不打算回国了,因为“北京房价太贵,太太是美国人,事业也都在那边。”这三条理由,陈怀初一条都没法反驳。陈怀初其实也有自己的理由,比如北京也有好机会好发展不是,中国还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不是,媳妇总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你到老了也要落叶归根不是……当然最重要的,你的老父亲还在国内不是——不过,既然陈童没问,陈怀初的理由就一条都没说出口,没必要,也不能说。
过安检的时候,陈怀初遇上些状况。他大红的裤子是为去美国新做的,因为担心西洋食品让自己发胖,裤腰有意放宽了量。而且每年祭天的一个星期,陈怀初都会掉下去四五斤体重,累的。他前几年刚知道,古时候皇帝正儿八经祭天之前,是要在斋宫斋戒三天的,于是他也开始斋戒,但不全是为了“规矩”,而是年纪越大肠胃就越容易出毛病,他怕祭天时拉肚子坏了事儿。皇帝没候补,他有了毛病,没人能替他上场。今年他不演皇帝了,所以他相信过完这个春节,自己会胖一点。
没想安检人员要求他解下皮带。
他看了看陈童,陈童把安检人员的话原样大声重复讲了一遍,仿佛陈怀初是那种耳聋眼花的老人家,听不见别人说什么。陈怀初很是尴尬,尽管他表面上几乎立刻就顺从了儿子和那位陌生的安检人员的指令。安检人员看上去比陈童还年轻许多,白净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胡茬。皮带被对折了又对折,放进小塑料筐,另一位女安检员把塑料筐送回安检机那边,重新过检。陈怀初在一旁,两手提着裤子,认为自己受到冒犯,但一时半刻也没想出该做何反应,只好不知所措。他只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脱下皮带。好在他随即发现,也有一些人跟他一样,被要求解下了皮带,提着裤腰。
“我可能远没有我自己觉着的那么聪明。”他站上安检台的时候想,一边继续遵照指示,学旁人的样子,举起双臂,做投降动作——大不了就当对儿子投降了。
陈童站在他旁边的安检台上,正自觉地让胳臂举高,直到高过了肩膀。那一刻的陈怀初觉得孤立无援,真是成了“孤家寡人”。但明明世界上最优秀的儿子就待在他身边,怎么还觉得孤立呢?儿子还特意邀请自己去美国过春节呢。不是么?所以他不该孤立无援的,至少此刻也不该比他独自过掉的大半生更孤独。
他来不及想清楚这些。他已经取下了皮带,现在又得举起手来。大红裤子一不留神在腰上没挂住,被另一个安检人员手里挥舞的那个东西挂住,裤子就这么褪下来,几乎露出了大半个屁股。
当然没全露,只是陈童肯定看见了,周围忙碌的旅客们也肯定有不少人也看见了,那条旧的毛裤。陈怀初的大红外裤里,穿着那条松垮的旧毛裤,好在毛裤也是红色。
陈怀初慌张地提好裤子,犯错的孩子一般,偷偷去看陈童。父子的目光就在此时有过一次彼此都很难忘记的交汇。陈童眼睛里流露的与其说是无比的困惑,倒不如说是全面的陌生。陈怀初认为这种陌生惊吓到了自己。
“他是另外一个人!他肯定不是我儿子陈童了。”这想法出现的时机如此不合适,偏偏是他就要离开唯一熟悉的城市的时候。
露出穿红毛裤的屁股,这种尴尬,真是太让人恼怒了。过了安检,陈怀初拣回皮带,重新扎好,决定开始赌气,想,既然他不跟我说话,那我也不理他。
但他不知道这种赌气有没有效果和意义。总不能到一路闷声地到美国吧?还得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呢。他知道自己是最怕没人说话的,要不也不会每天都下楼找老头儿们闲侃了。去了美国可就没人闲侃了,何况美国老头用英文闲侃,他也听不懂。
陈童在打电话,一直说英文,喋喋不休更让陈怀初烦躁。原来陈童还是会讲很多话的,难道他的沉默只是因为忘记中国话了么?陈怀初有意拖慢了步子,免得不得不听儿子说英文。陈童倒是不时回头看一眼,神情都像在确认身后的宠物有没有走丢。
走了很久,陈童的电话还没有讲完。他举着电话还能避开机场密集的人群。电话那头是儿媳妇吗?或者陈童在美国的朋友?无论是谁,他们都有说不完的话,这很让陈怀初嫉妒。他小声嘀咕着最熟悉的那半句英文,“OK,那先这样。”嘀咕了五六次,觉得没意思透了,不自觉把步子拖得更慢,与儿子离得更远。他看着陈童的背影,又生气又自豪,自豪的是他觉得那个背影,是所有人只要看一眼就一定会爱上的。
那些年,陈怀初从地坛公园园林管理处退休,开始在故宫旁边的南池子大街卖魔术帽。挨着紫禁城住的人,其实能沾的光也不多,做点小生意不为过,他是这么想的,而且陈童出国的学费还不够,退休金和半生积蓄都拿出来也不够,加上奖学金也还不够。他是最早在故宫旁边卖魔术帽的人。晴天就卖挡太阳的帽子,雨天换成防水纸的帽子,能遮雨。魔术帽其实是彩纸叠成的,成本低得吓人。从月坛小商品批发市场十块钱能买一大袋原材料,回家连夜叠成“风琴褶”。一大袋原材料彩纸能叠百多个帽子。叠好的帽子只有巴掌大,但轻轻一提帽尖,风琴褶子就散开,摇身一变成为一顶浑圆的帽子,五颜六色——完全就是彩虹的颜色。一顶帽子十块钱卖中国人,十五块钱卖给外国人。
故宫什么时候都没缺过游客,游客们从地铁天安门东站出来,去故宫南门入口,都得从南池子大街路口经过,看见帽子就有想买一顶的。有人买帽子纯粹是挡太阳,也有人就是认为魔术帽好玩,交了钱,帽子拿到手,也不戴,而是先拆开了研究一番。这生意简直一本万利,轻省容易。唯一的难处在于,得示范。毕竟是魔术帽,不演示一番巴掌大的彩纸如何变成帽子,买卖就没法做。
有几年陈怀初每天站在南池子大街路口演示魔术帽。他单手提着帽尖,拎起,看风琴褶散开,成了帽子的形,就戴自己头上,又取下来,轻轻一抖,帽子合上了,还是一小叠纸片。再提帽尖、戴帽子、取下来,每天重复上几千次。这套动作的广告效果,其实挺好,因为终究是魔术帽让他攒够了陈童的学费。也有小难处,就是废胳臂。晚上回家叠帽子,废颈椎。腰上是旧伤,颈椎是新症,一来二去只好躺着叠帽子。叠好就放床上,四平八稳地拿砖头压实了,环绕在自己身边,摞成一座小小的五彩城池。
陈童到底是越过了陈怀初的五彩城池。如果没有那些斑斓的魔术帽,陈童就不能漂洋过海,以至成为陈怀初最熟悉的陌生人。后悔吗?这会儿想,还真是有一些。但生命驶离父母,就像小雀只要翅膀硬了就会单飞、小袋鼠也总得离开育儿袋,就本质而言,既自然,又残酷,谁也无能为力。陈怀初想自己能做的,只是再也不要回头。
陈怀初经过那一排排连绵不断的银色长椅。座位和椅背上,都满是硬币大的圆形孔洞。二月天气,室外衰微的阳光,透过航站楼的玻璃幕墙有气无力地进入,又从那些长椅上的圆孔疲沓落下。光滑的地砖上,布满金属质感的光斑,地面像北海公园的湖面一般波光粼粼。
他很想找张长椅坐下,这样陈童就可以坐着打完电话,然后他们再出发。他会主动张口,说说裤腰为什么会过大的问题,也许。但他猜那长椅肯定会坐得人难受,看上去就又硬又凉,简直跟此时的世界一样。
他刚刚朝那个小窗口递上自己崭新的护照,里面的照片是新照的。他提前三天理过发,才去照的相,为的是头发的长短刚好。对那照片,他很满意。等着盖过章,他走出狭窄的通道——明白这就是离开北京了,虽然其实首都机场还在顺义的地界上。自己这一路的烦躁都是从那时开始的吗?他认为也不全是。但肯定也不全是因为他在安检那儿出的丑。
人们正拉着箱子从陈怀初身边经过,呼朋唤友、左顾右盼,多数仍是黄皮肤黑头发,也能看出是全家出动,老人小孩倍受照顾。同胞们兴致高昂,奔赴为他们等候多时的某架飞机。他能看见那些飞机,透过玻璃幕墙,飞机们像巨型玩具般列队。每座廊桥都像脐带,将飞机与航站楼相连。机身上的各色字母和图案在北京灰沉的空气里尤为斑斓醒目。年轻父母打扮入时,女人握着登机牌和护照走得起劲儿,男人推着行李车,小男孩坐在行李车上,戴着小帽子,趾高气昂地吃零食。小男孩是三口之家的君王。只可惜他会每天长大一点点,这样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长大成人,远离父母,独自完成世间俗务,沉默寡言地当一名陌生世界里的普通人。
他们终于在一张与其他长椅毫无区别的长椅上落座,这也是遵照陈童的暗示。他先坐下,随即用目光引导父亲入座。手机仍在陈童耳边。坐下后,又过了一会儿,陈童漫长的电话才正式宣告结束。“因为上飞机手机要关机,十三个小时,我需要先安排一些事情,都是工作的事。”陈童主动作出解释。这有一些出乎陈怀初意料。但他仍在犹豫要不要继续以沉默表明自己还在赌气。“如果陈童再说点什么,随便什么,我就原谅他。可是,我原谅他什么呢?陈童什么也没有做错。也不是,他错了,他对他老子没话说。”
直到登机,陈童什么也没再说,陈怀初再也没看见他的眼珠,有一阵子,他都在想该开口了吧,可是,连他自己也什么都没能说——确实无话可说。他想了想祭天表演的事,但陈童对这件事从来就是反对的。陈童这次回国第一次见他就说过:“假皇帝的祭天表演秀?这不合‘礼的,因为现代化进程里人的物化,‘天已经没有了传统文化中作为士人百姓安身立命的信念体系和日常生活的地位,传统的祭天有政治和道义上的意义。现在,这些都没有。”陈童回国期间就这次话讲得最多,但陈怀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陈怀初说,“天已经没有了?天怎么会没有啊,天从来都是有的。”
陈童就说,“OK,爸,天是有的。”
“你不能为了让我跟你去趟美利坚合众国,就把天给说没有了。”
“是的,我不说了。”
“成,我讲理儿,跟你去,大不了我跟他们说,今年换个人当天子。”
陈怀初这一年没能演成皇帝。当年的小干事听闻后是亲自打电话来的。小干事倒也没多做挽留,反而祝贺陈怀初即将赴美、一家团聚,“大好事啊,真是培养了一个好儿子。”
陈怀初说:“嗨,美国的生活不比北京贵,他没大出息,才不敢回国。”心里又高兴,又失落,担心他们能在一个月时间里找到合适的演员接替自己么?
小干事说不用担心,肯定能找到。
陈怀初又想说,“你们找到之后能不能先让我见见?我有好多话要叮嘱。”但又说不出口,说到底自己也是业余的,鸠占鹊巢地演了这么多年皇帝,已经是承蒙照顾了。文化局懂行的专家那么些呢。他懂的门道怎么也不可能比人家更多。
就连老范的反应也这样,认为去美国是大事,演皇帝没有去美国重要。老范从前是演过文官的,那年犯病后手抖,就不演了。“没事儿的时候凑热闹,真有事就别凑那个热闹了,你又不差钱,美元多得是。”老范说。
“可不,美元多得用不完,我才非得跑去美国用不是。”陈怀初答。
“够了,都当了十几年皇帝了。别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了。”老范又说。当初陈怀初这些老同事老伙伴们跟陈怀初一块儿祭天的时候,得在仪式中向皇帝跪拜——这太难为情了。为此陈怀初没少受奚落,酒饭都没少请。好在后来,老伙伴们陆续离开表演队,文武百官和司仪都换成外地来的群众演员,人家很敬业,该跪的时候跪,不含糊,更不会难为情。陈怀初才没那么不自在了。想起这些,陈怀初讲,“您别说,我还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了。”他知道老范不会当真。老范只是笑,一笑手就抽搐得更厉害,说,“人嘛,总是有个追求的。来,我再给你‘喳一个。”
“您别逗了,我给您磕头成不?我来‘喳一个。”陈怀初答。
说完他想其实人就该与世无争的,陈童也该与世无争,陈童死去的妈妈也就该与世无争。但是做不到啊,我是皇帝啊,他们都上进啊。这样想来,只好说,“不追求就没事儿,一追求就来事儿,有什么办法呢。”
在国际航班狭窄的机舱里,因为座位挨着,陈怀初和陈童离得很近。陈童俯身过来替陈怀初系上安全带,又给他递来毛毯和报纸,门门道道十分清楚。陈怀初想着他们的目的地,美国。那里的一切是不是都跟这架飞机上的东西一样?虽干净又规整,但处处都是他不明白的理儿。
陈怀初连连说,“我自己来吧。”
陈童不接话,仍是自顾自给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还说,“起飞会颠,过会就好。”陈怀初就觉得,陈童那胸有成竹的样子还跟十多年前刚出国时一样。从侧面看去,陈童的金边眼镜和飞机呈流线型的窗户、行李架那么相配。那么现在,那个与北京相比是倒置起来的美国的理儿,陈童该都全懂了吧。
陈怀初打开报纸看,脸绷得很紧。往年的这天,他都会早早睡觉,为祭天养足精神。他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个身处九天之外的夜晚,自己能不能睡好。到底有多少人是在天上睡过觉的呢?既然飞机发明了这么多年了,天上睡着的人应该不少。
报纸角落处,有条烟盒大小的新闻,“地坛祭天仪式表演今年不再举行”。他急忙看过去,“经提议,天坛、地坛的祭天仪式表演活动有重复,从新年开始,地坛着重举办新春庙会,天坛着力打造更专业的祭天表演,努力呈现春节传统文化精髓,为市民过一个喜庆祥和的春节,有关人员正在精心筹备。”
天色正是黄昏。起飞时的颠簸,比陈怀初预想中更激烈,就像那一年他坐在轿子上,看大风把轿子顶部悬挂的垂帘刮成一个卷儿,剧烈的晃动中,他透过轿子一侧的小窗,看地坛公园那些自己伺候了多少年的老树,枝枝叶叶、花花朵朵,在寒冬就都不见了,只剩下坚挺的树干,就这么老去。他知道初冬的地坛,梅花落了一地,银杏的金黄色比皇袍更美。他告诉自己,稳住,没什么,过会儿就好了——就像陈童刚刚的叮嘱一样。其实多少事都一样,没什么,过会儿就好了。
待飞机终于平稳,陈怀初就真正上到九天了。他看见小窗外,深蓝的天空无边无际,飞机下方镶有金边的云朵似乎永恒静止,天空笼住了他,保护着他。他是天子。求老天赏饭吃,他嘀咕一句。
安全带系得紧,陈怀初深深陷落于柔软舒适的座椅内,觉得此刻不能动弹的自己,倒像是儿子的小婴儿了。陈童还没有生孩子,也许以后也不打算生孩子。他想如果儿子也有了儿子,那就能理解自己了吧——人们好像都这样说的。
为了写这篇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为主题的小说,
你都干了些什么特别的事?
1.找来张枣的诗《镜中》,看了几遍。
2.搜索《镜中》的时候,发现钟立风以这首诗为词写了首歌,钟立风自己演唱。我把歌下载到手机上,也就听了几百遍吧,好听。
3.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学生时代的命题作文“记难忘的一件事”。真是怕了这个作文题了。
4.一天晚饭后,去家附近的老小区转了几圈,想在乘凉的老大爷边上坐会儿,最后也没敢。
5.跟一个写小说的北京土著吃烤鱼,偶然听他用京片子形容北京男人的“三道弯儿”,以及描述他们都是怎么“讲理儿”的。
6.微信问一个诗人,“怎么理解《镜中》和‘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他让我自行理解。
7.顶着大太阳去故宫看八大山人藏画展,出故宫,走南池子大街,看见一个向游客兜售魔术帽的老头儿。想想,谁也不容易。
《天的子》这个标题貌似有点意思?
是吧?我也觉得还有点意思。陈怀初是扮演皇帝的普通老头儿。他是演天子的人,但又不是每天都演天子,他每年只能演几天,而且只是表演祭天这一件事,所以标题不能用《天子》。小说结尾的时候,陈怀初是在飞机上,在天上,他应该有很不一样的感觉。反正我自己坐飞机的时候,有时就会产生不由自主或者无能为力的感觉。广阔的天空让个人的存在感变得非常低,非常无助,像是把自己完全交付给某种强大而神秘的力量了,然后你便意识到,这个时候其实你什么也做不了——所谓“听天由命”,大概近似这个意思,但也不全是“听天由命”的意思。另外还有比如“天之骄子”的说法,“天之骄子”我想这是小说中陈童的人物设定。
你心目中什么样的小说才是写城市的好的小说?
它肯定首先要达到好小说共有的那些标准,那些标准对所有题材的小说都是有效的。然后它不能因为写“城市”而充满“市”侩气,市侩气是一种恶劣的俗气。我以为,写城市的作品最好能做到“‘城而不‘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