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日本作家吉田修一,主要作品有《同栖生活》《公园生活》《恶人》《横道世之介》《同栖生活》《怒》等。之前在接受《小说界》专访时,他特意推荐了《白球白蛇传》,“故事和中国的《白蛇传》有关,不过是关于棒球的,不知道中国的读者会不会感觉陌生。”《白球白蛇传》选自《犯罪小说集》,为国内首发,本书的简体中文版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F车站位于夹在荒川与隅田川之间的一座广袤的河心岛上,是昭和六十年(1985年)埼京线作为东北本线支线开通时建成的车站。
一日的乘客人数超过两万人,作为连接市中心的便捷交通枢纽,车站周边至今仍不断建起中高层公寓。
F公园与车站毗邻,公园内有一个占园地面积40%的人工蓄水池,池畔立着公园标志性建筑荷兰风车小木屋。穿过F公园,便是荒川河堤,河岸上有高尔夫球练习场和棒球场。一望无际的蓝天几乎占据所有视线。
荒川河堤前又新建起了一座崭新的公寓楼。一层是商铺,摩托车专卖店和儿童运动教室相邻。一边的橱窗里装饰着大型摩托车,而另一边,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色彩鲜艳的儿童攀岩墙。
公寓大楼玄关前聚集了一群跨坐在自行车上的少年。他们身穿统一的棒球球衣,不知是身体幼小,还是球衣太大,远远看去就像各自后背的球衣号码——“6”“8”“25”等——骑在自行车上一样。
少年们一会仰头看看公寓大楼,一会探头窥看玄关大厅。这时,穿着6号球衣的少年推着自行车走近玄关,立在自动门的对讲机前,一手扶着自行车,另一只手按下了一间房间号码的按钮。
山之内坐在一辆停在马路对面的汽车里,目睹了这一幕。虽说隔了一条马路,但路面并不宽,少年按响的电铃声清晰地传到山之内的耳朵里。
等了一会儿,房间内无人应答,少年回过头与伙伴们面面相觑。
“果然,已经搬家了呀。”穿8号球衣的少年说道,他似乎早已放弃,踏在脚踏板上的脚积蓄了力量,随时准备出发。
“不会,应该还在……”按响对讲机的6号球衣少年回答。
“就算还在,但大成说了不参加今天的比赛对吧。”另一个少年插嘴道。
“不是大成,是大成妈妈……”6号少年再次伸手去按对讲机。
这时,喇叭里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是谁呀?”
“啊……那个,你好。”慌张的6号立刻回头看其他伙伴。
少年们都莫名紧张起来,个个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哪位?”
“我是石田……那个,我是来接大成的。”或许是太过紧张,6号不由得提高音量,唐突地回答道。
下一瞬间,对讲机突然挂断了,对方似乎粗鲁地放下了听筒,喇叭里最后传来“嘎噔”一下刺耳的声音。
“看吧,不行的。”8号又说道。
“但还在啊,还没搬家呢。”6号仍不愿放弃,站在对讲机前不肯移动半步。
“我先走了,在这里磨蹭,比赛要迟到了。”8号不沾座地蹬着自行车离开了。
11号和15号驱车追了上去。
立在对讲机前的6号与另外三个少年留了下来。其他三人与其说是自愿留下的,倒不如说是错过了离开的时机。
6号无精打采地离开对讲机,回到另外三人身边。他的步伐沉重,仿佛肩膀上大大的背包里装了岩石一般。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玄关自动门打开的声音。一个穿着相同球衣的少年从里面走出来。
少年们仿佛看到幽灵一般,“哇”地惊叫起来。他们的反应使得刚走出来的少年无奈地笑道:“你们也吓得太夸张了吧。”
“大成,能去吗?”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6号雀跃地迎上去。
“能去……但我没有自行车。”
“坐我的就行。”
叫作大成的少年顺从地跨上6号的自行车后座。
他的体格比其他少年大一圈,因此球衣后背的号码“1”看起来比他们的要小。
“出发吧。要迟到了!”
少年们纷纷蹬着自行车,比赛似的朝河堤急速驶去。
山之内熄灭香烟,发动汽车引擎。但是,从朋友那里买来的这辆路虎揽胜——车龄十五年,跑了十万公里的老家伙心情不佳,引擎启动不了。
——今天的比赛如何?请坦率地说一下您的感受。
“今天球速不怎么样。但是,变化球1还不错。直球2勉强压制住了击球手。因为考虑到像以往一样的外角3中心搭配投法行不通,所以有意识地投内角4。之后的选拔赛,会再重新调整投球策略。”
——第九局,似乎打得很吃力?
“是的,击球得了分,最后的第九局要靠我投球守住,我当时满脑子都是‘必须在此一决胜负。”
以上是成都高中一年级学生、早崎弘志投手的采访回答(1989年,清田球场)。
——早崎有望成为优秀的投手啊。
“早崎还在少年棒球联盟1时,就是活跃在地区的投手。作为教练,我认为他是一名很值得培养的选手。但是,他之前是光靠力量来投球,虽然这次比赛也是,但好歹已经有一套自己的战略方法了。”
——另外,像早崎那样目光犀利的选手,如今也很少见。刚才采访他时,感觉他是在好的意义上有个大写的“我”,要成为球队王牌果然还是需要这种性格吧。
“的确,他好胜心很强,不过,还是个孩子啦。今天的比赛也是如此,一旦节奏被打乱,就开始磨磨蹭蹭的。今天多亏了击球手阵容的掩护,平时他的球更乱。”
以上是成都高中棒球教练前泽五郎的采访回答(同年、同球场)。
一般机动车辆禁止进入河川区域。刚才那群少年骑着自行车已下了河堤,朝河岸棒球场驶去。
山之内无奈只好倒车。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男子偶然路过,问候道:“去看棒球吗?”
男子车后的儿童椅上,坐着一个一脸困意的小女孩。
“啊,是的……”
“这样的话,从那边下去,有一个高尔夫球练习场的停车场。停在那儿的话,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男子自己似乎也在那边停过几次车。山之内道谢后,按照他说的,倒车后朝高尔夫球练习场开过去。
下车后,迎面吹来湿润的风,舒适惬意。大概因为今年晴朗的日子很少,河堤上的芒草仍旧绿油油的。
山之内拔了一根芒草拿在手里,沿着河堤朝球场走去。上一次在视野如此开阔的空旷之地漫步是什么时候呢?最近一直待在杂乱憋屈的工作室里闭门不出,已经忘了如何伸懒腰。
山之内僵硬地伸了伸腰,站在这里,仿佛能听到高空中传来一个声音——“还不够,再伸展开来一点。”
即便如此,踱步而行心情愈发舒畅。洒满阳光的球场上,少年们已经开始在做比赛前的热身运动,观众席上稀稀落落地聚集了为选手们助威的家长。刚才的那几个少年应该也在球场里,但山之内还没有辨认出他们。
他沿着挡球网2朝三垒一侧的观众席走去。几个孩子穿着与刚才那群少年相同的球衣,坐在长椅上。
观众席有五排座位,最上面一排坐着刚才在停车场给山之内指路的年轻父亲,两人四目相交。
山之内朝他点头示意,连迈两级台阶地爬到最上面。
“刚才谢谢了。”
“能停吧?我开车来的时候,也总是停在那边。”
山之内随意地在他旁边坐下,将目光投向少年们练习的球场。
荒川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在球场上练习投接球的少年们好似站在升腾的热气中。
“在阳光下,还有点热呢。”年轻父亲脱下薄羽绒服。
“咦?你女儿呢?”
不见刚刚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小女孩,山之内询问道。
“老婆带她去那边的公园了。”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球场对面的广场上的确有一些游乐设施。
山之内将视线收回,环视周围观众席上的其他父母。
都是小学生的父母,当然看上去都很年轻。这才发现,坐在其中的自己看起来就是个老爷爷。
“咦?”就在这时,身旁的年轻父亲出声惊呼,“……大成来了啊。”
激动地站起来的年轻父亲的目光所向,是身穿1号球衣的少年,也就是刚才那群少年去接的、从公寓中走出来的孩子。
看上去还是大学生的球队教练集合了数名选手。1号球衣少年大成也在其中。
教练的声音被风吹散、被呐喊声掩盖,时断时续地传了过来。
“……健太,听好了?……原本先出场的是……给大成……怎么样?”
原计划是让叫大成的少年先出场吧。但是,大成决定不参赛,所以这个叫作健太的消瘦少年被选了出来。教练刚才似乎在给他指示。
“不好意思。”
突然膝盖被推了一下,山之内站起身来。身旁的年轻父亲慌忙下了阶梯,朝教练他们那边跑过去。
跟着站起来的山之内也顺势追了上去。
年轻父亲飞跑到长椅那边,观众席上晕染开一阵紧张的气氛。每个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教练的话。
“教练!”
隔着挡球网,年轻父亲出声喊道。教练似乎没有听到,但站在网跟前的少年们先注意到了。
“教练,不好意思。虽然我明白家长插嘴这种事不太好,但这种做法实在……不太合适不是吗?”
年轻父亲情绪激动,和刚刚告诉山之内可以把车停在高尔夫球练习场的那个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啊,健太爸爸。”教练反应过来,脱下帽子向他打招呼。
“虽然其他孩子也是一样,但我家健太,为今天先出场做了充分的准备。现在却……”
“哎呀,不是,健太爸爸……”
“我也不是说不让大成出场比赛,让他中场再上也是可以的呀。”
“嗯……但是,我考虑到大成今天大概是最后一场比赛了。”
“正因为如此啊,今后球队要在少了大成这个王牌的情况下继续下去不是吗?”
听着两人的对话,山之内将目光移向少年们。
被谈论的两个孩子——大成和健太一直低着头,其他孩子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他们。
“健太爸爸。”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女声,山之内回头一看,只见观众席第一排站着一个手拿水壶和纸杯的女人。
“你别这样,我们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吗?”
她似乎也是哪个选手的母亲。家长里她看起来与众不同,从风貌和谈吐中,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女人平日从容承担重大工作的那份自信。
山之内以为其他家长一定会赞同她的仗义执言,事情就此结束。没料到下一个瞬间,一个年纪稍长的父亲插嘴道:“我说,请等一下……的确,本来是像太太您说的那样,但这次情况不同,不是吗?”
“怎么不同?”似乎不喜欢被人反驳,女人的语气露骨地一变。
“啊呀,好啦好啦,孩子们都看着呢。”另一位父亲开口道。每个人都将目光转向年轻的教练,希望他做出决断。
教练避开他们的视线看向球场。少年们全都垂着眼睛,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健太,按原计划,你先出场。”
听到教练的话,健太本人比谁都疑惑惊慌,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回答“好”,偷偷斜眼观察身旁的1号球衣少年大成。
下一刻,大成垂着眼睛用棒球手套“嘭”地拍了一下健太的屁股。健太仿佛被那一下鼓励到,朝着教练点头说了声“好”。
提出抗议的健太爸爸也似乎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观众席上。其他家长也没有对教练的决定提出异议。
做完热身运动的对方选手回到长椅上后,主裁判走到球场上。
“好,上场吧!”教练鼓动气势。
少年们出声回应,从长椅上起身走向球场。
山之内看着留在长椅上的大成。他的侧脸没有丝毫不甘心的神色,眸子就像和同伴们一起跑上球场一般闪闪发光。
○
山之内第一次采访早崎弘志是二十六年前,那时早崎还是十六岁的高一学生。
那一年,全国的高一棒球王牌选手辈出,早崎投球漂亮但往往到了下半场便控球不稳,并非出众的选手。即便如此,到了第二年的选拔赛,作为王牌打完春夏两场大赛时,早崎依然成为备受期待的选手之一。
那时,山之内曾前往T市拜访早崎的老家。
出了T车站,漫步片刻,有一条小河。过铁桥前先确认了一下地图,桥那边就是河心岛。
走下铁桥,有一个古旧的神社。由于秋高气爽、心情舒畅,山之内便晃晃悠悠地走进神社院内。但是,刚一踏进去就被一股凝重的气氛包围。虽然有日光照进来,但油漆剥落的鸟居、古朴的正殿的梁柱和屋檐,还有脚边的鹅卵石地——所有的东西都浸泡在一股阴森的湿气中。
忽然映入眼帘的导览牌上写着:江户时代,河心岛上花街柳巷里的风月女子常到此神社参拜祈福。另外,来此参拜的信徒似乎有供奉蛇形素陶瓷1的习俗,院内各处摆放着大小各异的蛇形陶瓷,整个院子仿佛被珊瑚礁覆盖一般。
山之内好奇地环视院内,一个像是参拜者的老人向他搭话。
得知山之内不是本地人后,老人向他介绍了神社的情况——几乎是重复导览牌上的一部分介绍——继而询问他为何来到此处。当然,老人的语气并不是在盘问可疑人物,只是单纯地随口问问。但听到山之内回答“来采访甲子园的选手”后,老人突然露出喜悦的表情,问道:“是弘志吗?早崎弘志?”
他的语气饱含亲昵之情,山之内还以为他是早崎弘志的亲戚,询问后才得知他们只是近邻。
“是吗,这样啊,都有记者来采访弘志了啊。弘志啊,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呀。”
无限感慨的老人突然就打开了话匣子,仿佛在说“不如先采访我吧”。
“弘志真是在万般宠爱下长大的孩子呀。你看,这一带有很多小混混。尽是些不念高中,中学毕业后就在外晃荡,结果当了流氓的人。在这方面,弘志的父亲和他两个哥哥可真是了不起。他们自己虽然浑浑度日,但因此就更希望家里最小的儿子能够争气,到现在都还在保护他远离那些狐朋狗友。”
据老人说,早崎弘志念初中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附近的小混混唆使中学生刺青的事。
当时处于叛逆期的早崎弘志,故意表现得像个坏孩子,被教唆去刺青的一群少年里也有他。弘志的两个哥哥听闻后及时赶来,在最后一刻将弘志从刺青师的刻刀下带回了家。哥哥们还和教唆弘志刺青的小混混大打出手,最后闹到双方都被送进拘留所。
如果那个时候弘志刺了青,别说之后作为职业选手活跃于甲子园了,就连高中的棒球队他都进不了。
老人还说,当时弘志的父亲是一家铸模工厂的临时工,两个哥哥在地方上的汽车工厂跳来跳去打季节性的短工。
弘志的父母四十几岁时生下这个小儿子,两个哥哥比他长了十几岁。母亲在弘志出生后不久,忍受不住丈夫的家庭暴力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弘志所属的少年棒球队在全国大赛上获得第三名,作为球队王牌的他荣获当年的MVP球员。父亲和哥哥们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试图保护弘志不受任何诱惑。
老人说,他们并非从一开始就谋算把弘志培养成职业棒球手来大赚一笔,而是单纯地觉得“这孩子和我们不一样”,怀着这个纯粹的信念,守护着家里最小的儿子。
“……他们家里,父亲就不用说了,两个哥哥初中都没有毕业。”
之后,山之内看准时机打断老人连绵不绝的絮叨,与他告别后,朝弘志老家走去。
本以为会是独栋别墅的弘志老家,竟然是眼前这栋古旧的公寓楼,山之内惊讶不已。更奇怪的是,弘志一家人分别生活在公寓一楼的三间相邻的房间里。
三间房间布局相同,玄关进去是狭窄的厨房,三叠2大小的起居室铺着木地板,再里面是六叠大小的榻榻米卧室。父亲住在靠马路一侧的一〇一号房,弘志住在中间的一〇二号房,而一〇三号房给两个哥哥使用。如果按长幼之序,理应两个哥哥各自使用一间房,父亲和幼子弘志同住一间才对。从现在这个状况,也看得出弘志在家里的地位不一般。
并排的三间房间的玄关门都大大敞开着,其中一间房里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山之内朝里面问道:“有人在吗?”
探头窥看,见只穿着一条内裤的弘志父亲在电风扇前吃西瓜。
听到山之内的声音,满头白发的弘志父亲有些不悦地“啊”了一声回过头来,“……咦,已经到这个点了吗?”他慌忙看向墙壁上的挂钟。
山之内道歉说:“不好意思,我来早了。”
“请进请进。”
弘志父亲手上沾了西瓜汁,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我马上开空调。”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在狭窄的房间里打转。
看来弘志矫健的体格是随了他父亲,眼前这个将近六十岁的男人身体健朗,一看就是靠肩膀和手臂上健硕的肌肉来养家糊口的。
“请不用客气。”山之内连忙说道。但弘志父亲还是从冰箱里端出冰镇大麦茶,倒进透明的玻璃杯——应该是为了访客特意准备的,不像是一屋子男人平时会用的茶具——递给山之内。
之后,弘志父亲走到玄关喊了一声隔壁房间的弘志,然后回过身朝山之内问道:“要拍照吗?”
“嗯,可以的话。”山之内回答。
弘志父亲便又朝隔壁喊道:“穿学校制服过来!”接着似乎察觉到自己只穿了一条内裤,慌里慌张地套了一件衬衫。
等待弘志的当儿,弘志的二哥先出现了。
次男也是一个体格健壮的青年,虽然看上去流里流气的,但咧嘴一笑时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当时,长男到栃木县的一家汽车厂上班去了。
两个身躯庞大的男人同时在狭窄的房间里转悠,房间变得更加闷热。他们二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交替着将空调遥控器握在手里,一会儿将风量开到最大档,一会儿调低设定温度。
“喂,孝介,去给山之内先生切块西瓜。”
“西瓜?在哪儿?”
“水槽里。”
“没冰呀。”
“我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还是冰的。”
山之内也不好意思拒绝,沉默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就在这时,弘志走了进来。同样是健硕的身躯,但与土里土气的父亲和哥哥相比,他浑身散发出一种培育在温室里的蔬菜一般的清新感,简直就像演员站在以寒酸公寓为背景的摄影棚里。
“不愧是炙手可热的选手,浑身散发着光芒啊。”山之内不禁轻叹出声。
见到山之内如此反应,弘志父亲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笑开了花,“有啥光芒呀。就光秃秃的和尚头还亮堂堂的。”
——结果,没有选择成为职业棒球手,而是去上大学,是吗?
“职业棒球的球探给了他很高的评价。从实力上来说,成为职业棒球手完全没有问题。但是,结果还是决定先上大学。总之,现在的任务就是锻炼好身体,准备四年后再向职业棒球的世界发起挑战。”
——您父亲刚才说的对吗?
“对对,就是我父亲说的那样。”
——您没有犹豫过吗?
“犹豫……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想立刻挑战职业棒球的心情,我当然也有……但这是和教练以及家人反复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二年级的夏季赛投球速度一百四十公里,秋季赛一百四十五公里,过了一个冬天一月的比赛一百五十公里。您的潜力大家有目共睹。能投出这个球速的投手没几个。虽然名字不方便透露,但跟我相熟的一个球探也非常注意您,几次去视察过您的比赛情况。
“不,正因为如此呀。我弟球速是还可以,但控球不行。所以,就算有职业球队来找他,像我弟这样不成熟的投手,一两年之内不可能取得什么好成绩,职业棒球的世界没那么简单。这家伙当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挑战看看,但作为棒球投手的一生还很长,没有必要急在这一时。”
“并且,作为父亲,我来补充一下刚刚我家老二说的。今年时机不宜啊。哎,我这样说,弘志肯定不高兴。但今年的新运动员选拔中,不得不说安西选手和田部选手占优势,其他也有不少跟弘志类型相似的选手。正因为如此,这种时候就不要轻易签约,这也是一层考虑。”
这一年,早崎弘志正如他宣称的那样顺利进入大学。虽然是以棒球特长推荐入学,但学校本身提供给体育特长生的奖学金制度并不完善。所以,这无疑加重了弘志的父亲以及两个哥哥经济上的负担。
即便如此,他们仍毫不犹豫地给予弘志援助。弘志也不负所望,其后活跃于东都联盟。
那样的日子里,山之内听到传闻说弘志的哥哥——那次去老家采访时也在场的次男——死了。
这一年的春季赛,弘志作为王牌投手取得了连续三场投满九局不失分的好成绩。
传闻次男孝介因与同事发生冲突而去世。当时,孝介是静冈县一家家电产品组装工厂的合约员工,住在工厂内的员工宿舍里。
厂里员工三班倒,孝介值夜班。听说他周末经常出入沿街的一家台球室。那天夜里,他在台球室内的酒吧吧台和碰巧来消费的同事发生了争执。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起因是同事挑衅,说了一些关于他弟弟弘志所属的东都联盟的难听的话。
最开始孝介并没有搭理他,但是对方喝得酩酊大醉纠缠不清,先对孝介动手。
孝介被打后,忍不住还手揍了对方。之后,孝介准备回宿舍,对方仍不肯死心,开车从地下停车场追出去,撞死了正要离开台球场的孝介。
肇事者虽然否认当时是抱着杀意撞人的,但据目击者的证词,他是在看清了孝介的身影后,再加大油门撞上去的。
在死的前一天,孝介将税后二十多万日元的工资的一半汇入了父亲的账户,剩下的金额明显很难撑过一个月的生活。但是自弟弟考上大学以来,孝介每个月都将相同金额的一笔钱款汇给父亲作为弟弟的生活费。
大四那一年的春天,早崎弘志弄伤了肩膀,但万幸没有大碍。这种时候毕竟感到不安吧,早崎找到当时的球队教练商量就职的事。
活跃于东都联盟数场比赛的王牌投手说要找工作,工作机会自然数不胜数。当时,教练拍着胸脯说,随时都可以介绍日本最大规模的证券公司里的职位给他。
但是时来运转,这一年的新运动员选拔,早崎弘志被太平洋棒球联盟1X球队点名要人,并且是早崎所属大学棒球部创建以来的最高位——点名排位第二。
X球队并非每年争夺优胜的热门球队,正因为如此,球队对早崎寄予厚望,给予他合约金三千万,年薪九百万日元的破格高额待遇。
这一年,早崎首次参加了在冲绳举行的春季训练营。当时,山之内对他进行了采访。
——怎么样?作为职业棒球手参加春季训练营的感受如何?
“总之想在初期阶段就做好充分的准备,锻炼好身体,日后好好表现。当然是希望最后可以留在冲绳,开赛时作为主力阵容上场。”
——据浜口教练透露:“今年会淘汰状态不佳的选手,提拔优秀的,队员变动应该会很大。”而今年刚加入的两位新选手,从身体敏捷程度来看,可以和预备主力选手们一较高下。
“哎呀,总之不管是主力还是候补,我都想用实战来证明自己。”
——您父亲和哥哥最近好吗?
“挺好的。托您的福。谢谢。”
——他们一定很高兴吧?
“哎,说不好呢。不过,当然会为我感到高兴吧。但我必须朝更高的目标努力。父亲他们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不太会将喜悦表现在脸上。”
——获知被点名加入球队时也是吗?
“嗯,那一晚,在宿舍和他们通了电话。”
——他们说了什么?
“哎呀,没什么好说的。怪害羞的。”
——那我换一个问题……合约金,您用来干什么呢?
“呃?这个问题能回答吗?”
——放心,不会写进访谈的。
“父亲让我存起来,唠唠叨叨的,所以我没怎么花……但车还是买了。”
——哦?进口车?
“呃……我不能再多说了。下个月提车,到时候来球场看吧。”
不愧是慧眼识英雄,春季训练营中浜口教练的预期果然命中。在那之后的四年,早崎一直在当主力军的替补队员。
但在第五年,这种情况一举发生了变化。
到前一年为止,早崎就算成为主力军,也多是中场上场,但在第五年的时候,终于成为开幕最先出场的投手。
他在这期间状态正佳的理由有几个。首先,矫正了此前投球时下半身的坏习惯,从而使之前比赛后期经常掉链子的投球增加了持久力。在他本来就擅长的大弧度的曲线球1的基础上,伸卡球2运用更加自如,投球策略也更加多变。
另外,私生活方面,早崎和前年远征北海道时相识的女性结婚了。对方是北海道电视台的美女记者,有她参与报道的节目收视率居高不下。
这一时期,早崎的女性关系如何?山之内从当时与早崎关系亲近的同期选手笹本那里打探到了一些情报,有些话是半开玩笑说的。
“你看,那家伙,脸长得不错,在甲子园的时候就很受女生欢迎。高中宿舍就不用说了,连他老家也收到全国各地的女粉丝来信。不过,他老爹那个人,对这方面管得相当严。当时他偷偷和同校的一个女生约会,他老爹竟然找人找到购物中心去了。抓到两个人后,也不训斥儿子,而是教训起人家女孩子,说什么‘你能对这个孩子的将来负责吗?这小子现在正是最重要的时候。女孩脸色煞白地逃回家去了。那家伙也是没救了,按理说老爹把自己女朋友臭骂一顿,他应该顶撞回去呀,可他却说什么‘我爸是真的只为我考虑,打从内心感谢起他爹来。听说他大学里也是那副样子。当然他爹也没有一天到晚监视他,但他从大一开始就是球队的王牌,总是被周围的人悉心保护着吧。虽然偶尔也会做点出格的事,但整个人还是一心扑在棒球上。也正因为如此,一旦成了职业球员,生活就混乱得不像样了。说白了,就是对女人没有免疫力。不过,他下手的女人,怎么说呢,在早就习惯拈花惹草的我们看来,有点‘嗬,那种女人也要的感觉吧……最让我吃惊,或者说佩服的是,他居然挨个去见给他写信的女粉丝。当然,在信里夹了本人照片的女孩也大有人在,但也有一些不知是人是鬼。但他却毫不介意,自己跑去见面呀,或是把粉丝叫来宾馆……他应该也有自己的喜好吧,但在我看来,只要是女人,他就来者不拒。实际上也是那样。我也撞见过女人从他房间走出来,说不上是美女……当然,粉丝里好姑娘占多数,但就算是再怎么喜欢的球员,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会答应‘那么,我们宾馆见吧这种邀约呢。
“……所以,我觉得还不如老老实实去招惹那些在六本木之类的店里认识的女孩子。但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对那些完全不感兴趣,偏偏执著于给他写信的女粉丝,却也不见他跟谁长久交往……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闹出个事情。我记得是个九州的女孩,大闹着说被那家伙强拉到宾馆怎么怎么样了……那女孩的男朋友是个小混混,估计是他唆使女孩来要挟早崎的,结果,球队都出面了,听说事情闹得很大。不过,早崎与女孩的来往邮件都保留了下来,所以球队就告知对方要起诉他们敲诈,事情这才平息下来。
“……哎,或许正是有了这么些个幺蛾子,听说那家伙和优里小姐结婚的消息时,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一打听,优里小姐可是电视台新闻部的记者,大才女啊,还是个美人。我简直不敢相信,忍不住连声问道:‘真的吗?你想啊,不光是我,我们队里每个人都以为早崎迟早会栽在女人手里。谁能想到他竟然找了那样一个完美的老婆,同时还提高了自己的身价。听说他和优里小姐交往后,就完全不对女粉丝出手了。那阵势就像大雨骤停晴空万里呀,真搞不懂他之前那都是些什么破事……”
早崎弘志和优里在东京都内的酒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不仅职业棒球界的相关人士,高中时代的友人、媒体也纷纷到场,排场丝毫不输当红明星的婚礼。次日的体育报纸还报道了这一盛况。
数月之后,早崎弘志的大哥早崎典明也结婚了。对方是与典明多年来辗转于各个工厂一起打工的女性。其间,工厂有提供夫妻宿舍时,二人便一起生活;只有单身宿舍时,便各自住在单身宿舍。结婚后,夫妻俩回到老家各自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照顾起已经丢了工厂工作的老父亲的生活。
“赛季中,弘志忙得抽不开身,但优里经常过来。特别是在地方上比赛的时候,优里就和我们一起去观战。她说和公公一起在台下给弘志加油,打赢的机会就更多。优里每次来家里,公公和我家那口子都很开心。大美人在身边,男人们当然会笑嘻嘻的……所以啊,我最开始心里还不怎么痛快,但优里真的是个好姑娘,让人讨厌不起来。不知不觉,我就打从心底把她当作自己妹妹了。”
据说当时,弘志的大嫂经常和近邻们如此谈论。
结婚后的下一个赛季,早崎自开幕便进入首发阵容。
第二场,作为职业投手首次达成无安打无失分1,让世人目睹了他不容置疑的风采。之后也表现极佳,仅前半赛段就获8胜,第一次入选“全明星”,就毫不紧张、轻轻松松地用三振2连续击退七名击球手。
凭借这次比赛,早崎弘志的名字享誉全国。
当时,有他出镜的职业棒球新闻的一段录像被保留了下来。
那是在球场练习中途行进的一段简短的采访,早崎幽默十足地应对女主播提出的问题。
——听说早崎选手每天练习前做的拉伸运动非常特别呢。
“啊,这个?”
早崎利落地将四肢撑在地上,抬起屁股打起了转转,这个滑稽的动作逗笑了女主播。“太没有礼貌了吧,这可是能够放松股关节的正经拉伸运动哦。”说着加快速度。女主播笑得花枝招展。
——听说你成为“全明星”之后,又多了很多女粉丝呀。
“很感谢大家。哎,我怎么就结婚了呢。”
——喂,好过分哦。
“开玩笑、开玩笑。我对老婆很专一的。”
——真的是这样呢。听其他球员说,比赛结束后,第一个回家的就是早崎选手。
“没这回事。前辈们也都是第一时间飞奔回太太们身边。”
——啊,你一脸坏笑地说这种话,会让人觉得话里有话哟。
“才没有呢。”
——平常也会和太太讨论比赛情况吗?
“我们家还挺经常的。似乎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外行有时候能看出更多问题。”
——比如说?
“上次,被老婆指出一个问题,我才恍然大悟‘啊,确实如此啊。是关于我的投球姿势的,并且不是投球时,而是投球后的。”
——球投出之后吗?
“是的,是投完之后将身体收回来的时候……我有时是屁股用力、右脚向后退一步将身体收回,有时候又没有这个动作。两种情况比较起来,做了这个动作后,投下一球时会投得更顺利。我发现身体的动作确实有很大影响,跟运气无关。”
录像中,早崎重复示范了几次那个动作。的确只是单纯地屁股用力、右脚向后退一步而已,但有没有这一连串的动作,直接影响到紧接着的下一球的投球姿势——前倾的左肩稍微下移,或者相反右肩用力。
早崎正准备再次示范这个动作时,从镜头外面传来了“喂!”的大喊。
当时的教练山本飞奔过来,大声训斥早崎:“你小子,干什么呢!”接着他低头致歉:“啊,不好意思。刚才的不作数。刚才最后那一段请剪掉,不要播出。”
录像到这里突然结束了。画面停在早崎惊慌的脸上。
顺带一提,这段采访录像最终没有播出。如此毫无防备地公开自己的投球习惯,可见当时赛季中的早崎有多么飘飘然,同时又处于何等绝佳状态。录像将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
本赛季,早崎投出216个三振,中央、太平洋两联盟内均无人匹敌。但要说这个纪录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三振数比总的投球局数还要多,也就是说每局都要投出一个以上的三振。
取得这一成绩之后,早崎次年的年薪翻了一倍。
这一年赛季结束,早崎参演了多个电视台节目,当时邀请运动员作为嘉宾的谈话节目刚开始热门,早崎的表现大受欢迎。外表清爽悦目、脸部线条锐利的早崎吸引了众多女性观众的眼球。早崎还接到了一流房地产公司分户出售的公寓楼的宣传广告,虽然广告只播了一小段时期。在这一年,他买了心心念念的保时捷911carrera。
刚好在这一时期,早崎的母校出现了一个球技高超的投手,山之内时隔数年重返T市采访。采访结束后,突然决定顺便去拜访一下早崎的老家。
事先打听到的地址和以前一样,可以说是理所当然——早崎的老家还是那个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古旧公寓楼。
一家人引以为傲的小儿子终于活跃于职业棒球届,被选为全明星球员,获得“夺三振王”的封号,休赛期间还出演多个电视节目——根据这些情况,山之内自顾自地想象早崎老家应该早已改建成了豪华的别墅。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却还是和以前毫无二致的破破烂烂的公寓。山之内不禁有一种感受,不仅是早崎的家人,就连早年来此地采访过的自己,都被早崎遗忘、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不过,久违的早崎父亲和大哥跟以往一样,边喝酒边兴致勃勃地告诉山之内,自己的儿子、弟弟平日是如何毫不懈怠地努力,才有了现在的成绩。
“年薪也涨了不少吧?”山之内问道。
“球队能够给予他合理的评价,这是比什么都开心的事。”长男说。
“嗯,是的。”父亲也点头赞同,“……不过,钱这个东西,进多少就会出多少,是我们这些穷人理解不了的世界。作为球队前辈,总得请客照顾后辈,在这方面抠门儿的话,作为职业棒球手很伤体面。”
与兴致勃勃谈论的父亲不同,长男考虑更现实的问题,严厉地说道:“但是,作为运动员的生命毕竟不长,该节约的地方还是要节约。那小子打小我们就没让他在钱这方面受过什么委屈,所以金钱观念变得有些奇怪。”
“但那家伙,有优里那么能干的老婆看着,没问题的。”
“话是这么说。但就说他们办的那场奢华的婚礼吧,虽然是我自己亲弟弟,我看了也直冒冷汗。”
“都说了,在那方面小里小气的男人成不了大事。”
两人争执了半天,但不管是父亲还是长男,都为表现出色的早崎自豪不已。早崎本人也在休赛期接受的采访中多次宣言,要在下一个赛季蝉联“夺三振王”,取得十场以上的胜投。读过这些报道的人都确信,如果是早崎的话,一定能做到。
但是,早崎的活跃表现就止于这一年。
据说原因是热身不足弄伤了肩膀。
“状态不好确实也是一部分的原因,总之太感情用事了。”
当时,山本教练如此评价早崎的投球。
“……投球一被击中,脾气就上来了。跟他说要冷静,他也不听。又不是刚开始打棒球的小鬼,真让人无语。总之他只要一不顺,接下来就投得乱七八糟的,完全不会重整旗鼓那一套。他本来性子就暴躁,做事不考虑后果。不过是在这之前都发挥良好,太顺利了才没有自暴自弃过。什么时候来着,他又耍起孩子脾气,我也火气上来了,狠狠骂了他一顿。‘大家不是为了你一个人打棒球的。……他听了却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次年早崎的成绩是2胜7败。再下一年是1胜3败,更加落魄。赛季尾声,右肩膀脱臼康复后回归比赛,勉强取得1胜,的确也上演了一出令人潸然泪下的复活剧。但之后上场投球的机会愈来愈少。
作为“夺三振王”而闪闪发亮的那一年,也过去了四年之久,早崎在三十一岁正当年时决定引退。
职业生涯成绩单是19胜26败,完成5次救援1。
○
在埼玉县A市经营运输公司的田所诚第一次见到早崎,是在他退役后的第二年。
田所在运输业联盟的一次犒劳旅行中去了札幌,在薄野的螃蟹料理店结束宴会后,因为没喝够,便与两个年纪相仿的同伴去了一家小酒吧继续喝酒,在那里遇到了早崎。
田所从孩提时代起就是X球队的粉丝,虽然算不上狂热,但他很清楚和自己同龄的早崎在现役时代的全盛表现,而早崎从今年开始担任投球教练的消息,他也有所耳闻。
对于粉丝来说,在小酒吧偶遇自己崇拜的球员,这简直是奇迹般的际遇。田所当然不敢上前去和早崎搭话,但同行的另外两人恰好是足球迷,对于棒球知之甚少。于是田所告诉他们:“在那边吧台喝酒的,是X球队的早崎球员哟。”一伙人都已喝得烂醉,加上那两人不知轻重,便幼稚地起哄:“真厉害!真厉害!”不知不觉间几个人就围在了早崎周围。
早崎本人也醉醺醺的,面对酒兴高昂的路人转粉丝们,丝毫没有表现出不满的神色,之后还拿起小酒吧的麦克风,为他们高歌了一曲据说是他的唱K保留曲目,Mr.Children的《无尽的旅程》,最后还付了田所他们三个人的酒钱。
三周后,田所再次偶遇了早崎。田所经营的运输公司在大型快递公司的繁忙期帮忙接活,田所被指派的快递送去的就是早崎的家。
来玄关开门的正是早崎本人。吓了一跳的田所,脱口而出“上次多谢款待”,向早崎道谢。早崎竟然还记得田所的脸,认出了他。似乎是田所在薄野那家小酒吧,一一列举出了早崎现役时代的优秀成绩,让早崎十分开心。
“您原来住在这里吗?”
面对掩饰不住吃惊的田所,早崎说了下面的话。
“你本来以为我住在更豪华的地方?”
“啊?这房子,在这一带不就是最好的吗?”
“也是吧,离球场也近。”
这时,从走廊深处传来女人训斥小男孩的声音。但也不知小男孩做了什么恶作剧,女人严厉地教训着,却掩饰不住笑意。
下一个瞬间,年幼的男孩从走廊上冲了过来。
“孩子他爸,快抓住他!”
逃到玄关来的小男孩轻易地就被早崎抓住了。
“啊啊,好可惜。乖乖回到妈妈那儿去给她教训吧。”
早崎抱起儿子,将他带回房间。
早崎重新回到玄关后,田所问道:“他闯了什么祸呀?”
“用剪刀把窗帘剪成一条一条的,跟绳帘似的。”
说到这里,早崎禁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这时候,早崎好像正好要去球场练习,两个人一同搭乘电梯下到一楼。
“哪天再一起喝酒啊。”
一定是场面话吧,早崎这样说道,田所倒也并非信以为真,但还是接过话茬说:“好啊,一定。这一带您也有常去的店吗?”
“啊,有啊。车站后面的那家‘NANA。”早崎爽快地将卡拉OK酒吧的名字告诉了田所。
田所运输是田所父亲创建的公司,在经济景气的时代拥有三十多辆运输车,但没能顺利度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运输业大幅度放开1的大浪,田所大学毕业刚开始工作那会儿,田所运输的规模已经减小了一半。
但是,不知是否是田所本来就有经营才能,他将本来以大型卡车为主的运营模式,转型为聚集小型货车司机的合作社,成效显著。在比起全盛期有一半以上的企业都倒闭了的运输行业中,田所运输是这一带少数生存下来的优秀企业之一。
不过,虽说是优秀企业,但中小企业的第二代社长的工作毕竟不容易。每天从早到晚,一直在操心税金呀、员工工资呀、燃料费等各种有关钱的问题。
在这样操心的一天里,田所接到了信用合作社2通知他不能贷放特别融资的消息。田所本来对这次融资抱有很大的期望,指望靠这笔钱解决当下的棘手问题,因此受到了更大的打击。心烦意乱的田所结束工作,独自一人去寻酒喝。但是,平日里几乎不独自饮酒,一旦真要去,又不知道有什么合适的小酒馆,于是脑子里突然闪过之前早崎告诉自己的,他常去的那家店的名字。
在车站附近的立食荞麦店填饱了肚子,田所仅凭借着店名寻了过去,幸好立刻就找到了。小酒馆只有吧台座位,和田所年纪相仿的妈妈桑风韵十足。
没有其他客人,田所和妈妈桑聊了一会儿早崎的话题。妈妈桑说,早崎今晚应该会来吧。结果真的没错,当地的客人三三两两进店落座后,早崎一个人出现在小酒馆里。
似乎已经在哪里喝过才来的,一看见田所,早崎便上来搂住他的肩膀说道:“咦,你是谁来着?我以前的同学?”
“不是不是,只是您的粉丝。”
“是这样吗?”
之后两人一起唱歌、欢笑,度过了愉快的时光。回过神来的时候,田所发现自己早已将融资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没过多久,早崎开始带着田所四处饮酒作乐,不仅仅是当地的小酒馆,还把田所带到东京都内六本木、银座的高级店。
一般在黄昏较晚的时候,田所会收到早崎的短信。短信里大都是“有空的话一起喝酒”这类邀约,田所都会开心地回复“好啊”。
有时是让田所一起坐上出租车从当地开去东京都内,有时是早崎已经在都内的酒吧里了,田所之后前去与他汇合。
早崎大多时候都会叫上球队里的年轻球员、体育新闻记者之类的,不管是夜总会还是之后去的卡拉OK,场子都热闹奢华。
田所是以何种身份参加这类聚会的呢?恐怕“早崎弘志球员的粉丝代表”这个头衔最为恰当。实际正是如此,田所与早崎越熟悉,就越被早崎的雄性魅力吸引,只要和早崎在一起,仿佛自己也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田所表面上好歹也是运输公司的社长,所以球队里的年轻球员和店里的女孩子们,都误以为他是早崎的经济上的后援人,对他客客气气的,十分亲切。这种待遇也让田所心里美滋滋的。
但是,田所毕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几次对早崎说:“偶尔也让我来结账吧。”但早崎每每笑着回答:“你就别——介意喽。”田所越发觉得眼前的男人耀眼夺目。
这并不是多遥远的往事。
确认完下个月的配车表,田所起身伸了个腰。夕阳从背后的窗子照进来。这几日,后背右侧疼痛不堪,妻子里美从百元店买回了勾型按摩器,但便宜货没什么效果。
他将手绕到后背去按僵硬的肌肉。突然,没有听到敲门声,门就打开了,会计安村静子在门口探进头来。
“社长,现在方便吗?”
“请进。”
从即将合上的门缝看过去,外面除了安村,别的员工都下班了。
“今天午休时,社长出去那会儿,早崎来我这了……”
田所不经意地被安村的发型吸引住视线。不知是在哪家美容室做的头发,像昭和时代的女明星一样高高隆起,倒是和她那身旧旧的员工制服很搭配。
“社长,您在听吗?”
“嗯?啊,早崎吗?”
“是啊。午休时,他跑到我这里来,又说要预支工资。我就告诉他让他直接来问您。可他拜托我来。”
“嗯……”
田所哼了一声,不知是同意还是叹息。
“早崎人呢?”田所问道。
“今天是上午班,已经回去了。”
“啊,嗯……知道了。”
“知道了?是要预支给他吗?”
“啊?嗯,哎,嗯……”
“已经预支了他三个月的工资了。他是不是形成习惯了?”
“啊,嗯……明天我直接找他谈谈,问问他钱用来干吗。”
“说是儿子的集训费什么的。少年棒球联盟的……哎,不过他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本以为安村说完会立刻离开办公室,但她却没有起身。田所在椅子上调整坐姿。安村似乎有什么想说的话,坐立不安。田所瞬间觉得不想处理这些麻烦事。
“听着像是打小报告,我本来不想说这些,但是,早崎的太太,对于自己家里的经济状况、老公跟公司预支工资的事,是不是完全不知情啊?”
“怎么说?”
“听说她爱好培育观叶植物什么的,我听认识的花店老板说的,早崎太太前些日子还买了一盆八万日元的盆栽。”
“啊,那家主干道旁边的花店吗?那家店的老板娘是你的发小吧。”田所岔开话题。
安村也领会了田所的意图,她像是扑了个空,起身准备离开办公室。
“总之,您答应的话就告诉我一下,我反正就是开张票而已。”
“好,辛苦你了。”
田所盯了半晌被粗鲁地关上的门。安村当然没有错,但是她这样小瞧早崎,田所觉得连自己也不甘心起来。
田所转了一下转椅,直视沉入停车场那边的夕阳,像是熟透的果实一般。
雇佣早崎弘志当货车司机时,妻子里美表示反对,理由是早崎的金钱问题。
现役退役后,成为投球教练的早崎勤勤恳恳地指导后辈球员。田所认识他就是在那个阶段,早崎当时还维持了现役时代健硕的身躯,他那被晒得黝黑发亮的脸、带着后辈年轻球员四处寻酒的身姿,完全是位值得信赖的大哥。
确实,在田所看来,他当时花钱大手大脚,奢靡无度。但或许所谓职业棒球员的游乐就是那么一回事吧。他肯定是用现役时代赚的巨款来消费的吧。田所一直这样认为。
但是,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之后,早崎第一次拜托田所借钱给他。
金额是五十万日元。
早崎说,忘记要结六本木一家夜总会的款,急着要用这笔钱,不巧自己的账户里没有现金,去把定期存款解期又很麻烦,“当然也没有颜面去和老婆借啦。”
那家夜总会,早崎带田所也去过几次。考虑到至今为止早崎请自己消费的那些,觉得借给他五十万应急也不为过,田所当天就把钱借给了他。
下一个月,早崎按照约定将五十万还了回来。
只不过,从这个时期开始,田所就听到一些关于早崎的不好的传闻。大家像往常一样围在早崎周围喝酒,早崎离座去厕所时,年轻球员们便悄声议论起来,“听说跟松尾教练也借了钱”等等。早崎在球队内四处借钱的事成了桌上的话题。最后,还有人说,球队的储物柜发生了几次盗窃事件,每次都有人目睹早崎单独一人留下来。
数月之后,早崎被球队解雇了。
幸好不至于流落街头,当地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社长给了他一份工作。
正好是这一年,田所和太太有了一个女儿里菜。早崎将自己太太挑选的,自由之丘高级儿童服装店的衣服作为贺礼,送给了田所女儿。
这段日子,田所去T市的早崎老家拜访过。那是在田所邀早崎去打高尔夫球的回程路上,因为刚好要路过早崎老家,所以早崎突然决定回家看看。
虽然同是埼玉县,田所却是第一次踏入这片土地。由早崎指路,田所开着车前进,过了铁桥,道路突然变窄。这一带看起来是一个河心岛,沿路有很多暴露在外的水沟。
“车就停在这吧。里面没有停车场。”
田所把车停在了神社旁边。虽然并不是没有日照,但神社却给人昏暗阴森的感觉。瞥见导览牌上写着:江户时代,这一带花街柳巷里的风月女子常到此神社参拜祈福。
“啊,那里是白蛇神社。”
早崎如此称呼神社,与实际写在导览牌上的名字不同。
“白蛇神社?”田所复诵道。
“白蛇是守护神吧……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一带的人都这么称呼。”
似乎不是特别感兴趣,早崎迅速地通过神社前面。
早崎的老家有着不可思议的居住形式,占据了一栋古旧公寓楼的一楼相邻的三间房。一〇一室住着老父亲,一〇二和一〇三室是长男夫妇使用。
早崎没有敲门就打开了一〇一室的门,出声问道:“老爹,在吗?”或许他父亲在睡午觉吧,里面传来浑浊的回答:“嗯?”然后,立刻变成了兴高采烈的声音——“哎呀,你小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打完高尔夫球,顺道回来看看。好久没来了。”
“哦,这样啊。”
“大哥他们呢,还好吗?”
“在隔壁呢。”
早崎的父亲注意到了呆站在门外的田所,点头示意道:“您是?”田所慌忙打招呼:“您好,平日一直受早崎先生的照顾。”
“他是田所,我朋友。”早崎简短地介绍道。
“球队的人?”父亲问道。
“不是,当地的朋友,经营一家很大的运输公司。”
听到早崎的介绍,田所慌忙解释:“没有没有,不是很大。”
早崎父亲的房间里摆满了早崎现役时代的海报、印有早崎名字的毛巾、周边等。与其说是年过七旬的老人房间里摆满了棒球手的周边,倒不如说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住在摆满棒球手周边的小型纪念馆里。
大概是听到了早崎的声音,隔壁房间的长男夫妇也过来了。说是难得来一趟,回去的时候请一个代驾师傅,就留下来吃晚饭吧。等回过神来,田所已经加入一家子的愉快宴会,吃着长男太太利落地准备的火锅了。
“……哎,是什么时候来着?你那次投球导致江藤传三垒失误被对方逆转,还记得吗?好像是2000年的全明星赛之后来着?”
接过酩酊大醉的父亲的话题,长男也一脸怀念地说道:“是有那么一回事呢。但是,那之后这小子直到最后连续六次夺得三振,结果,藤生打出再见安打,球队获胜。”
“对对,最后打出了再见安打,所以那场比赛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才是2000年我家这孩子象征性的比赛。”
“喏,老爹,果然那个时候去球场观赛就好了。你本来打算去的对吧?”
“好像是,咦,后来是为什么没去?”
“还不是老爹你,突然说肚子痛。”
“是吗?”
“可不是嘛。所以当时我们也想过要自己去,但这家伙说什么把老爹一个人留在家里,总感觉比赛会输。对吧?是吧?”
长男太太往男人们的烧酒杯里加入冰块,仿佛说起昨日的事情一般,回答道:“是啊是啊。但是,实际也是在家里加油,比赛才赢了不是吗。”
田所不经意看了看旁边,只见早崎也一脸高兴地听着三人兴致勃勃的讨论。
“那个,我,那场比赛,在球场呢。”田所插嘴道。
“真的?!”早崎惊讶道。
“我去现场看比赛了。藤生打出再见安打时,我还哭了。”田所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眼眶湿润起来。
“咦?你在哭吗?你怎么哭了呀。”
“没,没哭啊。”
“哇,眼泪都掉下来了,这家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听到早崎的话,大家齐声笑了起来。田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
总之是开心的晚宴。其实说白了,也就是许久未见的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晚饭而已。但席间有耀眼的早崎,有到现在都以儿子、弟弟的才能自豪的家人——仅仅如此,宴席就变成了一个特别的空间。
夜深了,如果怀抱着这份高昂的心情回到家,恐怕会产生一种愉快的错觉:明天的比赛早崎也会最先上场投球吧。
那天晚上,叫了代驾师傅,田所和早崎一起离开晚宴。
去往同代驾师傅约好的停车场的途中,田所感觉自己是和现役时代的早崎走在一起。“哎,你真的很厉害!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趁着醉意,田所搭着早崎的肩膀说道,“……你是特别的人,跟我们不同,是出生在不同星球上的人。”真是怎么夸也夸不够。
“你小子,喝醉啦。”早崎一边推开田所,一边接受赞扬开心地说道,“嗯,也是,我见过其他家伙没有见过的世界,这倒不假。”
“对啊,真是这样。立足过顶峰的人,就是了不起。”
“是吧。”
“那可不,厉害呀。只要是曾经登上过顶峰的人,不管是现役还是引退,都是特别的。你就是特别的人哪。”
两人互相搭着肩膀向前走着,有好几次都差点掉进路边的水沟,像中学生一样吵吵嚷嚷。
来到神社旁的停车场,代驾师傅还没有到。田所尿意袭来,想要跨过水沟在那边解决一下。但不凑巧,从私塾放学的中学生们朝这边走了过来。田所只好走进神社院内。
他背对着正殿,朝着墙壁小便,心中深感抱歉,对神佛不敬,怕会遭报应。
不经意朝旁边一看,蛇形的素陶瓷并排摆着脚边。似乎是这里的参拜者上供的习俗。
拉上拉链,田所又在心中对神社道歉后,出了院子。他突然觉得在意,回头一看,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似乎才刚重新油漆好的、鲜红的鸟居柱子底部缠着一条白蛇。
“嗬,造型好奇特的鸟居啊。”
一瞬间想要折回去看个仔细,但正好代驾师傅的车来了,田所一路小跑回了停车场。
由代驾师傅开车回家的途中,田所说起了神社里的鸟居。
面对口口声声说那个鸟居很特别的田所,早崎有些诧异:“那里的鸟居有白蛇吗?”
“卷在柱子上呢,右边的那根,很粗大的一条白蛇。”
“是吗?有那种东西吗?”
两个人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话题到此结束,田所陷入了沉沉的睡眠,直到代驾师傅叫醒自己。
“停在这边可以吗?”
被唤醒的田所睁开眼睛,发现在自家门口,早崎似乎已经先下车了,车内已没有他的身影。
田所做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梦。恐怕是在车里聊到了白蛇的缘故吧,在梦中,田所成了《白蛇传》的主人公。
《白蛇传》原本是中国著名的民间传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日本将其拍成动画电影,那是最早的彩色动画电影。田所曾有段时间梦想从事动画制作的工作,所以也看过这部年代久远的动画片。
刚刚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的的确确就是那部动画片。生活在中国西湖湖畔的少年,幼年时饲养了一条白蛇,对它十分爱惜。但在大人们的训斥下,无奈地流着眼泪将白蛇丢弃。故事从这里开始。
之后,白蛇变成人间女子回来报恩,和长大成人的少年结为夫妇。这一段人与非人的婚姻故事最后迎来悲剧性的结果——白蛇被识破妖怪的身份,被人收服。
“您没事吧?一直在说梦话呢。”
田所起身下车时,代驾师傅担心地问道。田所吃惊地回答:“我说梦话了吗?”
“我放下和您一起的那位之后,您就一直在说梦话,我开着车也吓了一跳。”
“啊,是吗?抱歉。”
“没事,做了什么梦吗?”
“嗯,嗯……啊,但是,做了一个挺开心的梦。”
田所有点诧异地下了车。自己记得的梦中场景不是那种会被噩梦魇住的梦。非要说的话,也是像那个故事的前半部分,又唱又跳、欢快无比的梦。
出神地回忆往昔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下山了也没有察觉。田所目不转睛地盯着会计安村出去后关上的门。
“已经预支他三个月的工资了。他是不是形成习惯了?”
——刚才安村的话和自己“啊,嗯……”的无力回答在脑海中复苏。
田所拿起手机,犹豫片刻之后拨通了结束上午班已经回家的早崎的电话。
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接,转为留言电话。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立刻挂断电话。
明天再打吧。田所起身收拾准备回家,就在这时,早崎回了电话过来。明明刚才是自己打过去的,现在却一瞬间不想接起电话,干脆就让它这么响下去吧。
“喂。”田所还是接起电话。
“社长?你刚刚给我打电话了?”
“啊,嗯……”
“有什么事吗?”
“你已经回家了?”
“是啊。”
“哦,是吗……那个,预支工资的事。”
“啊……真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你。”
“啊,嗯……那个,安村她……”
“安村?”
“嗯,安村她,怎么说好呢,她说如果一直这样的话,对其他员工影响不好……”田所说到这里,深呼一口气,明明在这个时候说个小谎也解决不了问题。
“早崎先生。”
“社长,都说了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嗯,啊不……嗯……那个,预支工资,恐怕不行。这种事没个尽头不是吗。不仅仅是预支工资对吧。你说要周转生活费,每次我个人还借给了你一些对吧。”
“我也知道不好。但是,就这最后一次了不行吗?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这次真的是很棘手。”
“棘手?发生什么事了吗?”
“哎,我都说了是……”
“孩子的集训费,你是这样跟安村说的吧,骗人的对吧?”
“不,也不是骗人……”
“早崎先生,别再撒谎了。”
田所俯视着停车场,这样和早崎谈论着,极度不愉快的情感逐渐沉积在胸口。明明沉积的是情感,却像一团颤动的有形之物堵塞胸口,很想把它连根挖掉。
“只要七万日元就行。”
早崎的声音重新回到耳边。
“……总之,今晚筹到七万日元,就能挺过去。”
“所以,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哎……我借了点旁门左道的钱。”
“啊?”田所瞬间感到虚脱,瘫坐在椅子上,“多少?……你借了多少?”
“四百万,多一点。”
想要回答点什么,却找不到任何话语,田所的口中只发出一声叹息。
“……早崎先生欠债的事,你太太,知道吗?”田所勉强问道。
“我老婆?不知道……怎么了?”
“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想让老婆操心钱的事……”
“哎,但是……”
太任性的说词让田所只能叹气。
“都拿来干什么了?……钱。”
“怎么说呢……”
“早崎先生,你就告诉我吧。知道是什么地方需要用钱的话,我也并不是不想帮助你。”
“那好吧,我可只告诉你哟……”
早崎如此说道,语气中带着施人恩惠的傲慢与自负。如果是刚结识那会儿,早崎这样对自己说话,田所还会欣喜地认为他是把自己当作好朋友。但如今,这份傲慢却只更凸显早崎是一个卑劣的小人。
“比如说酒钱呀……游乐费什么的。”
“哈?”
田所不禁发出惊叹。唾沫沉积在口中,像是掺了沙子。
分泌的唾液难以吞咽,田所朝垃圾筒啐了一口唾沫,黏稠的唾液浸染了溢出垃圾筒的文件。
“游乐费是什么?”田所错愕不已。
“你不是也知道吗?怎么说好呢,带着好兄弟们去寻酒……”
“没钱的话就不用请客不是吗?”
“哎,对方都是后辈,总不好意思跟他们分摊吧?”
“不不,但你确实没钱不是吗?”
“但是……”
田所像喝了烈酒一般满面通红,又像是喝了便宜的劣质酒,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
“早崎先生……还是不行。这种事一直持续的话,对你也不好,对我们的关系也不好。”说到这里,田所突然叹了一口气,吐出一句话,“哎,反正你大概认为我们的关系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才会来拜托我这种事。”
“才没这回事……”
早崎的声音还在继续,田所却挂断了电话。
本以为挂了电话,堵塞在胸口的郁气会随之散去,但待了一会儿之后,却更加憋闷。
田所深呼吸后大喊了一声,想要将郁塞在身体里的悒闷同声音一起排出体外。
那次去过早崎的老家之后,有一段时间田所与他鲜少往来。
也不是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是两人的交往进入了一个时期——联系越疏落,反而交情越深。
那段日子,田所的公司签下了大客户,经营顺利。回到家里,便乐滋滋地看着女儿健康成长,度过充实的每一天。
或许是因为自己生活充实,便擅自认为被球队开除、不当教练转而去当地房地产公司工作的早崎也工作生活一切顺利,忙碌度日。
实际上,在那时,田所偶然在家附近的烤肉店碰到了早崎。
这家店不同于那些以价格优惠招揽生意的店家,这里的人气菜单是神户牛西冷牛排,在当地来说是少有的高级餐厅。为了犒劳平日辛劳养育女儿的妻子,田所特意预约了这里。
那天,早崎带着太太和儿子也来了这家店。
这是田所第一次见到早崎太太,也是他头一回将自己的妻子女儿介绍给早崎。
看到早崎太太的瞬间,田所单纯地在心里感叹道:“啊,果然。”
什么东西果然怎么样?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就是感觉,像早崎这样的男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太太吧。
看着因数月不见后的重逢而欣喜的丈夫们互相开着玩笑,妻子们也在一旁互相寒暄。
田所的妻子说:“我家先生一直受你们照顾。”早崎的妻子也客气地回应:“我们才是,我家这位一直邀你家先生出去玩,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以前用剪刀把家里的窗帘剪成绳帘的早崎的儿子,如今也是小学生了。因为已经开始在打棒球了,所以脸晒得黝黑,匀称的身体灵活柔软。
如果来得凑巧,两家人坐一桌也行。但不巧早崎他们已经结束用餐,正准备回家。
“再联系。”两人互拍肩膀道别后,田所目送他们一家人离开。
回到自己桌子的田所立即一脸自豪地对妻子说:“那就是早崎。”本一心以为妻子也会回应:“不愧是职业棒球手,身材健硕,有气场。”没料到妻子却说“好奢侈啊”,令田所一脸愕然。
感觉像碰了钉子,田所问道:“什么奢侈?”妻子夸张地瞪大眼睛说:“你没看到吗,他太太身上的衣服可要十几万哪,手上的戒指也是,不便宜呢。”
“那是他们家有钱啊。他可是拿到过‘夺三振王的选手。”
“但是,他引退都已经五六年了吧?之前不是你说的吗?”
“我说什么了?”
“就是那个啊,因为欠债被球队辞退了。”
“啊,但是,马上去房地产公司上班了……”
“普通职员对吧?有特别待遇吗?”
“不,应该没有。”
“那样的话,还让太太穿那么昂贵的衣服,来这种店吃饭——他们的条件哪能允许啊……他太太的老家,父亲也就是个札幌的公务员……”
女人一向被认为比男人更现实,而田所的妻子在女人中也是更为现实的,只不过和初次见面的人寒暄了几句,就像看过别人家账本似的妄下断言。
或许妻子说的没错,事实上早崎正陷于窘境。他太太越是美丽,一家人看起来越是幸福,或许早崎就越窘迫。
这时,仅去过一次的早崎老家的光景突然又浮现在眼前。
那一天,田所亲眼目睹了早崎是如何在宠爱下长大的。当然并没有听说具体细节,但从早崎父亲、大哥,还有大嫂谈话的一字一句里,都感受到早崎这个男人就是这一家人幸福的象征。
不管是少年棒球联盟时期也好,大学时代也好,现役时代就更加如此,引退后的现在也依旧不曾改变。如果早崎从这一角色上退下来,就意味着这一家人不再幸福。
恐怕,早崎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清楚地知道自己退下投手丘,将夺走谁的什么。
父亲的,大哥夫妇的,妻子的,最爱的儿子的什么。
或许,现实的田所的妻子会说:
“那样多傻呀。没钱还打肿脸充胖子,这怎么会是替家人着想?”
当然田所也认为妻子说的没错,却在心中暗自思忖,是男人就总有这样的时刻吧——即便知道无法再投球,再投的话性命不保,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退下投手丘。
田所接到早崎辞掉房地产公司的消息,是在那次见面半年后。
早崎的说法是,自己是社长中途招进公司的,平日受社长多方照顾,所以引起了其他员工的不满,最后演化成对自己的猛烈攻击,这才不得不辞职。但听说其实还是因为早崎的欠债问题。田所后来还听说,早崎从老好人社长那里私人借了近一千万日元。
社长的家人发现早崎几次三番向社长借钱后,事情就闹大了,他们吵着要早崎立刻还钱,不还的话就告上法院。几番争执后,考虑到毕竟借的也是社长私人的钱,结果就以早崎向社长家人立誓辞掉工作,且今后一概不与社长联系为条件,抵消了债务。
丢掉饭碗的早崎把田所叫了出来,表面是想找他商量有没有可以介绍给自己的工作,其实,言外之意就是拜托田所雇佣自己。
早崎一开口,田所就已经决定要雇他了。
怎么说呢,只是单纯地觉得:“能救这家伙的,只有我了。”早崎眼含热泪对自己说:“除了你,再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如果连他的话,我都无法相信,那么今后这一生,可能都无缘遇到能够称之为“友情”的东西了吧。
此刻,在田所面前耷拉着肩膀哭泣的,是高中棒球少年模样的早崎。输掉了重要比赛的王牌投手早崎,在昏暗的球场后方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那是一直咬牙忍耐没有流下来的眼泪;是面对提出辛辣问题的记者,面对筋疲力尽的队友,一直忍耐没有流下来的王牌投手的眼泪;是只有在这里,只有在田所面前,才尽情流下的眼泪。
我拼死努力了。竭尽全力。不要命地投了。但是失败了。
田所拍了拍早崎的肩,似乎在说——
明白。我明白。
不知出神了多久,夕阳已完全西沉,荧光灯把从社长室俯瞰之下的停车场照得青白发亮。
田所揉了揉干燥的手掌。这双握了数十年货车方向盘的厚厚的手,手掌干燥粗糙,揉搓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先回家洗个澡吧。田所正准备转身离开窗口的时候,瞥见一辆汽车驶入停车场。
白色的SUV停在了荧光灯下,急急忙忙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人是早崎。
田所叹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
早崎跑上楼梯。
田所出奇地冷静,慢吞吞地喝了一口办公桌上已经完全冷掉的咖啡。
如果是以前,自己肯定多少会有些慌张,但如今已是“随便他怎么样”的心情。早崎如果还要说什么废话,就让他辞职。就这么简单。
早崎边敲门边慌慌张张地把门推开,探头进来。
“啊,太好了。你还在……我想着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就急忙跑过来了。”从停车场一路飞奔上二楼的早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你来了也没用,不行就是不行。”田所冷漠地说道。
以为他会回答点什么,早崎却只是低头沉默。挂钟的指针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听起来比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时更加清晰。
田所起身,将咖啡杯端到水槽,往杯子里倒入水,简单地涮了两下,就那样放在水槽里。
“总之,我们先回去吧。”田所回头一看,早崎竟然跪在地上。“哈?”田所口中发出极度厌烦的声音。语气中带着轻蔑,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求你了。就这一次。”早崎将额头贴在地板上。
“哎呀,你别……”
“求你了。”
“我说,你别这样。”
“求求你,我给你下跪了。”
“喂……我要回去了。”田所说完便要从他身边走过,伏在地上的早崎一把死死抱住了田所的腿。
“喂,你别这样啊,这是干什么。”
“求你了。真的是最后一次。”
一股无力感袭来,田所看着眼前死缠着自己的这个男人,没有半点感觉。
“求你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你让我在这脱光了跳舞,我立刻就跳;让我舔你的鞋底,我就舔。”
“喂……不是这么回事……”
早崎又将额头贴在地面,高声喊道:“求求你。就这一次。我求求你了。”
田所死盯着他的后背。
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弱小的后背了?这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早崎的后背。
“早崎先生……”田所开口说道。
“是!”早崎立刻回答,身子缩成一团。
“早崎先生,你,已经不是特别的人了。”
明明被说了过分的话,早崎的背却缩得更紧。嘴里一直重复“求求你、求求你”。
“你是假的。一点儿也不特别。”
“求求你。拜托你。”
“……早崎先生,你这样的生活怎么可能维持下去?你自己也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去跟你太太坦白吧,跟儿子坦白吧。承认你输了。你早就破产了。穷途末路了。你太太和儿子也一定会理解的。”
田所抬腿跨过早崎,往门口走。
“只要这次就行了。今天之内筹到七万,那就还有一周时间可以想办法。求求你了。”
虽然听到早崎的声音,田所却没有回答。
想要把门关上,但早崎的身体挡在门边,无法关门。田所只好把灯关了离开社长办公室,将外面空无一人的职员办公室的灯也关了。
正要下楼的田所回头一看,只见早崎仍跪在刚才的地方。
“早崎先生,下面的门,我要上锁啦!”
田所冲他喊道,早崎却一动也不动。
田所动了气,扔下早崎下了楼梯。他出了事务所,粗鲁地将门关上,从外面上了锁。
我不管你了!
田所朝自己的车走去,心情烦躁地抬头看了一眼二楼。
漆黑的房间里,早崎还跪在地上吗?不会,他肯定结束了拙劣的表演,在咂着舌呢。
刚要打开驾驶座的车门,突然背后有一个阴影压了下来。田所惊恐地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早崎已站在了自己身后。
“啊,吓死我了……”田所不禁出声道。
下一个瞬间,只见早崎的身体压了过来。“咚”的一声,耳边响起冲击的声响。早崎的手里好像握着锤子之类的东西。
“啊?……啊?”
田所呻吟着,失去了意识。
○
先发的少年投出的球旋转力不够,从第一局起就被对方击球员看穿了球路。
不仅转速低,还有很多毫无变化的直球,就好像低速的打击练习机一样被对方击球员频频打出安打。
最终,进展到三局下半局,对方已得7分,而本方唯一的得分是由四号击球员跑出唯一1分的场内本垒打。
荒川河岸的球场似乎在对方进攻时广阔无比,而本方进攻时,却变得狭窄不堪。
在防护网内的观众席密切注视比赛进程的山之内的手机响起,正是四局上半局进攻,连续两人击出滚地球出局的时刻。
山之内匆忙走下了观众席的台阶,绕到后面。打电话来的是此次准备刊登《坠落的王牌·早崎弘志》这篇报道的杂志主编。
离截稿日仅剩几天了,自己却没有跟对方有任何联系。
接起电话,山之内先道了歉。“重点是,写得怎么样了?”主编问道。山之内岔开话题,“呃,现在,我在看早崎儿子的比赛。”
“早崎的儿子?”
“是的,小学六年级,是当地少年棒球联盟队伍里的王牌。”
“早崎的事件发生后,他们不是决定搬家了吗?”
“是,要搬去早崎太太的老家北海道。所以,今天是最后一场比赛。”
这时,观众席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外野手接杀,三出局,攻守交换,看起来下一局名叫健太的先发投手少年被换下了,早崎的儿子大成终于站上了投手丘。
比赛开始前对于大成上场投球没有给出好脸色的家长们,此刻也热烈鼓掌将他送上场。
山之内将手机抵在耳边,走到防护网内。
早崎的儿子跑上投手丘。他的背影毫无自负之感,也没有因父亲的事件而怀抱自卑,仅仅是充满自信,像极了还是高中棒球少年的早崎,那个因父亲和哥哥的照顾,能够一心一意只想着棒球的早崎。
“压住对方打线!”山之内在内心呐喊。你可是那个早崎弘志的儿子!
据说那天夜里,是住在附近的女人发现了倒在停车场的田所。她一如往常地带狗出门散步,偏偏这天狗一个劲儿地要往田所运输的停车场里跑。探头看里面也不像有人在,心想着就让狗在里面玩耍一会儿吧,女人牵着狗进了停车场,结果发现田所满身是血地倒在汽车后面,狗狂吠不已。
听说救护车很快赶来,警察和媒体记者也纷纷到场,那一带变得像白昼一样明亮。
被送往医院的田所没有恢复意识,被诊断为即便恢复了意识也会下半身不遂,留下极为严重的后遗症。
当晚,事件被新闻媒体大肆报道,但比起次日获知了犯人是谁之后的骚动,这还是小菜一碟,简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最初,警察以抢劫杀人这条线展开调查,但很快便从田所运输的职员、会计安村静子那里获得证词,该公司货车司机早崎弘志的名字被纳入搜查范围。
据说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刑警来到早崎的公寓时,他正和妻子、儿子一起吃早餐。
刑警把情况一说,早崎并未辩驳,承认罪行道:“是我。”
被刑警带走协助调查时,早崎对目瞪口呆的妻子和儿子重复说道:“没事。一点儿事也没有。”
事实上,就连刑警都觉得,看他这样子,估计到傍晚就能洗脱嫌疑回家,可见早崎当时表现得有多么从容。
原职业棒球选手杀人未遂的施暴事件,不仅仅轰动了各台新闻节目和社会广角镜,就连日本棒球机构和国会议员也出来发表对事件的看法,逐渐上升成了一个社会性议题。就在这时,医院里的田所恢复了意识。
虽然结果也只是暂时恢复了意识而已,但这样一来“杀人”事件就不成立了。田所的家人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日本棒球机构的相关人士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虽说意识恢复了,但田所并没有恢复以往的健康。
据一天到晚守在医院的田所妻子说,他一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陷入沉沉的睡眠,剩下的三分之一时间也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让你担心了呢,你自己也稍微睡一会儿。”田所才刚清醒地说完安慰妻子的话,马上又开始担心起车检要过期的事,不一会儿又开始和已经去世的父亲说话。
一天夜里,疲惫不堪睡着了的妻子耳边,传来田所嘟囔的声音。
妻子以为他喉咙又被痰卡住才发出难受的呻吟,正准备叫护士过来,但又见他好像并不是身体难受,而像在梦里和谁说话。
妻子立刻掏出手机把那个细微的声音录了下来。
自从被医生告知要做好心理准备后,妻子就一直用手机录下丈夫说的话——那些下一秒恐怕就会成为遗言的话语。
“……是吗。果然,是那样啊。”
似乎有谁在告诉田所什么事情,田所一直重复说着“是吗,是这样啊”。
过了一会儿,田所睁开眼睛,妻子问他做了什么梦。
田所难得头脑清醒,诧异道:“梦?那果然是梦吗?”
接着,田所开始谈论起“遇见了前世的自己”。
妻子以为田所还有点意识混乱,但他清澈的眼眸看起来又并非如此。
田所说,前世自己是一条蛇。“什么呀?”妻子不禁笑出了声。“别笑啊。”田所说着自己也笑了。
“什么样的蛇?”
即便是谈论这些,能和丈夫交谈也让妻子喜悦不已,她附和地问道。
“弱小的蛇。”
“弱小?”
“对,弱小的白蛇。”
田所说,自己前世是一条被饲养在戏棚里的小白蛇。每日,被鞭子抽打,合着笛声舞蹈。一个路过的贫苦青年救了这条小白蛇,而这个青年就是前世的早崎弘志。
妻子听着田所的话,内心愤怒不已。明明被早崎用锤子殴打,就算伤好了也会留下后遗症,被他害成这样,怎么还在做那样愚不可及的梦。
放跑了白蛇的青年被看管戏棚的人抓起来,送进牢房。白蛇企图救出青年,但软弱的它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缠在大牢的栅门上,一动不动地守着青年。
牢房里条件艰苦,眼看着青年的身体愈来愈虚弱,最后患上热病死了。
据说田所的妻子什么话也没说,听完了丈夫的梦。三天后,田所咽气了。
比赛进行到六局下半局,迎来两出局满垒的危机局面。
早崎的儿子大成,从第四局上场就以无失分令对方的强力击球员一筹莫展。其间,队友协助大成的好投,在五局攻下7分,完成大逆转。
解决完最后一名击球员就能获胜。观众席上的家长们嘶哑着声音为大成加油。山之内也同样,明明之前在一旁冷静观战,但不知不觉间已经站了起来,两手做喇叭筒状放在嘴边,扯着嗓子大喊道:“冷静!”
此刻,站在投手丘上的少年,在比赛结束后,恐怕就会随母亲一起搬去北海道。
田所死了,于是,这个少年的父亲成了杀人犯。
此刻,站在投手丘上的少年,是杀人犯的儿子,也是那位曾经获得“夺三振王”头衔的退役职业棒球手的儿子。
事件发生后,这个少年怀抱了怎样的心情?当然了,没有人知道。但是今天,他换上球衣来到球场。为了打棒球,来到了这里。
两出局满垒,两好球三坏球的满球数,从刚才起击球员就一直往左击出界外球。
就在这时,观众席上发出一阵骚乱声。“他在哭吗?”家长们纷纷发出疑问。
山之内眯起眼睛看向投手丘。准备投球的大成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不断涌出眼眶的泪水,用袖子怎么擦也擦拭不完。
大成传一垒牵制跑垒员,想要调整呼吸,但喉咙深处的呜咽却越发往上涌。
他咬紧牙,拼命忍住抽泣,但内心的震颤撼动肩膀与手腕。
“大成!加油!”
回过神后,山之内再次大声呼喊。紧接着,周围也纷纷传出呐喊声:“大成!”“加油!”“就剩一个人了!”
大成几次尝试握紧白色的小球,但手掌却无法用力。
即便如此,他仍然拼命地做出投球姿势。他的腿、他的手腕的剧烈颤动,看在每一个人的眼里。
大成的脸被泪水沾湿,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咬紧牙关,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动手臂,但是从指间投出的白色小球却转速缓慢。
山之内仰头望向天空。
然后,轻叹一声:“为什么?”
荒川河堤上澄澈的蓝天,回响着金属撞击的声响,令身体无法动弹。
(译/夏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