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爱民
永远的水煮鱼
邢爱民
送走婆婆的第四天,女儿也返校了。我呆呆地坐在屋里,感觉这几天如同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望着空荡冷清的屋子,突然感觉身心俱疲。快中午了,我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想做一些吃的,赫然发现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一条切好的草鱼,已经除去腮和内脏,头尾分开,鱼身切成了两片。那是一条没制作完成的水煮鱼。望着它,我顿时鼻子发酸,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上周五晚上,婆婆打来电话:“立云,明天回老家吧?”“妈,明天回去。”“早点来,明天还是水煮鱼。”“谢谢老祖宗,有一个月没吃了,还真馋了!” “这孩子,没个正形!”我从婆婆看似嗔怪的话语中听出满满的宠溺,心里别提多美气了。
似箭的归心煎熬到第二天,忽然单位说要加班,只好让老公峰自己开车回家。下午,手机一阵急促而狂乱地铃音响起。是峰,他让我火速赶到医院,说婆婆午饭后忽然呕吐,跌了一跤,不省人事。我匆匆来到医院,只见楼道里挤满了家里的亲戚。婆婆躺在病床上,白发凌乱,双眼紧闭,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我贴过去,听她叫的是我的名字。我叫了一声“妈”,她的头似乎动了一下,病床监控的心率象利剑划过了一道直线……
峰进来了。他见我在厨房里半天不出来,想看看我在做什么。待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哀叹一声:“那天,妈高高兴兴地买来鱼和调料,已经切好了鱼片,听说你不来了,就不让我们动,说给你留着……”我听见这话,眼泪立刻决堤般涌出,我那慈爱的婆婆妈呀,今生再也吃不到你做的水煮鱼了。
从小没了母亲,我掩藏了活泼的性格,虽说不上性格内向,但从不和别人交心。和峰相识相爱,尽管见过婆婆几次,但那时的我们很少交流,只是这位和蔼的老太太每次见到我都那么热情。终于到了婚礼那天,按照家乡习俗,婆婆打开婚车的门,递过来一碗红糖水,让我喝一口,然后我要叫她一声“妈”。这个称呼已经十几年没从我口中发出,它始终是我心中一道伤痛的障碍。望着婆婆渴望的目光,望着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乡邻,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就是张不开嘴,叫不出口。周围静悄悄的空气持续了很长时间,婆婆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还是笑着说:“只要以后咱娘俩好,叫不叫没关系,大家别为难孩子了,我也没个女儿,今后你就是我的女儿!”我感谢地望着婆婆,感觉一下子放松了好多。
结婚第二天,婆婆一大早就在厨房忙碌,午饭时端上来一盆热乎乎的水煮鱼。满目的辣椒红亮养眼,淡淡的香气弥漫在屋里。我小心地夹了一口鱼片,那滑溜溜的感觉似曾相识。十几年没有的那种感觉啊,那是妈妈曾经的拿手菜,多少次我把着盆边吃得汗流浃背。妈妈走后,很少吃饭店的水煮鱼,因为没有妈妈的味道,也没跟谁说过我喜欢这道菜,包括峰。今天的味道让我一下想起妈妈,想起她一眼不眨地望着我狼吞虎咽,满脸的慈爱就在眼前。我抬起目光,婆婆的眼神那么熟悉,我脱口而出:“妈,真好吃。”
婆婆住在老家,离城里只有十几里的路程,每到周末,如果没有其它事情我们都会回去。婆婆张罗着买来鲜鱼,准备小辣椒、黄豆芽、豆瓣酱,一忙就忙活半天。我也坐下来帮忙,边干活边和婆婆唠嗑。婆婆说,“鱼”跟“余”字音相同,全家团圆的日子里,桌上摆这么一盆麻辣鲜香的水煮鱼,吃到肚子里从里到外的暖和。渐渐地,我和婆婆加深了了解。婆婆年轻时吃苦耐劳,心灵手巧,经常帮邻里做一些针线营生,在村里很受尊敬。她也了解了我的生活经历,更心疼我了。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也开一些玩笑。因为在家里真的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我觉得不该对她存在隔阂。我们在一起心情很放松,她真的是把我当成了女儿,我也把她当成了妈。
婆婆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农闲的时候总要找一些事情干。那次,她到街上的饭店去帮忙刷碗,拎回来一些剩菜剩汤给家里的狗吃。过十字路的时候,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农用车刮倒,腿骨受伤被送进医院。我正在外地出差,回家后第一次做了一盆水煮鱼送了过去。看见她裹着绷带的右腿,一着急就脱口而出:“告诉你老实在家待着,别总外边疯跑,不让人省心”,婆婆没心没肺地笑了,尝了一口我做的鱼:“鱼做得不错,再学两年就超过我了,哈!”临床的病友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的表演,私下里对婆婆说:“你这个闺女真敢说话!”,婆婆嘿嘿一笑:“她就那样。”
即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买了各种育儿书籍,拼命进补育儿经验。婆婆买了各种布头,制作了一堆尿布、小孩衣服。我们各自忙着,有时互相耻笑神经过敏,但并没有当真。终于,女儿出生了,我因为工作忙,只好把孩子放在老家,由婆婆照料。我们每天傍晚回到老家,总能看见婆婆晾了满院子小被子。我曾经看到书上说,摸小孩的东西要先洗手,正好那次女儿尿了,女儿哭闹厉害,一家人手忙脚乱,婆婆慌乱地去抓外面的被子盖到女儿身上,我仿佛看到被子上大大小小的细菌爬到女儿身上,突然断喝一声:“别这么弄,你的手多脏啊!”我感到婆婆的手颤抖了一下,但我并没有停嘴:“从前的孩子好歹活着就行,现在的孩子必须听专家的,专家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婆婆也说:“但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呀!我这忙活一天,为的谁啊?”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连续几天,我们都觉得自己有理,互不理睬,直到那次回家,看见路上有卖鱼的,习惯地买回家,婆婆熟练地接过来,我们一起走进厨房,谈笑如常,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由于我们工作忙,女儿是婆婆一手带大的,除了上学之外形影不离。今年女儿考上了重庆的大学。祖孙俩每周都会通话,女儿说:“这里的水煮鱼最好吃,但还是想吃奶奶做的,等寒假回来您一定要做给我吃哦!”可谁知,还没等到寒假,奶奶就和她天人两隔。可怜的女儿,哀伤都无处安放了。
婆婆在世时人缘好,发丧时整个村人都来吊唁。匆匆赶回的女儿面对奶奶的灵位,神情漠然,机械地跪拜、烧纸,始终没有说话,没有哭泣。由于家里人少,没有别人家的“排场”,丧礼执事和我们商量,找一个“哭丧”的过来,让老太太热热闹闹地走完最后的路。其实,我对这种陋习非常反对,让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来装腔作势,我认为是对老人的一种亵渎。但已经伤心得昏头昏脑的我们,糊里糊涂就答应了。找来的人看来是个 “新手”,嘴里叫着“亲娘”,跟着音乐拍桌子打板凳呼天抢地,却在每句的结束有一个奇怪的尾音,显得非常滑稽,引得围观的村民窃窃地笑。女儿忽然冲了过去,拽着那人的衣服边往外推,边声嘶力竭地喊:“你给我滚,不用你哭,那是我的奶奶,我自己哭。奶奶,你别走,别走啊……”我和丈夫嚎啕大哭,村民们也都哭了。
丈夫和我一起把冰冻的鱼化开,择辣椒,洗菜,配作料,叫来女儿,一家人开始动手,烹制婆婆没完成的水煮鱼。一会儿,满屋子都是辣酥酥儿的清香。厨艺不敢恭维的我,这次如有神助,居然颠覆以往,达到目前的最高水平了。我贪婪地吸着鼻子:这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不,原来是婆婆一直没有走远,她在家里看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