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国家与山地社会——读《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

(四川大学 四川 成都 610000)

谷地国家与山地社会
——读《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

石明玉

(四川大学四川成都610000)

詹姆士·斯科特在《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一书中对东南亚的赞米亚地区作出了深入的研究。这一地区呈现出谷地国家与山地社会二元结构既对立又共生的关系，山地社会普遍存在着“无国家”的特性。该书所提出的概念和理论虽然存在争议之处，但也为人类学的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考方式。

赞米亚；谷地国家；山地社会；“无国家”

1 赞米亚的内涵

詹姆士·斯科特在《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一书中首先阐述了“赞米亚”的内涵及其意义。上个世纪，一些学者逐渐注意到横贯于东南亚的山地和高原广阔地区具有相对无国家性的特征，认为这一广大地带可以作为特殊的区域来进行专门研究。斯科特沿用了这样的概念和研究思路，在其《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一书中，他详述了“赞米亚”(Zomia)一词是一个具有地理文化内涵的名词，其所囊括的区域是“从越南中部高地到印度东北部地区的所有海拔300米以上的地方，它横括了东南亚的5个国家(越南、柬埔寨、老挝、泰国和缅甸)，以及中国的4个省(云南、贵州、广西和部分四川)”，由此可知斯科特所研究的赞米亚实际上指东南亚大陆上的广阔山地以及边疆地区，在这一地区由于具有极其复杂多样的地理生态和文化景观，呈现出不一致性和差异性。

除了不一致性和差异性，相对的无国家性也是赞米亚地区的所具有的典型特征。作者通过对当地历史的考察以及长期的田野调查，认为赞米亚是人们逃避国家统治的理想空间，山地社会的组织结构都是为了逃避和抵制国家生成而精心设计的，因而赞米亚与国家的具体关系也就成为值得关注的问题。

2 谷地国家的特性

斯科特认为在东南亚大陆，地形复杂、山地众多，崎岖的山路和恶劣的气候条件不仅阻挡着人员和货物的流通，同时也阻挡着国家政权延伸的触角，国家的范围往往被限制在了交通便捷，地型相对平坦的谷地区域。而山地以及那些交通不便的区域，则成为了国家难以控制的区域。

东南亚大陆的前现代国家政权在这样一种客观条件的制约下，难以扩张与延伸其统治范围。为了实现理想的“国家空间”，统治者需要在其统治范围内尽可能多的集中人口、保障充足的粮食与赋税征收。因而东南亚前现代国家政权的核心便是人力的集中。而以灌溉水稻为代表的谷物种植对于统治者实现人口和粮食的集中的愿望是至关重要的。以水稻种植为例，水稻种植业是一项劳动密集型的农业，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与物力，因而水稻种植有助于人口的集中与固定。以水稻为主的单一作物种植的土地不仅便于国家的测量，而其产量也便于被评估，进而便于国家对人口的监控与对粮食的征收。斯科特也列举了在历史上众多国家统治者消灭游耕，推行定居耕种的案例，以此揭示单一、清晰的农业耕种对于稳固国家统治和加强国家对资源的控制的重要性。因而，以水稻为代表的谷物种植是东南亚谷地王国的特征，也是王国统治者集中人口和粮食的重要手段。

东南亚的前现代国家致力于集中人口，并将人口固定下来，防止人口的损失和逃逸，人口成为衡量一个国家势力的重要指标。对人口的重视显现在国家制度的众多层面。由于以水稻耕种为代表的谷物种植所具有能够集中人口与粮食的特性，因而统治者在其统治范围内极力塑造水稻种植的国家景观，这是控制、集中人口的一项重要措施。奴隶抢劫和战争也是国家增加人口的重要渠道，在东南亚的前现代国家，捕获人口的欲望使得国家机器不断清洗其边陲地区，山地人群成为谷地国家捕获奴隶的目标，猎奴的记忆长久萦绕在山地社会的历史中。而战争则成为不同国家捕获战俘的机遇，捕获的战俘亦是重要的人口来源。

谷地国家如同一个巨大的人口捕捉机器，将不同的人群尽可能的卷入国家统治中，而国家也不断设计出政治认同来统合不同的人群。国家还发明出文明的话语，将文明的概念成为卷入国家统治的臣民的显现，它实际上指代着一切符合国家生活的特征，如低地生活、水稻种植等，而将那些未被卷入国家统治的山地人群则被国家赋予“野蛮”、“蛮夷”一类污名。

斯科特亦指出：“任何一个特定水稻国家的大部分历史都可以被写成人口集中和外逃之间的摆动”，当这些水稻国家的人口捕获及其能够有效运行时，就能不断统合不同的人群，混合不同的文化。然而当其运行不畅时候，就会面临着人口失衡和国力受损的困境。此时山地便成为民众远离国家，逃避政治压迫的绝佳避难所。

3 “无国家”的山地社会

斯科特认为赞米亚地区具有“无国家”的特性。赞米亚社会的农业实践、社会组织、口头传说与宗教信仰等方面都具有逃避国家统治的特征。

在对东南亚大陆古典国家的历史考察中，作者发现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着众多的因素驱使着国家人口外逃至山地地区，如国家的沉重的税收和劳役、战争、奴隶贩子的抢劫、反叛国家的统治以及突然爆发的传染病和自然灾害等都有可能致使国家的人口迁移至山地地区。此外，作者还提出一种观点：游耕相比较于水稻种植，其劳力投入更少、回报更高，因而亦吸引国家臣民逃离以水稻为代表的粮食作物种植的国家空间，而迁徙至山地从事回报率更高的游耕。

东南亚山地的人群主要从事游耕农业，斯科特将这样的农业生产方式称作“逃避农业”，山地人群大多种植块根或块茎类的作物，如红薯、马铃薯、山药、玉米、木薯等。这些作物都具有耐储存、不容易变质、价值较低、且生长隐蔽等特性，而且它们在成长过程中不需要人员的特殊照顾、成熟周期也较短。种植这些作物不仅难以被国家发现、评估、征收，而且便于山地人群的分散与流动。这样的农业方式成为山地人群抵制国家征用，避免被国家所整合的一种策略手段。

与农业技术一样，斯科特认为山地的社会结构亦是人们选择的结果。作者注意到在赞米亚广泛存在着分散、小规模聚合的社会形态，“每当社会或社会的一部分，选择逃避被统合或被征收的时候，他就会演变成更简单、更小和更分散的社会单元”，这样“水母式”的社会结构在遭遇国家的威胁时能够灵活的分裂、撤退、消失而又重组。这样松散自主的社会组织形式不仅适应避免国家整合的需求，同时也能够避免内部滋生的阶级产生与集权形成。

山地社会无文字和文本的状态被谷地国家视为“野蛮”、“不文明”的，然而作者认为由于文字所形成的一系列文本形式都要传承某种正统，这些文本既已完成就不易更改。而口述却不存在权威性，也没有最正统或最标准的内容，它们的内容可由山地人群根据其情境和需要而进行策略性的调整，通过口述强调他们想要记住的内容，遗忘他们想要忘记的内容。没有固定的历史和记忆使得山地人群能够轻松、灵活的调整其认同及社会结构，使抵御统治的能力达到最大化。

赞米亚的族群复杂多样，无法单纯的用某种或几种的特征来对他们进行划分。当地族群的身份认同也总是不明确的，他们有着多重的认同，并会随着特定的情境或需要而不断发生着变化。斯科特认为，山地族群身份认同的不断变化与山地社会长期以来经受着不同的人群迁徙、融合、相互渗透有关。他们通过这样精心设计的认同，即可以之来抵御低地国家，避免被其同化。由于谷地国家致力于吸收、兼并不同的人群，并会设计出一种认同来整合不同的人群，使之转变为国家臣民并逐渐一致化。而山地社会灵活、易变的族群认同则使得山地人群能够规避一致化，维续当地社会无首领的平等社会状态，并且避免卷入国家的统治之中。

在赞米亚的宗教信仰方面，斯科特发现这些地区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爆发反抗国家的起义与当地长久萦绕的“千禧年”目标的预言传说有着紧密的联系，这些预言往往聚焦于这样一个主题：先知的到来会带领他们战胜统治者，获得解放并过上理想的生活。而山地社会那些领导起义的人员也借助这些预言传说成为能够创造奇迹的“先知”。斯科特认为：“在山地广泛流传的千禧年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谷地国家流传来的碎片组合而成的”，即山地人利用来源于谷地国家的意识形态来建构其抵御运动。而且山地人的先知运动不仅是为了抵抗国家强力的入侵，同时也能够防止政权在山地社会内部和族群之内产生。

4 该书的学术价值

斯科特的《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一书中存在着不少争议之处。有研究者具体指出该书所存在的问题：“一是所持观点较为极端，非黑即白，只看到山地、国家对抗的一面，没有看到妥协、融合一面；二是‘高贵野蛮人’的想象较为明显；三是对山地人群内生机制、精英人物评价过低……更为重要的是，‘佐米亚’的范围实在太大，其内部多样性与复杂性值得高度重视。尤其是它的中国部分，几千年来一直面对强大的中原帝国及其从未间断的独特文明，在这一点上与其他地区颇有不同”。然而这些争议之处仍然不足以掩盖该书的价值和重要性。

该书最具有想象力和创造性的地方就在于作者改变了以往以国家或主流群体为中心的研究视角，其将目光放在长久以来被正统文献和研究所忽视的边缘地区和边缘人群。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来看待并解释赞米亚地区与国家的关系，并且强调赞米亚山地人群的自主性，为了逃离国家、抵制国家的形成，赞米亚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曾被精心设计，极大程度上满足了“无国家”社会的需要。

此外，该书引导我们重新看待“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的关系。在斯科特看来，“文明”与“野蛮”的关系实质上就是纳入统治与未被纳入统治的关系，由于山地族群位于国家统治的边缘并且呈现出无国家性的特征，因而被国家话语塑造为“野蛮”、“落后”的形象。事实上，山地的族群并非如传统观点所认为的那样，处于先前的、原始的、在人类历史过程中处于较早期的那个状态。作者认为山地族群可能曾经也是国家的臣民，他们为了躲避国家的统治而自愿选择迁移到国家政权所难以触及的山地地区，并且自愿选择对其有利的生存方式，祛除了长期以来笼罩在山地社会的“野蛮”、“落后”等类似污名的阴影。

总之，斯科特在《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一书中有关赞米亚的研究和富有创造力的见解对我们今后的人类学研究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1] 詹姆士·斯科特, 王晓毅.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

[2] 杜树海.山民与国家之间——詹姆斯·斯科特的佐米亚研究及其批评[J].世界民族, 2014(02):92-103.

石明玉，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民族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