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茹
摘要:《新唐书·艺文志》记载了一则王梵志的人物小传,学界对这则神话来源颇有讨论:“弃婴说”认为这则神话与陆羽小传相同,均讲述了一个弃婴的故事;“外来说”认为这则神话照搬自《佛说柰女只域因缘经》;“本土说”认为这则神话来自少数民族古老的史诗性传说。三者各执一词,均有可观之处。其中,“外来说”其具有相当的偶然性,推究下来,并不能站稳脚跟。
关键词:王梵志;树生人;陈允吉;因缘经
一、“树生梵志”
《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了署名“冯翊子,子休”的《桂苑丛谈》,其中记载了如下一段关于诗僧王梵志的小传: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撤其皮。遂见一孩,抱胎而出,因收养之。及七岁,能语。问曰:“谁人育我?”及问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为‘志。我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意旨,盖菩萨示化也。
王梵志的这则人物小传神奇之处有三:1.树瘿生人;2.怀胎期长;3.“贵子语迟”。
后两点或许与儒家的“君子讷言”有着某种共通性和继承性,得到了主流意识的普遍接受,得以长期见于汉语文献中,如《竹书纪年》记载:“黄帝轩辕氏,母曰附寶,见大电绕北斗枢星,光照郊野,感而孕。二十五月而生帝于寿丘。”晋代王嘉的《拾遗记》中记载:“春皇者,庖栖之别号。……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栖。”《明史·王守仁传》也称:“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梦神人自云中送儿下,因名云。五岁不能言,异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
但在感生神话中,汉民族不存在“树生人”传统。就从生殖崇拜发展而来的图腾崇拜的角度讲,相比主要用于“伊尹生于空桑”的“树生人”母题,“石生人”母题的“受众”似乎更为广泛。如《墨子·墨子后语》中所载“禹产于昆石,启生于石”;《西游记》中美猴王是一位天生石猴;《红楼梦》中贾宝玉亦为顽石转世。也就是说,相比“树生人”母题,汉族文献更倾向于“石生人”母题。
二、观点回溯
“树生人”母题神话在汉族文化、文学传统中并未形成一个系统,王梵志神话中的“树瘿生人”部分并不属于汉族文化。但到了唐代,似乎人与树的关系越发密切了起来。除了《桂云丛谈》与《云溪友议》的编排外,颜真卿为张志和作《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其中亦称:“元真子姓张氏,本名龟龄,东阳金华人。……母留氏,梦枫生腹上,因而诞焉。”
一直以来,学界在这则“树生梵志”神话的来源问题上众说纷纭,较有影响力的说法主要有三,即潘重规教授在《敦煌王梵志诗新探》中提到的“弃婴说”、项楚先生提出的“本土说”和陈允吉先生提出的“外来说”。
“弃婴说”以陆羽的小传为比附,认为这则神话其实是在讲一个弃婴的故事,这为王梵志的出生及其经历提供了一个新的材料,猜想大胆,而且合乎常理。但就《桂苑丛谈》的记载看来,这则故事明显有“刻意为神话”的倾向,“弃婴说”对于“树生梵志”神话的探源问题不具有积极意义,所以姑且不论。
项楚先生于《王梵志诗校注》的前言中提出“本土说”的概念,其认为,“树生梵志”这则神话“是少数民族古老的史诗性传说”,这是有真知灼见的。以阿尔泰语系为主的少数民族的确有“树生人”的母题传统,其对树木的崇拜可以说是流淌在血液中的。《史记·匈奴列传》就有记载称:“(匈奴)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张守节《史记正义》引颜师古注称:“蹛者,绕林木而祭也。鲜卑之俗,自古相传,秋祭无林木者,尚竖柳枝,众骑驰绕三周乃止,此其遗法也。”可先生在印证时,选取了宋朝文献和元朝的两则文献,但这些文献材料又不能成为唐时的这则神话的直接来源。
“外来说”主要认为,“树生梵志”的故事来自于佛教的《佛说柰女只域因缘经》。但通过对这则经文的对照分析,我们发现,“外来说”似乎并不能万无一失地站稳脚跟。
三、关于“外来说”的几点疑问
《佛说柰女只域因缘经》有载如下传说:
“佛在世时,维耶离国王苑中,自然生一柰树,枝叶繁茂,实又加大,即有光泽,香美非凡。王实爱此柰,自非宫中尊贵美人,不得噉此柰果。其国中有梵志居士,财富无数,一国无双,又聪明博达,才智超群,王重爱之,用为大臣。王请梵志,饭食毕,以一柰赏与之。梵志见柰香非凡,乃问王曰:“此柰树下,宁有小栽可得乞不?”王曰:“大多小栽,吾恐妨其大树,辄除去之,卿若欲得,今当相与。”即以一柰栽与。
梵志得归种之,朝夕灌溉,日日长大,枝叶茂好。三年生实,光彩大小,如王家柰。梵志大喜,自念我家资财无数,不减于王,唯无此柰,以为不如,今已得之,为无减王,即取食之,而大苦涩,了不可食。梵志更大愁恼,乃退思维,当是土无肥润故耳。乃足取百牛之乳,以饮一牛;复取一牛乳,煎为醍醐,以灌柰根。至到明年,实乃甘美,如王家柰。而树边忽复生一瘤节,大如手拳,日日增长。梵志心念,忽有此瘤节,恐妨其实。适欲斫去,复恐伤树,连日思维,迟回未决。而节中忽生一枝,正指向上,洪直调好,高出树头,去地七丈。其杪乃分作诸枝,周围旁出,形如偃盖,华叶茂好,胜于本树。梵志怪之,不知枝上何所有,乃作栈阁,登而视之。见枝上偃盖之中,乃有池水,既清且香,又如众华,彩色鲜明。披视华下,有一女儿,在池水中,梵志抱取,归长养之,名曰柰女。至年十五,颜色端正,天下无双。”
乍看之下,确实与“树生梵志”神话极其相似,但仔细探究,还是有诸多的疑点。
首先是关于《因缘经》里“梵志”一词的出现。“外来说”认为,“梵志”之名就是对《因缘经》中配角名字的劣质挪用。
《大智度论》卷五六中解释“梵志”一词称:“一切出家外道。若有承用其法者,亦名梵志。”施蛰存先生将其称为:“信仰佛教而不出家做比丘的,叫做梵志,就是今天所谓的居士。”王梵志被文学史冠以“诗僧”之称谓,比起点明这则神话的来源,“梵志”之名似乎更多地是在指向王梵志居士、僧人的身份。endprint
据施蛰存先生整理:“《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都不收录王梵志的诗集。……《宋史·艺文志》有《王梵志诗集一卷》,……以后,元、明、清三朝没有人提起過王梵志”,文人对其诗的传抄甚少,大约认为王梵志的诗不能列入文人诗之列。但王梵志在民间却是极受欢迎的,其诗抄本众多,敦煌所出王梵志诗写本就有三十五种,这证明王梵志的诗名曾远播边陲。王梵志的这则小传短小浅白,通俗易懂,受众人群一目了然。“梵志”可以看做是“菩萨示化”的证明,其中包含着一种因果关系,且具有神秘的特质,更容易吸引、迎合大众口味。
其次,陈允吉先生引用《本草纲目·果部·奈》李时珍《集解》中“奈与林擒,一类二种也,树、实皆似林擒而大”,进一步说明,“树生梵志”神话选用“林檎”为“母体”也是对《因缘经》中的“柰树”的一种变形。
顾浙秦认为“林檎远自西域而来”,又引《云奚谷友议》中“梵志者,生于西域林木之上,因以梵志为名”来证实这一点。但之后又以“柰和林檎的相类关联并不直接”来质疑“外来说”,这是前后矛盾、不具有说服力的。其一在于,无论学者们衍生出多少看法,我们所探讨的这则神话明白地记载王梵志为“卫州黎阳人”,与西域无关。其它材料的记载不能说明这则材料的来源;其二,“林檎”并不远自西域,它是中国特有的植物。
《本草纲目·果部·林檎》中引《述征记》云:“林檎实佳美。其微大而状丑,有毛而香,关辅乃有,江南甚稀。”《集解》中又道:“林檎,在处有之。”除此之外,《蜀都赋》、《山居赋》等文学作品中均有对“林檎”的记载。
正是因为“林檎”是本土植物,目力可及,所以选取林檎为梵志的“母体”才变得偶然,与“柰”之关联性也就显得薄弱了。这也可以成为潘重规教授“弃婴说”的一个佐证。
依“外来说”的观点看,“树瘿生人”是一个“拿来”的神话,有那样的一个故事原型在,直接引而用之。但佛教从汉代传入,再到“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烟雨繁华,如果说“树瘿生人”真的是照搬自《因缘经》,那么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出现过对“树瘿生人”题材的运用?如果说这同“林檎”的运用一样,都是“偶然事件”,那么又无法解释为什么照搬而来、应当得到更丰富描述的故事只有寥寥数言,而其来源却有洋洋三百余字,且文字精美富丽,情节完整曲折。
这样推究下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树生梵志”不是突发性的随意“拿来”的,而是有着一定时长的接受史。
参考文献:
[1](唐)冯翊子.桂苑丛谈[A].丛书集成初编[C].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
[2]潘重规.敦煌王梵志诗新探[C].中国敦煌学百年文库:文学卷(二).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9.
[3]项楚.王梵志诗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陈允吉.关于王梵志传说的探源与分析[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06).
[5]那木吉拉.阿尔泰语系诸民族树生人神话比较研究[J].西北民族研究,2009(3).
[6]施蛰存.唐诗百话[M].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4.
[7]顾浙秦.王梵志出生神话探源[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02).
[8](唐)范摅.云溪友议[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endprint
北方文学·上旬2017年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