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国产化和关闭上海牌

2017-11-30 00:36
经营者·汽车商业评论 2016年5期
关键词:上海大众桑塔纳国产化

赴任

如果桑塔纳国产化完不成,那就是0分。0乘以100等于多少?还是0,还是zero。

接着讲我在天津的故事。

有天晚上开预备会时,突然听到广播通知,上海市经委副主任陆吉安同志请注意,请你马上到台下来,有重要事情找。

我很纳闷,我刚到天津,会有什么重要事情?到下面一看,朱镕基在,李瑞环(时任天津市市长)也在。朱镕基说,老陆,跟我走,我请你吃饭。

我觉得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有重要事情给你说。朱镕基说道。

在饭桌上,朱镕基说,老陆,你今晚就回上海,机票给你订好了,车也安排好在门口等。你吃好饭就走,到上海会有人来接你。

结果在上海刚下飞机,就有两个人来接我,直接走贵宾通道,把我送到康办(上海市委康平路办公地)。一进会议室,我见黄菊(时任上海市委副书记、副市长)、赵定玉(时任上海市委工业党委书记)、郁品方(时任上海市经济委员会主任)等领导都在。

我心里猜测,今晚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就想先冷静一下。向几位领导打过招呼后,我说,你们稍等,我去下洗手间。

刚进洗手间,赵定玉就跟进来了。他很严肃地说,老陆,我想征求你的意见,你愿不愿意弃官经商,离开上海经委,到上汽公司担任总经理职务?

说实话,我还是有些心理准备。我在洗手间里跟他说,我同意。为什么这么快就同意?很简单,我觉得这个项目是中国汽车工业的一次机遇和挑战。

回到会议室,黄菊在会上宣布,任命陆吉安同志为上汽公司总经理、上海大众汽车公司董事長、桑塔纳轿车国产化办公室主任。

按照国家规定,担任企业领导职务,就不能再保留政府职务。但因考虑到,如果马上解除我的经委副主任职务,可能不利于协调工作。因此,会议决定,向国务院打报告,要求暂时保留经委副主任职务,给予半年过渡期。任命报告由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江泽民审批。

我在上汽领导岗位上工作近10年。这10年里,我们做的事情,对上海市,对上汽公司,对社会都有一定贡献。当然桑塔纳国产化最重要,接下来我讲国产化。实际也不仅是国产化,国产化是我这10年里的主要工作,同时还衍生出好多发展中的问题。

这是我到上汽的第一张照片。那是上任第一天,在上汽六楼一个大会议室召开干部大会,近400人参加。

我在会上提出一个观点,我说,桑塔纳很多工作你们都做得非常好,可以评上90分、95分,甚或100分,但如果桑塔纳国产化完不成,那就是0分。0乘以100等于多少?还是0,所以国产化完不成,其他工作做得再好,还是0,还是zero。因此,桑塔纳国产化是上汽第一任务。

我还说,桑塔纳项目是中国政府对外改革开放的第一个项目,成功与否影响到中国对外开放水平,所以,它不仅是上海汽车公司的事,也不仅是上海市政府的事。上海市政府派我来就是这个任务。

上汽有四大支柱产品,但老实说,都没有经济批量,没有经济批量的机械产品,就没有竞争力。所谓四大支柱产品,一是轿车,原来的凤凰牌,后改为上海牌;二是上海50拖拉机;三是卡车;四是摩托车,与泰国合资,技术从日本本田引进。

我举例说,我们四吨卡车,上海市政府可以要求,上海企业买卡车就买上海牌,但这是政府保护主义,跟市场经济格格不入。靠这个来做支柱产品,我觉得讲不过去。要么看准了上批量,要么看着不行就退,有上有退,要抓重点。

第一次讲话时间不长,大约20分钟。最后我表态:我是总经理,我接受大家的监督,如果大家觉得我不好,我不对,希望大家给我提意见。

讲完后,很多人说,老陆讲得好,就是要抓重点。但也有人认为我讲话太片面,是用桑塔纳国产化来压倒一切。好像国产化好了,政治也好了,实际工作就不用做了。

听到这些言论,我一笑置之。

当时刚改革开放,对市场经济有不同认识很正常,对不同意见应该宽容,将来可以用事实来说话。中央不是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我们应该用实践来证明,抓桑塔纳国产化对上汽公司起决定性作用。

上海汽车公司原来叫上海拖拉机汽车公司。我建议说,这名字不好听,拖机拖机,怎么拖机?而且现在做汽车,应该是汽车公司,后来就改为上海汽车拖拉机公司。

公司原来隶属机电一局,脱离出来后相当于副局级单位。我过去后,提升半级为局级单位。我开玩笑说,因为我来了,大家都涨工资了。但公司还是典型的国有企业,属计划经济。

1988年朱镕基已调任上海市市长。朱办事雷厉风行,有一次开全市局长大会,他向所有参会局长宣布:从今天起,上海汽车工业的事情由陆吉安负全责。你们对他有意见,就来找我,不要去责怪他,不要干预他的工作。他有困难,你们要帮助他解决问题。

接着,他话锋一转,对我说,老陆,全市局长会议都支持你,但我跟你说,3年后桑塔纳国产化率达不到60%,你就引咎辞职。

此前上海哪有这种案例?朱这人确实有魄力,敢于担当,尽心尽责。他要大家支持我,不要干预我,但反过来又说,3年国产化率要达到60%,你说我压力大不大?虽然很大,但我深信能完成这个任务,事实也证明了我的判断。

冲突

当时上海大众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我就借着双方对国产化认识的矛盾,认为应该从思想方面入手。

国产化不仅是技术问题,也是思想认识问题。

原来没抓国产化时,总觉得德国人太过苛刻,标准订得很高。有人说,我们搞上海牌,用土办法上马,基本都是国产化,一年也有1万辆,桑塔纳有什么了不起?德国人订这么高的标准,成心来赚我们的外汇,他们不是来帮我们搞合资企业。endprint

这说明什么?很多人对自己没有正确认识。我们有好的地方,应该说搞上海牌精神可嘉,用手敲打出来,确实不容易,我也很佩服。但作为工业化大批量生产,用土办法不可能,也不符合客观规律。

另一方面,我们对国际认识也不够。比如有些人认为,一些美国整车厂也没有搞零部件,效益不也很好吗?何必都要自己搞?像发动机、变速箱、前后桥、内饰、电器件这些,引进技术就可以。

这说明他们不知道国际水平如何,当时零部件就已供应过剩,竞争激烈,服务周到,价格便宜。当然,这不能怪他们,这是长期闭关自守造成的结果。这种思想不解决,势必影响国产化进度。

我对国际市场相对了解。在上海市经委期间,我曾访问过日本和德国。其中有一次,汪道涵对李家镐说,我给经委1亿美元,你们到日本去采购家用电器,但这笔钱不是送给你们的,你们要有本领赚到钱,还要跟日本人做生意,了解日本水平怎样。

李家镐又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消息一出来,外贸公司纷纷来找我,希望能一起去。做生意靠他们,选产品靠我,我就带着三个干部去日本。这是我第一次去日本,这下我真开了眼界,日本产品真好,生产线真漂亮。后来,我去参观德国企业时,看过他们的汽车厂,全是自动化,工人很少。

但上汽很多人都没机会去开眼界,所以他们对国外技术不了解,对自己了解也不多,对国产化信心不强,遇到困难就有埋怨情绪。

反过来,德国人对中国也不了解。德国《镜报》周刊的一位记者到安亭采访后发表文章,“大众汽车好像在一个孤岛上生存,国内几乎没有任何配件厂、供应厂”;“他们开始在上海郊外30多公里的安亭组装汽车时,不得不在一些破旧的车间内开始生产,连通主要马路的通道没有路面,改造工作慢慢腾腾,通往安亭的电网经常超负荷,经常停电。一些零部件厂的廠房是肮脏的,风从打碎的玻璃窗刮进来,真是好不凄凉”。

这位记者因此断言,桑塔纳轿车项目“既是成功的史篇,也是失败的研究报告”。

尽管他写得有些刻薄,但一定程度上符合当时情况。我还记得,那时候安亭的交通的确很糟糕,从市区单程到工厂经常要超过2小时,打电话到上海大众也十分困难。德国人觉得中国人一无是处,这说明他们对我们不了解。但德国人对自己比较了解,这方面比我们好。

这种情况下,双方矛盾非常尖锐。我跟你说,当时上海大众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时任上海大众总经理的张昌谋英语蛮好,他就说过,他吵架时英语特别流利。

桑塔纳国产化停滞不前,跟我们国家的国力有关。应该承认,与德国相比,我们工业基础薄弱,双方差距很大。但这不是上海的问题,是整个国家工业水平的问题。承认落后,就要想办法赶上先进,这是最积极的主张。我就借着双方对国产化认识的矛盾,认为应该从思想方面入手。

朱镕基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我把情况反映给他,他同意我的看法。他还在国家经委时,有次到上海开会,把上海大众德方鲍斯特和保尔找来。他说,你们两位德方领导,要帮助德国人解决这些问题,也要帮助中国人解决这些问题。德国人要正确看待中国情况,国产化不仅是中国人的事,也是你们的事,你们应该帮助中国人。

朱镕基还说,我们批1万辆进口散件,外汇由国家出。但你们回去要向德国总部反映,如果两年以后,桑塔纳国产化率达不到40%,上海大众就关门。

这下他们都明白了,国家经委负责人讲这话,相当于最后通牒。这些话惊动了德国人,德国政府和德方领导态度开始转变,再加上(上海市)政府和我们不断给德方作工作,逐步改变他们旁观和埋怨态度。

不久,哈恩明确提出,要支持上海大众的国产化工作。有一次开董事会,哈恩还专程到上海。他在会上公开宣布,今后上海大众最重要的任务,第一是国产化,第二是国产化,第三也是国产化。

六关

一个零部件的国产化质量认可要经过入门关、首件样品关、工装样品关、评估关、批量供货关、正式供货关。

德方开始主动积极地给上海大众出主意。有人说,Mr.陆,德国有很多退休工程师,他们都有经验,可以请他们来帮助上海大众,不用你们出钱,都是政府出钱。也有人说,我们有些二手设备,可以卖给你们,加快国产化……

保尔是哈恩的忠实执行者。有时中方提出需要什么设备,有时他也主动提出,还需要什么设备。他要求每个德国专家,在中国的每个地区,帮助协调每家承担国产化的配套厂,解决遇到的困难和问题。对一些提出异议的德国专家,他态度非常坚定:不支持国产化,上海大众关门,你们也只能被解雇回国。

这些措施下来,中德双方配合默契,国产化提速很多。大家积极性都很高,忙得不可开交。中方派人去考察,商谈价格,再把二手设备拆回来;请德方退休工程师来上海指导……

国产化产品完全按照德国要求做试验,德国人很严谨,一个零部件的国产化质量认可要经过下面这六道关口。

一是入门关。中德双方根据定点规划,派人实地考察,了解企业实际技术水平,工艺能力,特别是配套国产化所需技术改造能力,企业领导对国产化工作的具体设想及措施。

二是首件样品关。第一关通过后,上海大众将配套国产化的零部件从技术要求、质量标准到工艺图纸等,向承担企业交底,帮助解答相关问题。企业要在规定期限内交出首件样品,第一次样品可以手工做,因为开模具很贵,做出来后只是看产品的外形尺寸是否符合标准。

三是工装样品关。这时就要开模具,样品必须在符合条件的工装、设备上加工制造。初验通过后,按照德国大众的规范进行试验。除一般试验外,还要做耐久性疲劳试验,有的还要做3万~6万公里道路试验。这一步是认可过程的关键,也是难度最大,花时间最长的一关。

四是质量保证体系的评估关。要对企业的质量保证手段和能力进行全面评估,存在的问题要限期整改。endprint

五是批量供货关。主要是把配套的批量产品直接到上海大众生产线上加工装配,达到原德国零部件的水平才能通过。

六是正式供货关。通过后,才能成为上海大众正式配套企业。

这个过程中,购买二手设备时,德国没有的,他们会推荐到其他国家购买。很多人说,跟我出国没意思,因为没得玩。比如计划出国一个礼拜,董事会开两天后,他们说,老陆,跟我们去玩玩。我说,不行,出国不容易,我要去参观零部件厂。

我先从德方了解情况,然后到这些厂去实地考察,经常是一个厂接一个厂地跑。跑到还剩一天多时,我对他们说,今天放你们假,你们出去买东西。

他们说,跟你出去没劲,到了国外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你们以后退休了,到国外去旅游,现在工作玩什么,而且任务又这么重。

國家和政府层面的支持也功不可没。当时上海市确定桑塔纳国产化工作基本指导思想,一是利用上海牌轿车现有的零部件配套厂为基础;二是进一步依托上海工业门类齐全、综合配套能力强的优势;三是走出上海、面向全国,走打中华牌的道路;四是引入竞争,择优扶持。

与此同时,上海市还组建国产化工作的组织领导机构和工作班子。1986年,由上海市有关委办和上海大众组成“上海市桑塔纳轿车横向国产化领导小组”,我还在上海经委,担任组长。

1987年,建立由上海市各委办参加的“上海市支援大众建设领导小组”,由时任上海市常务副市长的黄菊担任组长,主管工业的上海市副市长李肇基当副组长,下设“上海市桑塔纳轿车国产化横向协调办公室”,我兼任办公室主任,负责协调国产化日常工作。

1991年,调整人选后,时任上海市市长的黄菊继续担任领导小组组长。

钱从哪里来

上海市计委的人说,老陆,我给你出主意,我们向国家申请国产化基金,卖一辆桑塔纳多少钱,但还要加一两万元或两三万元国产化基金。

通过国产化,我们用6年时间建立了一套符合国际标准的上汽零部件体系。桑塔纳轿车共有零部件1968项,其中,上海大众自制件376项,外协配套件1592项。

到1993年,桑塔纳国产化定点分布情况是:上海大众占18.4%,上海市占53.3%,航空航天系统企业占12.3%,中国汽车工业总公司所属企业占8.8%,江浙两省占2.1%,全国其他地区占5.1%。

我们做过分析,上海大众纵向、上海市及江浙两省配套成功率均高达90%左右,全国其他地区实际配套国产化落实程度较差。为什么?因为与国产化基金相配套的资金不落实,无法形成生产能力;对桑塔纳国产化的决心信心不足,对企业的经济效益存在疑虑。而上海地区,尤其是上汽公司,对桑塔纳国产化零部件的投资力度最大,所以实现国产化效果最好。

关于投资这块,我说个大概念。桑塔纳国产化8年,给零部件厂投资152亿元,比造一个上海大众整车厂的钱还要多。什么意思?零部件厂总投资相当于上海大众整车厂。

钱从哪里来?上汽没钱。去借钱,银行也不大愿意借,怕有风险。无米之炊总不行,这时上海人的商业头脑就发挥作用了。桑塔纳每年1万辆,散件进口,要用国家外汇。车一出来,大家都争抢。如果外面卖10万元,我们批给人家1辆,他可能卖到15万元,相当于净赚5万元,所以找批条子的人特别多。

供不应求怎么办?上海市政府就跟供销公司商讨政策,大家一起出主意。上海市计委的人说,老陆,我给你出主意,我们向国家申请国产化基金,卖1辆桑塔纳多少钱,但还要加一两万元或两三万元国产化基金。这个钱我们不赚,就给黄牛赚去了。

我们担心政府内部会有不同意见。但他们说,这事你们不用管,由我们向中央汇报。结果中央表示同意。

国产化基金从1986年四季度开始收取,到1994年2月停止。具体情况是:

(1)1986年四季度,桑塔纳轿车每辆收2万元。上海牌轿车计划内每辆收0.3万元,计划外每辆收1.8万元。

(2)1987年7月1日起调整为,桑塔纳轿车收取外汇额度的,每辆收0.3万元,不收取外汇额度的,每辆收2.3万元。上海牌轿车不变。

(3)1988年底,桑塔纳轿车调整为每辆一律收2.8万元。

(4)从1989年开始,桑塔纳轿车每辆收2.8万元,其中50%上交中央。

(5)1994年2月,国家明令取消收取轿车国产化基金。

我告诉你,这8年里,我们共收取国产化基金74.6亿元,加上存贷利息等总收入约24亿元,实际本息(包括中央资金在内)总计约 100亿元。

这100亿元是我们实现国产化的命根子。如果没有这笔钱,哪来这么多的改造资金?否则实现国产化也就一句空话。而有了这笔钱,可以带动银行信贷,带动各主管部门投资,带动各企业自筹资金。我粗略估算,把这100亿元存入银行,银行就可以给我们贷400亿元款。

专门管国产化基金的机构是轿车国产化协调办公室,我兼办公室主任。上海市经委先后派来两位干部赵云鹏和朱克勤当副主任,负责日常工作。办公室有8个人做具体工作,分别从上汽公司、机电局、纺织局、化工局、建材局等单位借调。

对于国产化基金,朱镕基给我下过死命令:老陆,这笔钱是上海老百姓的血汗钱,要严格管好,不得挪用,谁挪用就以贪污论处。因此,我们把钱管得非常紧,按照政府要求,收好、用好、管好这100亿元。

钱怎么投

黄菊最后表示,财政管总账,计委“一支笔”审批基金使用总额度,国产办承担使用权,负责日常工作,用好管好这笔基金。

钱怎么投?1988年6月,黄菊在康平路召开专题会,上海计委、上海财政局和国产办负责人参加,研究如何用好这笔国产化基金。会上明确国产办的四大职能,一是统一规划;二是统一协调;三是资金管理;四是投资政策。endprint

黄菊最后表示,财政管总账,计委“一支笔”审批基金使用总额度,国产办承担使用权,负责日常工作,用好管好这笔基金。根据这些规则,国产办制定了支持国产化的投资政策。

早期,我们对承担国产化的企业全面实行半息优惠。国产化基金与银行贷款额一般为1:1,这样可使企业自筹资金比例下降10%,减轻企业负担。中后期,我们调整政策,对冲压、热加工等企业实行免息或半息贷款。

有些企业,如铸造或者锻造,投资很大,上海大众认可周期长,达不到经济批量还要亏本,我们就把国产化基金给他用。钱借给他,不用还,投产后还继续减息优惠。他们积极性就很高,否则不肯上,毕竟当时桑塔纳批量太小。

大批工厂积极性被调动起来。我们这样做,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要建零部件体系。所以,这不是国产化,是本土化。国家批準只要当地化就可以,不用拿外汇去购买,用人民币结算就行。

这就解决了我的心病。当初要他们搞零部件,他们不想搞,现在却抢着搞,还请韩国企业、日本企业搞。国产化率就上得非常快,两年后超过40%,我的官帽子也就保住了。

但这又带来另一个问题,国产化怎么定价?双方又开始争论。中方认为定价要高,因为借国产化基金要还,而且批量小,成本必然高。但德方不同意,他们的态度是,我进口多少钱,你价格应该低,否则国产化有什么用?直接进口不就行了。

协调解决问题时,我把中德双方采购人员叫过来,我问,你们为什么有这些矛盾?德国人说,你应该比我便宜我才买,你不便宜我买你干吗?

我一听,马上就说,你们不对。德国零部件都是大批量生产,成本必然低,这同意吧?

同意。

现在中国人做零部件是小批量,成本高吧?

高。

为什么?因为上海大众产量低,如果我做到100万辆,我也这个价格。我说。

他们没话讲。

我又说,我刚引进,产品次品率较高,当然成本也高,对不对?所以我的意见是,你们的价格应该加关税,加增值税,加起来的价格,我们不要超过,这样有道理吗?

有道理。

假如是1马克,进入中国加上税后,可能变成1.5马克,那就应该按照1.5马克计算。我这价格不能高于1.5马克,否则就等于上海大众成本高了。如果做不到,我们就再放一放,为什么?要鼓励中国企业产量上来,正品率提高,这样价格才能降下来。

我跟鲍斯特争议了三天,最后他同意了。他说,Mr.陆,我同意你的观点,就按照这样定。事情由此彻底解决。这件事后,我们两人关系也越来越好。

到后来,他跟我说,Mr.陆,开董事会时,中方是你,德方是我,要讨论什么问题,我们两人先碰头。如果讨论十个问题,我跟你坦率讲,两个问题我同意,一个问题我不同意,一个问题我可以同意,但在会上我要反对,我反对不是反对你,是反对我的德国老板,你可以做出通过决定。

他把底牌告诉了我。使用这种办法后,董事会也开得很顺利,效率很高。以前开董事会,讨论要一天,双方争吵要半天。吵来吵去,吵到休会,休会后再开。

用国产化基金做投资,其中还包括同济大学空气动力学。有次我到同济大学参观,当时同济大学校长是万钢,我问他,这套设备这么好,哪来的钱?万钢回答道,都是你们给的。

应该承认,国产化过程中,德方功不可没。没有他们的努力,国产化率还是上不去。国产化搞好后发挥了巨大作用。比如上海通用合资时,零部件方面根本没什么投入,就靠这些厂来配套。而且上海通用表示,上海大众认可的零部件厂,我们不用再认可,直接采购。因此,某种程度上,我们实际是给上汽建立了一个零部件体系。

现在,上海通用、上海大众产品更新换代非常快,新车零部件国产化率基本都在80%以上,就是这些零部件企业在起作用。

生产特区

受改造厕所环境案例影响,我又突然想到,深圳可以搞特区,为什么生产车间不能搞?搞个特别政策总可以吧?

国产化有些经验值得总结。上汽零部件厂特别多,旗下有上百家企业,但都是弄堂小厂,干部素质参差不齐,这对搞国产化非常不利。我就想出一个办法——同类型合并。

举个例子,上海汽车电机厂生产起动机等小部件,上海汽车电机二厂生产电机设备,像这样的厂有3个,试验设备都差不多。与其花大量钱购买试验设备,有些设备还要进口,要用外汇,还不如把这3个厂集中起来成立上海汽车电机总厂,总厂下设3个分厂。

试验设备集中使用,本来利用率只有20%,同类项后使用率达到60%。再把节省下来的钱,用于进口先进实验设备。如果三个厂闹矛盾,由总厂协调。总厂跟他们是领导关系,就像汽车公司一样,上汽公司是第一梯次,总厂是第二梯次,分厂是第三梯次。

还有些更小的厂,能同类项的就把他们归一起。比如塑料厂有六个,就把它们集中起来成立塑料总厂,由总厂管这六个分厂。

再比如拖拉机,当时搞得最好,是支柱产品,包括拖拉机厂、内燃机厂、内配置总厂,都花了钱搞的,厂也比较大。我们就成立拖拉机公司,而不是总厂,由一位上汽副总裁兼拖拉机公司总经理。这样协同管理,提高工作效率。这个体制结构非常成功,也得到大家拥护。

我跟零部件厂说,一旦得到认可,我们就停止进口,上海大众零部件就靠你一家供应。但你要出了问题,厂长付全责。这不是开玩笑,毕竟我给你有投资,所以大家都很谨慎。

不仅是设备问题,还有管理问题。国产化战役打响后,我每周都要跑几次基层,甚至周日也要去现场了解情况。因为大都为弄堂小厂,车间里光线暗淡,地上的油渍、回丝、痰渍随处可见,整洁度很差。尤其是工厂内部厕所,污垢严重还有浓烈异味。

我就老琢磨,这种环境下能生产出符合国际标准的汽车零部件吗?从国外引进的设备和技术在这种环境下能维持多久?

我决定从身边事情着手。当时公司总部实行“手纸自备”的做法,将手纸费加到每个人的工资中。但外来人员用厕所就麻烦了,没用手纸就用报纸替代,把马桶塞得水漫金山。endprint

我决定对厕所环境开刀,先改造总部六层办公大楼的厕所设施,安装卷筒纸和烘手机,一时间大家奔走相告。

由于花钱不多,企业能自行解决,没多久,整顿厕所环境活动全面启动,引起整个行业的连锁反应。我们没开一次会,没发一个文件,就解决了这一历史遗留难题。

有意思的是,有一次,一个来访的外宾在电机二厂外宾接待室使用经过改造的厕所,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喜出望外地叫其他外商一起来参观,说中国工厂现在也有整洁文明的厕所了。

我听说后也乐了。以后每次去基层,我都顺便要去看一下厕所环境。这事在企业被传开了,说陆总到厂里第一个要查厕所,哪个厂长连厕所都管不好,就不可能管好企业。

有时人很怪,受改造厕所环境案例影响,我又突然想到,深圳可以搞特区,为什么生产车间不能搞?搞个特别政策总可以吧?

这样我就理出建立生产特区的思路:在资金、人力、物力都不足的情况下,可以在承担国产化任务的企业、车间、生产班组先建立生产特区,推进管理的国际化和现代化。

1988的6月,我在国产化大会上提出,这是一场追赶国际水平的攻坚战,我们要把为桑塔纳批量供货的零部件生产线、生产车间作为工厂的特区,把有限的财力、物力和人力资源集中在一起,实行封闭式的区域示范性管理,在短期内使特区的管理和生产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生产特区采用新设备,领导班子是新的,员工经过专门培训,且穿不同的工作服,加20%的特殊工作津贴。产品完全按照引进要求做,做出来后,质量不合格则要处罚。同时我交给技术处一个任务,让他们制定生产特区细则,应该做到什么程度?否则工资增加了,结果还是原地踏步,那可不行。

生产特区一搞,员工积极性高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原来说没钱,没时间,结果我去开现场会,一开不得了,那些不是特区的车间主任也着急:你能搞生产特区,我为什么不能搞?你加20%工资,我为什么不能加?没钱,我们自己出钱来搞。

效果明显。工厂整体管理水平提高,到1995年,我们先后建立152个生产特区。生产特区不仅影响到德国专家对国产化乃至中国汽车工业的看法,还为以后上海大众开展质量体系评审打下基础。

上海牌

一方面,上海牌卖不掉,市场份额不断缩小。另一方面,上海大众有能力,但产能有限。于是,我就动脑筋,如果能把这两个厂合二为一,双方特长就能发挥。

接下来谈上海牌。国产化上去后,市场非常好,桑塔纳年产能从3万辆增加到10万辆,加班加点生产还是供不应求,怎么办?如果要建第二工厂,土地又在哪里?

这时候的情况是,一方面,上海牌卖不掉,市场份额不断缩小。给上海牌配套的发动机厂还没改造,新建的冲压线和油漆线正在安装中,上海牌质量一塌糊涂,排放也不达标。有段时间,上海汽车厂不做轿车,转做皮卡,就是前面一个车身,后面带个斗的那种车。大概做了一年,还是卖不掉。

怎么办?上海牌再继续下去,迟早也得关门,关门就有大问题,2000多工人怎么安排?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社会稳定很关键。另一方面,上海大众有能力,但产能有限。于是,我就动脑筋,如果能把这两个厂合二为一,双方特长就能发挥。

更现实的问题是,桑塔纳虽然供不应求,但也不能一款车打天下,产品怎么办?我就提出要求,国产化任务基本没问题,現在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改进桑塔纳。

是单纯引进,还是自己参与开发?当初也有相当激烈的争论。一种观点认为,稳妥的做法是再引进,再国产化,等经验丰富些再参与开发;另一种观点认为,步子可以大一些,在实践中提高。经过反复讨论,最后达成共识:参与联合开发。

1991年初,上海大众董事会做出决定,成立新车型工作小组,开始选型和可行性分析。我在会上强调,桑塔纳要换型。虽然总体反映好,市场也不错,但产量越来越大,只生产一个品种不行。德方也理解,他们建议,你们到(德国大众)巴西工厂去看看。

我就邀请吕福源(时任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去巴西考察。巴西工厂对桑塔纳做了改进,后门能开直,但轴距没有拉长。考察下来,我们认为车还可以,而且很多零部件还能沿用,这样能大量降低成本。

虽然叫联合开发,实际不是,因为我们还没达到联合开发的水平。开发设计以外方为主, 我们主要向他们学习,比如车怎么改;轴距如何拉长25毫米;拉长轴距后有什么问题等。总之,这个过程中,也学到一些东西。

产品确定后,解决产能问题便提上日程。有一天,我找上海汽车厂厂长蒋志伟,我说,老蒋,今天我跟你商量一件大事。

什么事?他问。

你这个厂还开得下去吗?我问。

很危险,我也没办法了。他说。

我跟你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销路不好,工厂要关门,关门工人怎么安排?你有2000多人啊,我也没办法。现在上海大众有需求,如果你同意把这个厂卖给他们,工人100%到上海大众,领导干部我来安排,保证让你们满意。

上海汽车厂几位领导都很有水平,蒋志伟是其中之一,还有个技术副厂长。我还说,你们两人可以一起去。

几次争取后,蒋志伟最终同意。但这毕竟是件大事,上海汽车厂也要内部开会商讨。整个过程不长,前后约半个月。

老厂房设备拆掉后,土地还是不够,我又想其他办法。上海汽车厂边上是为上海牌配套的发动机厂,上海牌停产,发动机厂也得关门。综合考虑,就把上海发动机厂并入上海大众发动机厂。两个厂并入后,2000多名工人全部安排,交接很顺利,可谓皆大欢喜。

上海大众缺工人,缺干部,缺地方,现在这些问题都解决了。第二工厂产能20万辆,通过改造很快上量,生产桑塔纳2000。

其实,当时蒋志伟给我谈过很多,他们有方案,也有情结,还想保留上海牌。他给我说,他们有发动机,有底盘,只要换个车身,而且车身也找到了,××国家有这种旧车身,他们也去看过,觉得还可以,问我是否同意并支持他们?

我说,我不同意,这样做没意义。上海牌发动机照奔驰抄,抄得也不像,排放不达标。他最终同意合并。

其实,这个做法得到了朱镕基的支持。朱就讲过,把上海牌和桑塔纳对立起来看是落后于改革开放形势的,上海大众就是一步跳到国际水平的民族工业,上海轿车工业正是从上海牌、桑塔纳这样发展起来的。

合并后,蒋志伟担任上海大众采购供应部经理,协助国产办抓横向配套及国产化工作,以后又担任上海大众人事及行政执行经理、上海汽车工业总公司副总裁。

现在来看,当时是上海汽车厂和上海大众合并的最好时机,过了那段时间可能就没机会了。坦率讲,当时我们还没有做自主品牌的概念。整个国家工业水平和工业基础也不具备做国产汽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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