嵛山有爱

［回族］丁林霞

一

接到去嵛山岛的邀请时，我正为稻粱谋而忙得连轴转，脑海中浮现的是早年在一些刊物的封面、封底看到的摄影作品。摄影作品总是有着扣人心弦的名字，这些名字与春夏秋冬，清晨、黄昏下嵛山島的晨雾云海、渔港草场相辅相成，光影魔术之间透出的山海之势，或磅礴，或静谧，都美轮美奂地与其中国十大最美海岛之一的嘉誉相得益彰。当然，这样大气磅礴的美，也让我觉得这是遥远的地方，不可触及。

不禁又忆起一位朋友分享其与家人朋友在嵛山岛露营的照片。那时晨雾正浓，太阳尚未喷薄，远处的海天相连，近处的草场天湖，全都笼罩在云雾里，一切显得那么朦胧。最显眼的是背山处扎营的帐篷，一顶顶红色、蓝色、黄色的帐篷，星星点点地镶嵌在湖四周黄绿色的草场中，平添许多生气。朋友说：“不远，就在福鼎，很好的地方，值得去。”

朋友不是文人，再好的景物，于他而言也无过多修饰，只道“很好的地方”。很好有多好呢？自驾、野炊、露营，海风、碧草、爱人，这些是美丽的嵛山岛带给他的回忆，温馨欢愉。而我注重的是那句“值得去”。朋友走遍大江南北，那些文人墨客编撰的“有说法”的景点，已经不在他的眼里，他说“值得去”，我不仅信，甚至还在心底描摹一幅大山大海的景色。

二

从古镇码头轮渡到嵛山岛只要半个小时，码头很小，也很静，却是理想的物资起运装卸点。货轮靠岸，挑夫们荷着担儿沿临水岸壁的石阶鱼贯而下，再满载渔获而返，也有的满负荷而下，将物资供给装上小舢板。这些挑夫挑着一样的货物，一样的重量，一样的默不作声，埋头前行。如果不是连着防风面巾的花斗笠和花斗笠下略显迟缓的移步速度尚能彰显男女性别差异的话，也许我登上渡船的步伐不会那么迟缓，凝视的目光不会那么难以移动。有前方卸下担儿的男挑儿返回，从半道上挪过女挑儿荷着的担儿，埋头前行，这个过程安静，没有交谈，仿佛做过无数次般默契。

海水轻轻拍打着停泊在码头边上的客船，一晃一晃的，有游客上船时，船夫会站在甲板边搭把手，将每个客人拉上船。我到时，看这码头与船的缝隙不过三十厘米宽，觉得船夫太过小心，不以为然地跨步登船时，前倾的身子感受到一道由手臂传来的牵引力量，将我稳稳地带到船舷上，等我落定抬头时，船夫已经松开我的手臂，迎向下一个上船的人。我见他身材壮实，皮肤黝黑，怎么看都不像是做这么简单，甚至谈得上可有可无的事的人，可他那么专注地伸手，握紧，带过，松开，一个接一个，心无旁骛的样子，让我觉得这可能真是件非常重要的工作。

步入船舱，同伴们已经前方就座，有的在吼着“太阳，太阳，我心中的太阳”，有的开始扔斗笠开着玩笑，气氛很热烈。我在一堆陌生人中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时，对面的男人说，窗户要关上，浪会打进来。我哪是那么听话的人，隔着窗玻璃看海水退后，看泊船码头、引道引桥渐渐远去，看各种标着“闽霞渔运”字样的货轮穿梭行进，看远处紫菜种植场方方正正地排着，密密匝匝，阵容庞大到让我这个坐在船舱中的人生出几分“大王来巡海”的飒爽之感，不到三分钟就把那男人的话丢到耳后。偷偷地拉开弦窗，先是一条缝，不够过瘾，手机还无法全景拍照呢，再拉开一尺宽的距离，海风灌进来，夹带着些许浪花甩在手机上，一些直直砸在我的脸上，眼眶、嘴里都是，我一舔嘴角，咸涩，这是海水的味儿。再看海水，灰赭色的，与挑儿们身上的衣服颜色几近相似。与三亚大亚湾等清可见底的海水不同，这样灰色的海水，是进行渔业养殖的海域，是海边的人向大海讨生活的见证，每一滴都渗透着渔民的艰辛劳苦与渴望希冀。这样想着，灰赭色的海水也变得亮泽起来。

船舷外，浪花朵朵。船舱内的我，许是连日忙碌疲乏，忽然放松，加上羽绒衣温柔地拥掩，顿觉松暖温和，双眸轻阖，竟然渐渐入梦，恍恍惚惚间全是渔民、渔获、渔船、挑儿，最后只剩下“生存”二字。

三

到嵛山岛时，正值午餐时间。菜上得简约，一桌的海鲜，一大盘一大盘地端上来，像我这种山区长大的孩子是基本叫不出名字的，只能分类，比如各种鱼、贝类、螃蟹。平常渔民的饮食，做法简单：三四种贝类用水煮过直接用大盘装上，吃的时候用手剥壳蘸着调料吃，一些还搭配萝卜熬汤喝；螃蟹也是极简的清蒸，蟹壳上还带着黄色的姜丝，汤气氤氲，透着暖意；鱼也有三四种，咸的焖的清蒸的各种做法，味道各异，却都有个特点——“鲜”。

这“鲜”源于“新”。嵛山岛的居民占据天时地利，渔民将新鲜的渔获第一时间送达厨师手里。真正的厨师都知道拿捏这些海产品的本真，哪舍得上浆挂糊，所用烹饪方法都极简单：蒸、煎、煮、灼，偶有复杂点儿的算得上是鱼丸与紫菜煎了，好食材自己会说话，添加的调味自然也少之又少，食客们品尝到的是真真实实的味极鲜。

过了这个岛就没有这个鲜了。大伙儿赞叹并惋惜着。只此一次的东西，我不会付出太多心力，专注尝鲜不想过程。反倒是那道紫菜煎一上桌，就吸引了我。紫菜能做什么菜肴呢？在我的烹饪记忆中，紫菜蛋花汤、凉拌紫菜是基本的菜式，眼前的紫菜煎于我而言，真是熟悉的陌生人。

我目不转睛地观赏，继而细心品尝，在获得舌尖的认同时，想象厨师在其中添加的食材、糅合的方式、煎制的过程，心下也就有了把握。暗忖紫菜这种食材取材便捷，风味又不受运输与存储的影响，回去后根据家人口味、健康需求，进行食材的增减，即可烹制出一道爱心佳肴。我甚至想到在出锅前的最后一个环节，将这紫菜煎做点升级，撒上一些虾皮、青葱，一个颠勺，热锅煎制后，定似烤过一般，虾皮香酥，紫菜鲜脆。好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家人品尝后满口鲜味儿，一脸满足的神情。

平实却饱含心意的菜肴，让人想亲近。其实，住在岛上的人们和岛上的故事十分简单，海水从四面环抱，空气中漂浮着的除了云影还有淡淡的海水的咸味儿。岛上的村子有条街道，贩售着各类虾皮、鱼干，还有白茶。街道边晾晒着番薯丝。问问岛上的人，他们不求富贵只求谋生；不懂休闲，只顾辛勤劳作；不懂养生，累了倒头就睡；不懂健身，但腰腿灵敏；不懂旅游，出门就是大自然；生存很艰难，然而也很快乐；岛屿不大，却也算是一岛之主。他们年轻，又非常健康，最欢喜的是满载渔获归来时，自家女人忙着温酒，收拾渔获时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儿。这样的时候，几杯米酒下肚，所有的劳苦都烟消云散，铮铮铁汉也化成绕指柔了。endprint

四

车行嵛山，沿盘岛公路上行，弯弯曲曲，所见树木品种繁杂，全是森林样貌，若不是四周全是汪洋大海，我会以为自己是在哪个山林兜转。甫一下车，海风吹来，一阵一阵不停不歇，大天湖边的芦苇丛朝着一面倒伏而去，路线统一；湖面的水被风吹得一波推着一波，最后一波连向天边。有游客嚷着“我的脑袋都被吹疼了”，我的羽绒外套敞开了拉链，风灌进来，羽绒衣鼓胀到极致，像风筝的双翼，要将我带飞。巨大的风力，排山倒海，显露着大海的力量，我捂着外套，急急合上拉链，再也不敢认为是在山林了。

登上最高处了。极目望去，海天之下，唯余芒草。时令已至大雪，嵛山草场在霜寒之下不再葱绿，黄中带绿的、灿黄的、黄白的，一大片一大片沿着嵛山岛的走势，浩浩荡荡铺陈而去。生命的存在需要多少支持？阳光、雨露、空气、温度……一株草，能从嫩绿到翠绿到黄白，摇摇晃晃地活到寿终正寝，是多么值得敬佩的事啊！我拍照上传，有朋友跟帖说，這个季节嵛山岛的草黄了。我说，是啊，黄有黄的好，从开始到结束，生命的任何环节都没有缺席。就像人，能看岁月静好，安然无恙地慢慢老去，多好。

只是为了好好活着啊！

飓风过岗，伏草唯存。高岗上的风那么肆虐。嵛山岛上的草，明明长得那么长，却俯下身，匍匐在地，风吹过，叶背顺应地翻过去，黄中带青，一浪掀着一浪向前涌来，带着生命的姿态；相比草，我那么高，站在高岗上，一下子就看见海风烈烈而来。我站得笔直，想要逆风迈步，腿一抬，一个踉跄，却是往后退去。我越是笔直地对抗，风越是呼呼地刮着，它那么强大，一吹就能将我吹进海里去。

我心里发慌，低着头，弓着身，敛手敛脚地蹲下，收拾心情，端详身边的草。那些匍匐在地的生命，以无比的耐心、毅力、勇气，谱写对生命的爱恋，对生存的希冀。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我叹了口气，闭上眼。人如鸿毛，命若野草。码头上低头弓背负重前行的挑夫身影，头戴花色斗笠的女挑儿缓慢移步的身形，甲板上迎来送往的船夫们有劲的手臂，小舢板上一边饮酒，一边看自家女人急着温酒，忙着整理渔获的大力水手，厨房里负责搅拌鱼丸的厨师粗壮的胳膊……他们鲜活的影像在我脑海浮现，细节之真，让我窒息，只能紧紧拽着。

五

于浩渺的大海而言，小天湖犹如一滴眼泪掉落嵛山岛，清澈见底。湖四周山坡平缓，因有了嵛山的遮挡，风力到此渐弱，背山低洼处的草少了风的吹压，不再倒伏，密密麻麻，一株株发了疯地向上挺，站在这样的草丛间，身姿完全隐没，所见所触所闻只剩下了草，它拥着我，让我找不到天，找不到地，找不到自己。

不走了，偎依着草慢慢躺下，四肢一点一点舒展，四周全是一人多高的草，闭眼凝听，耳边尽是草叶与身躯摩擦间的窸窣声，那是生命与生命的交流。等声音静止，人也四平八稳地安于一隅，偶有残留的冬虫吱吱鸣叫，伴着绵长的呼吸声，萦绕耳边，一种现世安稳之感油然而生。

嵛山岛上的风一阵又一阵，亿万年来，没有一阵风是相同的，嵛山岛上的草一岁一枯荣，生生不息，永不言弃的是对生存的渴望，对生命的热爱。

可是，哪种爱不疼？

得有多少经历压在心头，才会那样云淡风轻地说，不能开窗，浪会打进来；得有多少故事埋在心里，才能那样坚定地折回，微蹲，挪过肩头的重担，无声前行；曾被多少复杂缠绕过，才能长舒一口气，那样专注地伸手、握紧、带过，简单做事。太年轻，气场都是装的，稍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咋咋呼呼。我们总是看见草被风吹得狂乱，看见游客的帽子、围巾被风吹得飞过山岗，飞向海面；赞叹这数十平方公里的草长莺飞，赞叹这遗落在嵛山岛上的最后一滴眼泪——天湖，却忘记了嵛山岛。

嵛山岛是经过风雨的。这样的海岛，如一个历经沧桑的男人，看似平淡无奇，却内敛坚韧，带着深沉的爱与忧思。他那么从容地从海底升起，拥草入怀，任凭风吹浪打，从不动摇。他那么紧地拽着草，源源不断地给予养分，只为护草而活，共看清晨美好、朝霞满天。

归程了，午后的阳光冲破厚重的云层，阳光柔和地洒在海面上，金光闪耀；阳光也洒在每一株芒草上，像是给每一片草叶都镀上金，整个嵛山岛如黄金般温暖，让人从中获得滋养。

忽然领悟到朋友分享与家人在嵛山岛露营的照片时说“很好的地方，值得去”，此刻再想，觉得好有爱。

这爱，嵛山岛有，嵛山岛的人更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