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芳
几根铁索搭的骨架,支撑起几块铁板做的桥身,横跨在白草羌人的母亲河——白草河上。桥的一端挑着狮子梁,另一端挑着青树子岩。这就是我的故乡——片口的铁索桥。
座落在北川西北部的片口乡,处于北川、平武和松潘的交汇口,解放前这里成了鸦片贸易的中心,由此带来了畸形的繁荣。形形色色的人各怀心事在铁索桥上往来穿梭。清澈的白草河像飘逸的丝带从铁索桥下不知疲倦地流过。相对桥面各怀心事的浮躁,它异常平静。走过铁索桥,就是为片口带来“小成都”美名的古街。成都、片口,遥不可及的两地被铁索桥轻而易举地系在一起。今天的人们还记得小成都,却记不得铁索桥,而我记得。
铁索桥另一端的青树子岩是去我奶奶娘家的必经之路。某一天外祖父把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我的爷爷。外祖父和祖父这两股片口最大的势力上演完一幕幕龙虎斗后终于平息下来,成了儿女亲家。奶奶成亲那天,青树子岩看见了奶奶的大红花轿,看见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红红的花轿映红了青树子岩下面深不见底、清幽幽的河水。震天的唢呐惊得河里的鱼儿无处躲藏。再往前就是铁索桥。连接成都和片口的铁索桥今天连接的是奶奶的过去和未来。过了铁索桥,奶奶就不再是张家大小姐,而是脱胎换骨成袁家的儿媳妇、少奶奶。未来等待奶奶的会是什么呢?铁索桥也不知道。奶奶的大红花轿从铁索桥上经过时,轿中的奶奶脸上写着的是幸福、期盼还是忧伤,无人知晓。铁索桥却一个劲儿高兴,吱吱嘎嘎地唱着羌歌。也许,它从没如此风光过。我的祖父不知是因为与外祖父过招取勝了,还是因为爷爷成家了,潇洒至极,在片口摆了三天三夜流水席,席桌从街头排到街尾。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的人,无需送礼,只要到场就可以吃席,随到随吃。那些在奶奶婚礼上吃过流水席的人几十年后谈起此事还难掩兴奋,似乎他们才是事件的主角。
奶奶从白草河那边的娘家到了白草河这边的祖父家,祖父家偌大的生意就由奶奶一手打点。在老人的口中,奶奶成了传奇,高大、美丽、精明、能干。祖父有了奶奶的帮衬,安心当他的袁大爷,爷爷这位四川省立绵阳中学(今绵阳南山中学)毕业的高材生则专心当书生,一心读着圣贤书。我的奶奶,张家的大小姐成了我家的顶梁柱。原本以为日子可以像夜晚过去白天就会来临那样简单,或者像白草河水昼夜不停地流淌那样朴实。可日子总是像天气那样充满变数。祖国山河变成红色的时候,也是祖父家和外祖父家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我的祖父,从一个放筏子的普通人开始,用勤劳和智慧积累起万贯家产,亲自创造了传奇人生,又不得不在江山变红时吞下金子亲自将这传奇结束。我的奶奶,张家大小姐也不堪忍受屈辱和折磨,来到了青树子岩,她的大红花轿曾经过的地方,决绝地一跃,投入到青树子岩下深不见底、清幽幽的百草河的怀抱。她的高大,她的美丽,她的精明,她的能干全都被百草河水带走了,这一生的起起落落,荣辱悲伤也被带走了。留在她身后的是四个年幼的孩子。爷爷从此由一介书生变成了一个有担当的真男人,忍辱负重地生存着,只为四个可怜的小生命。在父亲病得快没希望时,爷爷不得不把他送给了袁家奶奶(祖父的养女)。对我视如己出的袁家奶奶每每说到祖父,说到我的亲奶奶时,总是边抹眼睛边叹息:“造孽哦!造孽哦!”我不懂得养我的奶奶和着眼泪叹息的造孽到底藏着怎样深不可测的意味,反倒使我对素未谋面的亲生奶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养我的奶奶说姑母跟我的亲奶奶一样。这个回答并没减弱我对亲奶奶的好奇心,反而让我憎恨起连接青树子岩的铁索桥。在祖国山河一片红时,奶奶从曾经过她红花轿的铁索桥最后一次向青树子岩,最后一次在青树子岩看了一眼白草河,然后做了人生最后一个跳跃动作投向白草河后便香消玉殒。同为红色,花轿的红终比不过江山的红。
几十年后,尘埃落定,青树子岩还叫青树子岩,青树子岩下原本深不见底、清幽幽的白草河水因为修了一条通往奶奶娘家的宽阔公路而变得平缓、澄澈。铁索桥下的白草河依然醒着,不知疲倦地流啊。每次我看到白草河上的铁索桥就会情不自禁地猜想这是不是奶奶大红花轿曾经过的铁索桥?是不是让奶奶生命中经历过那么多最后一次的铁索桥?不管眼前的铁索桥奶奶走没走过,它都决定着我的命运走向。
走过铁索桥,一边是去奶奶娘家,另一边是去学校——片口的最高学府——片口初中。十三岁开始,经过铁索桥去初中上学成了三年里我最主要的事。每次放学时,铁索桥上挤满了学生,男生摇动桥上的铁索,桥身就像秋千一样剧烈晃荡,女生吓得厉声尖叫。尖叫声就像兴奋剂刺激,男生摇晃得更起劲,只有在老师的呵斥下男生才肯罢手。铁索桥成了男生用勇猛衬托女生弱小的重要战场,这是个快乐的战场。每每遇到铁索桥上的战斗,我不会像其它女生那样抓住铁索厉声尖叫,而是随着桥身的摇晃节奏继续前行,我没有时间尖叫,更没有时间停留。每天凌晨,父母五点准时出发爬两个多小时的山去开垦一家人的幸福,晚上看不见了才负重摸黑回家,一大堆农村每天必须做的家务留给了我。只要一放学,我就想着家里那一大堆事,边走边盘算怎样安排可以节约时间。每天我得从铁索桥上来来回回几趟。看着住校生放学后悠闲地去食堂,吃完饭,又悠闲地在操场玩耍。他们一周只需从铁索桥上经过一个来回,这让我羡慕。每天属于我的只有从铁索桥上经过的匆忙脚步,还有那与家务同时等着我的父亲因家中的烦闷事无端对母亲的粗暴吼叫。
我羡慕同学生活的悠闲和耳朵的清静,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拼命读书是我唯一的选择。如果全校还有一个学生半夜还在学习,那一定是我;如果全校只有一个学生披星戴月地往学校赶,那一定是我。父母五点出发垦荒,我五点出发去学校。小时候听鬼故事、熊家婆的故事听得太多,让我在大地的沉睡中独自醒着时心生恐惧,后背发凉,心惊胆战。铁索桥下的百草河水在万籁俱寂中仿佛在怒吼,似乎有惊涛骇浪在拍打桥身。冬天的早上,铁板上结了厚厚的冰,在恐惧的推动下,摔倒是常有的事,被翘起的铁板擦伤也是常有的事。过了铁索桥有一片阴森森的树林,这树林是十面埋伏的好地方,我就会肆意想象林子里怎样的可怖。树林边的小庙加深了我的恐惧。庙里常有燃起的香火,星星点点的香火在黑暗中特别醒目,远远的就能看到,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小时候听说的坟地里的鬼火,毛骨悚然,冷汗涔涔。弥散在空中刺鼻的香火味加重了空气中的诡异。我的命运系于这条穿过铁索桥的路上,尽管令我毛骨悚然,但我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对我来说,铁索桥连接的不是狮子梁和青树子岩,它连接的是我的命运,现实的艰难和未来的美好。现实活生生的在眼前,而未来,以我的能力我无法预见,我只能尽我所能去追求梦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为了摆脱眼前活生生的现实,虽然依旧恐惧,但我从未退缩过,从未停止过前进的脚步。终于,通过读书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实现了农村孩子最大的理想,考上了中师,从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像鲤鱼跃龙门一样跳出了“农门”。
若干年后同学聚会,我刻苦学习的精神仍令同学敬佩,也成了谈论较多的话题。他们看见的是一个从未笑过、始终坐在教室里一丝不苟学习的身影,还有那个身体前倾、步履匆忙的背影。他们并不知道那个十多岁单薄的身躯里承受着怎样的压力,蕴藏着怎样巨大的能量。当然,他们也不知道至今我都怕寺庙,怕闻庙里的香火味。
铁索桥把我送往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世界,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铁索桥在我身后渐渐远去,我留在铁索桥上的脚印渐渐风干。桥下的白草河依然在流动,只是水流越来越小,最后被上游沿途的电站拦截得几乎枯竭。铁索桥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铁索桥左右两边各架起了拱桥,去奶奶娘家和学校再也不用从铁索桥上经过。桥的两头被砖砌成的墙结结实实地封住了。被遗弃的铁索桥落寞地孤立于白草河上,陪着同样落寞的白草河。桥另一端的青树子岩依然苍翠,它在静静地为铁索桥写着注脚。随着铁索桥的封闭,桥上来来往往的脚步,也包括我那匆忙的脚步都封存在了时间里。我想学阿来写一写铁索桥上落定的尘埃,却缺乏毅力。
铁索桥没了,谁还能给予我力量和勇气!
——选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