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广场
或许,它不是俄罗斯最著名的广场,但它无疑是俄罗斯最高贵的广场。
坐落于圣彼得堡海军军部大厦旁边的这片空地原本称作“枢密院广场”,它因为沙皇政府的权力机构雄踞于此而威名赫赫。嗣后,彼得大帝驾临,这位不可一世的青铜骑士跨着高头大马,煞有介事地挥动手臂,向天空张扬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于是,“枢密院广场”惶惶而退,被更名为“彼得广场”。
向至尊的皇权发起挑战的是俄国的十二月党人,那是一群年轻的俄罗斯贵族知识分子,他们原本有着优裕的生活,可以伴着玫瑰花水晶灯伏特卡而沉醉一生。但是,先知先觉的灵魂让他们痛楚、警醒,于是他们毅然决然地发动了武装起义,要推翻沙皇的专制制度,解放农奴。
1825年12月26日,聚集在广场上的三千名起义者遭到了沙皇尼古拉一世调集的重兵围攻。大炮将冰封的涅瓦河轰炸得千疮百孔,退往河上的许多起义者落入了冰窟。残暴的沙皇绞死了起义的领袖,将其余一百多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做生不如死的囚徒。
漫漫的驿路上镣铐在铿锵长歌,凄冰苦雪中移动着不屈的身影。那是在圣彼得堡成立“绿灯”文学团社的十二月党人,那是出版了《北极星》文学丛刊的十二月党人,那是吟诵着诗歌《公民》的十二月党人,“我是否会玷污公民的称号,去仿效那娇嫩、堕落的斯拉夫人? 不,我不能耽于情欲,不能在可耻的花天酒地中虚度年华,不能忍气吞声,听任专制制度的压榨……”
沙皇尼古拉一世等着这些俄罗斯的精英们向他乞求赦免,他甚至还颁发了允许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改嫁的谕令。然而,没有一人向专制低头,他们全都慷慨地赴往死地。让沙皇尤为难堪的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和情人,她们甘愿抛却财产地位,摒弃浮华的社交沙龙,义无反顾地追随自己心爱的男人终老一生。
当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天使降临般地出现在西伯利亚矿井深处的时候,仿佛是一道明亮的晨曦穿透了腐林的阴郁。女人庄重地跪倒在丈夫面前,亲吻了丈夫脚下的镣铐。
这一吻何其高贵!这是对正义的膜拜,这是对坚贞的盟誓。
这一吻何其傲兀!这是对专制的轻蔑,这是对自由的礼赞。
俄罗斯著名诗人涅克拉索夫曾经写过一首诗,记述此事。“……我在他的面前不禁双膝跪倒,在拥抱我的丈夫以前,我首先把镣铐贴近我的唇边!一霎时,便听不见谈话声和干活的轰隆声,所有的动作也仿佛戛然停顿……”
镣之吻,由此成为十二月党人的女人们人生姿态的经典。
为世人称颂的还有那位法兰西姑娘加米拉·唐狄,当她在塞纳河畔听到情人伊瓦谢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时,这只自由不羁的“鸟儿”便即刻从巴黎飞到莫斯科,向沙皇尼古拉提出要与伊瓦谢夫结婚。这是掷给沙皇尼古拉的白手套,他不得不捡起来接受挑战。为了向欧洲向世界显示自己的开明、大度和宽容,沙皇尼古拉“恩准”了法兰西姑娘的请求。
于是这位法兰西姑娘得以成为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她与爱人在西伯利亚相伴而死,一对英灵化作那高寒之地长明的极光。
我庆幸,我是在俄罗斯的十二月来到这个广场的,那应该是十二月党人的又一个忌年吧。砭骨的凝寒里,万物都铸铅般的灰重。唯有漫天纷扬的雪花,那样的亮白,那样的轻灵。雪花犹如天鹅的翎毛,飘飘悠悠地坠落……细小的是绒毛,绵密而柔软,硕大的是翅翎,仿佛有骨脉撑持一般韧挺。
仰面望天,心中蓦然大恸。那是被击败的十二月党人吗?他们即使受难,即使坠落,也显得如此华美高贵,如此典雅雍容。
此时再看青铜彼得,不禁哑然失笑。这帝王纵有千吨大理石做的基座,并且占据着广场的中心,可是广场之名却已他属。
枢密院广场,彼得广场,十二月党人广场。历史做了褫夺、有了选择,历史选择的是高贵。
高贵是精神的风姿,是灵魂的仪态,它是任何富豪的排行,任何权力的排座都无法企及的。
杨东明
湖北武汉人,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造山时代》《迷彩的诱惑》《我的阿波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