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

2017-11-28 20:12尹守国
满族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烟盒丫头跑步

尹守国

检测出血糖偏高后,大夫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才四十五岁,打胰岛素是早了点儿,现在就打,得啥时候是个头!”他给我的建议是“管住嘴,放开腿,能控制几年算几年吧”。

自此之后,我老婆成为我的“监护人”。每日三餐,她做什么,我吃什么;她给多少,我吃多少。这还不算,只要是吃完饭,就被她撵出去跑步,几乎是风雨无阻。早上和中午在我们小区内进行,她趴在窗户上监督着,不但要跑完规定的十圈,还得在四十分钟内完成。回屋时,她守在门口,先用手背在我的额头上蹭一下,如果没有汗水或潮湿感,她便沉下脸子说,看来明天真得给你加量了。晚饭后,她更是变本加厉,逼着我上山。还怕我弄虚作假,每次都尾随着。

在这里,我需要说明一下。我住在辽西市,家里三口人,女儿在省城读大学,我和老婆都没正式工作。我给出版商当“枪手”,攒畅销书。她则用我挣来的那点可怜的辛苦钱炒股。日子过得虽说紧巴点儿,倒也有的是时间。

其实所谓上山,不过是去离我们小区不到五百米的人民公园。那里有一座形似馒头的土山,是这个城市的最高点。电视台的转播塔和自来水公司的供水站,都建在山顶上。山脚下是全市最大的世纪广场,每到傍晚,聚集着闲逛的人和五六伙跳广场舞的人群。通往山顶有一条柏油路的单行道,出口在广场的东边,入口在广场的西边。限行的只是机动车辆,与行人无关。

老婆只陪我三个晚上,便打了退堂鼓,说她实在是吃不消了,但她要求我必须坚持住。每次她把我送到山门口,便跟那些大妈们跳舞去了。我这一圈下来,最快也要两个小时,等我出来时,她已经在那里等候。对于这个运动量,我也有些吃不消。每次跑到山顶处,都是又累又饿。这要是在小区内,我宁可挨顿打,也早跑回屋里了。可在山顶上,就算爬,也得爬下来!这也是我老婆选择这条路线的良苦用心吧!

后来,我发现东边的路尽管坡度大些,但到山顶的距离比西边至少短一公里,于是,每次我都选择从东边上山,趁着体力尚充沛,先把难的事做完,下坡时怎么也比上坡容易些。在快到顶峰时,我跑得比走还慢,只是两只胳膊端着,仅仅保持个跑步的姿势。

这天,迎面跑下来一个女孩。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运动服,脚底下是一双大红色的运动鞋。她昂首挺胸,跑得很迅速,脚抬得也很高。那双红鞋上下翻飞,像动画片里哪吒踏着的风火轮,轻盈灵动。距我近了,我发现她右脚的鞋带开了,随着脚步甩来甩去。我担心鞋带被左脚踩到,肯定会绊她个跟头,这大下坡的,跑得又这么快……在她快跑到我跟前时,我指着她的脚下说:“丫头,鞋带开了,别绊倒了!”听到我的话,女孩顿了一下,但惯性没能让她停下来。她只是低下头,眼睛盯着右脚,有意地避让着。看到已经引起她的注意,我重新端起胳膊,放心地向前跑去。

第二天晚上,还是那个时间,还在那段路上,我再次见到了那个女孩。她穿的还是昨天的那身衣服,还是以类似冲刺的速度在跑着。在接近我的时候,她突然冲着我挥了挥手说:“谢谢你,叔叔。”我没想到她会跟我打招呼,匆忙中,也冲她挥了挥手。我发现今天她手里握着一部手机,黑色的耳麦线在前胸摇晃着。等我回头再看时,她已经离我大约十几米远了。

此后的十来天,在这条路上,我总能遇到这个女孩。每次见面,都是她先冲着我挥手。我则有时挥手呼应,有时点点头。除了第一次打招呼,我们再没说过话。像是熟到无需多言的老熟人似的。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白净的脸上零星地分布着一些青春豆。这几天她换过三身运动服,另外两身是黄色和粉色的。而这三身运动服,面料和款式又完全相同。她换了衣服,我也能打老远认出她来,因为她一直穿着那双红色的运动鞋。

这天,我刚跑不到五十米,远远地看到那个女孩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正低着头划着手机的屏幕。在快到她跟前时,我冲着她挥了挥手。她似乎并没看到我。我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跑着。又跑出几十米远,我听到身后有腳步声,回头看时,见她赶上来。我仍然没减速,我想她要是故意在追赶我,以她的速度,一会儿就能追上。如果不是在追赶我,我有意地等人家,显得多尴尬,毕竟我们不熟悉。果然也就是五六分钟,她就与我并行了。她冲着我挥挥手,我则点点头,我们算是完成了每天一次的见面仪式。我以为她会立即超越过去,把速度故意放慢些。可她却一直与我同行。又跑了几十米远,我不得不说话了。

“咋改路线了?”我笑着问。

“等你啊!”她笑着说。

她的这个回答,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立即把端着的胳膊放下来,停在原地。她也把端着的胳膊放下来,停在我前边大约一米的地方,并侧过身来瞅着我。

“等我!有事吗?”我又问。

“有啊!想和你一起跑步。”她回答。

“你跑得那么快,不得累死我!”

“我可以随着你!你想快不可能,我想慢还不容易吗?”

她说话的语气平静从容,有着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稳重和不动声色。让人感觉她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与我平起平坐的大人。我显然无法拒绝,只好冲着她挥挥手说:“那就跑吧。”

这次是我领跑,她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尽力地跑得快些。到达山顶时,比以往提前二十多分钟。当然,也比以往更累。在跑到以往休息的那块大石头前,我就像见到亲妈一样,直接扑过去,瘫坐在那里。

“明天——我可不——跟你一起——跑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我们可以一起走!我又不是不会走。”她仍以那种不动声色的语气说。但说过后,嘴角微微地撇一下,多少透出点儿小女孩的娇嗔。

我又无话可说了。我从兜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不许抽烟。”她语气严肃地说。

这个山上树木葱笼,树下杂草丛生。这一路上,随处都立着“禁止吸烟”和“小心火灾”的牌子。我以为她阻止我是因为这个,便指着石头附近零乱的烟头说:“没事,又不光我自己这样。”她随着我的手指看一眼,又撇了撇嘴角说:“刚跑完步就抽烟,对肺不好!”endprint

她的话,让我陡生一种亲切感,我立即把已经抽出來的烟又塞回到烟盒里。我指着她身后的一块石头说:“你也坐,咱们多歇一会儿行吗?”我的语气带着商量的成份,并且用的是“咱们”。可以说,从内心里,我已经接受这个小“跑伴儿”了。

看到她很乖顺地坐下来,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

“你叫啥名字。”我问她。

“就叫我丫头吧!我喜欢你那么叫。”

“哪个学校的。”我又问。

她颇显顽皮地说:“你猜。”

“好——不过,那得先说说你几年级。要不,全市这么多中学,我怎么猜!”

她先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说:“高一。”

在我们这个市里,高中只有四所。一高是所谓的重点学校,在全市首选学苗。他们招够应招名额,二高和三高进行并列招生。这两所学校实行“排排座,分果果,你一个,我一个”的原则,考生成绩不分伯仲。等这两所学校招满,才轮到四高。只要有求学意愿的学生,基本都能进这所学校。分数不够最低录取线的,按照差一分交纳多少钱的措施来补救。

我相面似地看了女孩两眼,首先把一高排除了。我女儿当年在一高上学,对这所学校我了解。那里的学生就连周日出去洗个澡,都是一种奢侈,哪会有工夫天天在这儿跑步?就算成绩再优秀,家长也不会准许他们这么浪费时间。其次,我又把四高排除了。这个学校的学生,基本都来自教学质量较差的郊区或农村,他们的穿着不可能是这样的。她这身“李宁牌”的运动服,少说也得四百多块,况且她还有两三套呢!

“二高的?”我试探着问。

她摇了摇头。

“那就是三高的。”我肯定地说。

她又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接着猜。”

“还猜啥!都猜错一半了!再猜错的话,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笑着说。

她也“咯咯”地笑起来,声音爽朗。但只两声,又戛然而止,用略带顽皮的语调说:“你怎么看我不像一高的?!”

我只好把我的推理搬出来。她听后居然不停地点头,表示认可。让我更确定她不是一高的。我问她:“你家住哪儿?”她抬手往山下指了指,说:“花园小区”。我并没随着她的手指去看,生活在这个市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区。它就在人民公园的边上,是一个全封闭的别墅区。门口时刻都有保安站岗。里边住的人,非官即富。我心想,这就对上号了!她一定是那种纨绔子弟,学习不好,是家里花钱才得以继续读高中的。

“原来你是四高的!”

在这个市里,如果你问起哪个孩子是几高的,只要他搪塞或者脸红,你就应该知道答案,就不应该再顶对下去。否则,你就成了《皇帝的新装》里边的小男孩,故意让人家难堪,也是故意给自己找不自在。可我说出来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还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既然是四高的,还让我猜啥?直接岔开或红下脸不就完了!我甚至认为她的这份难堪,应该是自作自受!

我的这种情绪变化,与她的住所有关。每次从那个花园小区门前路过,我都把那里边视为一个垃圾场,觉得住在里边的没有一个好人。

而那女孩并没表现出难堪的样子,又“咯咯”地笑起来。笑过几声后,双手捂在嘴上,仍笑着说:“叔,你不适合做选择题!”

总共四个选项,我竟然答错三个,这下轮到我难堪了。我又把刚放入烟盒的那支烟抽出来,点燃,慢慢地吸着,目光也飘向远处。

“叔,你是干啥的?”她问。

终于让我找到下台的阶梯。我把目光拉回来,笑着说:“你猜。”

“你不是老板吧?”她用的也是排除法。

我晃了晃手里的“白沙”烟盒,反问:“老板有抽这种烟的?”

她盯我手中的烟盒又问:“那你也不是老师吧?”

我摇摇头,颇带自嘲地说:“老师能把选择题答成这样?”

她的嘴角又往上略撇一下,说:“只要不是这两种人,我就不讨厌。”听口气,她已经没有往下猜的意思了。好像只要我不是这两种人,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看到我把手中的烟头扔在脚下碾灭,她立即站起来,把耳麦戴上,开始划手机的屏幕。我特意注意一下她的手机,是苹果6S,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看到我也站起来,她开始小步慢跑,并且速度在一点点地增加着。她束在脑后的那条“马尾巴”辫子,摆动的幅度也在加大。

开始时,我还努力追赶着。等我们之间的距离超过三百米后,我放弃了。我还按着我以往的速度进行。女孩回头看我一眼,渐渐地停下来,站在路边向我挥着手,这样就迫使我不得不加快脚步。我是想接近她之后,告诉她别等我了。可还没等接近,她又跑起来。我知道她带着耳麦,远距离说话是听不到的。况且我上气不接下气,也喊不出响亮的声音。她就这样一路跑跑停停,我则跟头把式的跟着。

终于来到山门口,她边走边侧过身子向我挥了挥手,融入到广场的人群中。我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比以往提前半个多小时。老婆还没来,我坐在路边的一个长椅上,把鞋蹬掉,把腿也抽上来,习惯性地摸出烟盒,想起那个女孩的话,又把烟盒揣回去。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我老婆才出现,见到我惊讶地问:“今天咋这快?没偷懒吧!”我瞅她一眼说:“不放心,明天你跟着!”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我接到邻市的表哥打来的电话,说我舅舅去世了,我赶忙坐车赶过去。我在那儿住了两宿,第三天半夜才到家。可能是因为夜里守灵时受点儿风寒,身上酸软无力。我便以此为借口,又偷了三天懒。到第六天晚上,我被老婆“逼上梁山”,但体力不支,我顺着路边慢悠悠地走着,形似散步。

走到以往休息的那块大石头前,我刚坐下来,发现在这块石头的边上,多出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这些石头摆放的形状像个金字塔,可以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当时我也没多想,山上人来人往,说不定是哪个妈妈领着孩子在这里玩时留下的。我仍然是抽完一支烟后,继续赶路。上山时走得慢,耽误一些时间,下山时就需要快些,不能让老婆等得太久,免得她担心。可我又不想太快,必须得让她比以往多等一会儿,也算给她一个小小的惩罚。同时,也可以证明不是我不想运动,是真跑不动。endprint

到第七天晚上,我已经忘记那个女孩了。在快跑到山顶时,我远远地看到她坐在我以往休息的那块石头上。她侧着身,低着头在划动手机。我又往前跑了一小段路,看到她居然夹着一支烟,每划动几下,就抬手抽一口,动作极其熟练。别看我抽烟,可我对抽烟的女人却特别反感,更别说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了。我没再往前走,而是闪身躲进路边的树林子中,透过树木的缝隙,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扔到地上,身体一弹,从石头上跳下来,左脚正好踩在烟头上,还转动着脚尖左右碾了两下。我以为她会马上离开,没想到她却站在那儿,向山下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大约又过两三分钟,她往我这边走来。走了十来步,停下来,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又返到那块大石头旁,蹲下去,把石头放在那个金字塔形的石堆上,站起来时,又回头看一眼,这才顺着山路往西跑去。

来到那块大石头旁,我蹲下去查看那堆小石头,大小七块,正好与我们这段没见面的天数吻合。我的天,看来她每天都在等我!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点燃一支烟,边抽边看着那堆小石头,刚才我的那种反感渐渐地没了,生出来的是一种神秘与好奇。

次日晚上,我特意早走十多分钟。在路上,我总有意无意地回头瞅。在离山顶大约还有两百米处,我回头看时,她出现了。我停在路边,看着她一点点地接近。她是在跑到离我还有二十来米才发现我的,突然停住,似乎是在确认,继而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向我扑来。我也情不自禁地向前迎去。在跑到我跟前时,她直接撞向我,并顺势用右手抱住我的左胳膊。她的惯性很大,迫使我随着她倒退两步并原地旋转半圈,我们才都停下来。松开我的胳膊,她又恢复到原来特有的状态,抬手扯下耳麦冲我微笑着说:“叔,今天咋这么早!”

“笨鸟先飞嘛!”我笑着说。

我以为接下来她会问我这几天怎么没来,或者说起她每天都在等我以及垒石头的事,可她只是笑了笑,抬手往前指了指说:“还是你先飞吧!”这小段距离,我本来打算是走上去的,我们也顺便说说话。她这样说了,我只好又端起胳膊,在前边小跑着。她则甩开双臂,大步地在我身后跟着。

来到山顶,我仍然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并习惯性地掏出烟盒。我抽出一支烟,没急于点燃,而是放在鼻子下嗅两下。她看到后,嘴角微动,露出浅浅的笑意,绕到我的斜对面,也找块石头坐下。她双膝并拢,把手机放在上边,低下头,又开始摆弄起来。看到她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我只好点着烟,故作悠闲地吸着。在这支烟快抽完时,她突然抬起头,冲着我说:“叔,有微信吗?QQ也行。”

“都有。”我说。

“加我行吗?”她又问。

“行!但我没开通数据,只在家里有信号。”我说。

她拿着手机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因为没信号,没法与她摇一摇或扫一扫,我也没往外掏手机。我的微信是用手机号申请的,我不愿意轻易地将手机号示人,只告诉她一个QQ号,说你加我吧,回家后我通过一下。她很娴熟地完成操作后,看到我把烟头踩灭,她仍然像上次一样,率先向山下跑去。我看一眼那个小金字塔般的石堆,也只好尾随着。在路上,她依然是跑跑停停,总与我保持着至少一百米的距离。快到山门口,她向我挥了挥手,喊了句:“别忘加我”,消失在广场上的人群中。

回到家,我赶忙洗澡,并顺便把穿的这身运动服也洗了。我是在快关机前才想起加那个女孩的,她的网名居然叫丫头。怪不得她对我有亲近感!原来我无意中叫了她的网名。那一刻,我更加确信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奇缘。我看她还在线,发了个招手的小表情,她立即回复我一个用锤子砸脑袋的小表情,那应该是责怪我回来没立即加她!我又发个双手抱拳致歉的图片,她回复我说:“明天出发之前告诉我!”她的这句话,像一则命令,是余怒未消?还是原谅了我?我正在猜测中,她又发来“晚安”两个字,没等我回复,便下线了。

按照那个女孩的要求,在第二天出发前,我发消息给她。这次,我称她为丫头。但这个称呼的含义,显然与第一次有所不同。那时的“丫头”是我对不知名的小女孩习惯性的叫法。我这样招呼过小区里的女孩。当然,见到这么大的男孩,我也叫过他们“小子”。而此时称她为丫头,是叫她的网名,不再有长辈对晚辈的那种亲昵和居高临下。

老婆把我送到入口处,我看到丫头也站在那儿。今天她穿的是黄色运动服,身后还多了个小双肩包。可能是因为我老婆的存在,她没跟我打招呼。我当然也不能跟她打招呼了。我们前后脚向山上跑去。她在前边,跑一段回一次头。大约跑出三百米后,她停下来,等我到她跟前时,她问我:“那人是婶子吧?”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跑着。她开始跟在我身后,没几步,就与我并行了。她又说:“婶子长得挺漂亮的!”我又点了点头。实在地说,这些年我最成功之处就是找了个漂亮的老婆。别看她也四十多岁了,除了眼角多几道浅浅的鱼尾纹,面容仍很清秀,身材更是没的说,打后面看,仍像个小姑娘一般。女孩见我如此表态,神情突然显得很沮丧,猛地把脸扭向左边,老半天才恢复到常态,直到山顶,再没跟我说过话。

我刚坐下,还没等摸出烟来,她已经把背上的包转移到胸前,从里边掏出一盒烟递过来说:“给你的。”我掃了一眼,是“黄鹤楼”之软“九鼎”。这种烟我抽过,知道这一盒烟,比我平时抽的一条都贵,赶忙摆手说不要,并自嘲地说:“你抽吧,我没长那个嘴!”女孩愣了一下,又往前送了送,笑着说:“偷家长的,算是帮我打土豪了!”她的语气像是开玩笑,但态度真诚,我没法再拒绝了,只好接过来。在接烟时,我发现她的食指和中指夹烟的地方,微微泛着黄色。我打开烟的包装,先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抽出一支递给她,也笑着说:“算是借花献佛了。”她下意识地摆了摆手,说她不会。我笑着指了指她的手说:“呈堂证供在此,还敢抵赖!”她立即把右手隐于身后,但左手还是把烟接过去了。我掏出打火机点燃后,把打火机递过去。她犹豫一下,还是点着了。在把打火机还给我时,她顺势坐到我斜对面的石头上。她今天抽烟的动作很特别,把烟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嘴冲上,整支烟被半包围在手心中。每抽一口,还把脸扭向一侧,把烟吐向身后。endprint

大约抽到半支烟时,我突然想起她刚才说这烟是偷家长的,便晃了晃手里的烟盒问:“你家长是干啥的?”她迟疑片刻,才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几个天吊说:“盖房子的。”我看出她不愿意回答我,或者说不愿意说起她家的事。不然,哪有女儿称父亲为家长的。我很识趣地转移了话题,说:“你这么瘦,还跑步干啥?不耽误学习吗?”她听后微微地翘了翘嘴角,很不屑地说:“切,谁说跑步就是为了减肥?”说着,她把半截烟头扔掉,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两小袋酸奶,扔在我怀里一袋说:“当水喝吧!”

也许是因为那盒烟和那袋奶的原因,分别才一个多小时,我又想起那个女孩。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我扯过手机,点开她的QQ空间。我逐条地浏览着她的日志,她有时一天发三四条,有时好几天不发一次。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感觉她不愿意过星期六和星期天。她总不停地感叹,明天又是周末,可怎么过啊!还有一点,就是她对学习也有抵触情绪,从“可恶的数学”到“可恶的英语”,除了语文,把所有的学科都诅咒遍了。不愿意学习不难理解,基本是学生的通病,可不愿意休周末,这便让人奇怪了。而这二者又是那么的矛盾——作为学生,既然不愿意休周末,那应该是喜欢学习才对;既然不喜欢学习,就应该乐意休周末!在我看过的近百条日志里,她没提到过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我又點开她的相册,大约有五十多张照片,记录着她各个年龄段的形象,只是全部是单人照。这让我对她和她的家庭产生了好奇。

看到她在线,我问她:“丫头,你家女家长是干啥的?”不一会儿,她问我:“什么意思?”她这么一问,我还真不好意思了。一个大男人莫名其妙地打听人家的母亲,算怎么回事?我只好说:“本来是想问你父母的,可你父亲我已经知道了。”她对我这个解释似乎觉得合理,发过一个笑脸后,让我猜。我说天底下三百六十行,怎么猜?给点提示呗。她则说早就给过我提示了。看到这句话,让我立即想起那天她猜我是干什么的情景,我试探着问:“是老师吧?”她发过一个表达赞赏的小图片,说你做选择题的水平大有长进!

我的天!她讨厌的那两种职业,竟然是她父母所从事的!我不知道她是因为讨厌这两种职业而开始讨厌她的家长,还是因为讨厌她的家长而连带着讨厌这两种职业。我没往下再问,从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稳重和不动声色上,我已经察觉到,她的身上有着很多秘密,甚至可能是伤痕,我怕深问下去会碰到它们而无法收拾,只好以长者的语气嘱咐她别学得太晚,早点休息。她也没再搭理我。

此后的若干天,每次她都背着那个小双肩包。除了带烟带奶,还带过各类零食。开始的两次,我还推辞,称那是给小孩子吃的。她则一本正经地训斥我,说这是大人们的误区,是偏见。渐渐地,我变得心安理得,认为我这是在帮她,让她从中获得一份满足。我甚至还向她要求,给我弄瓶好酒尝尝。

六月十五日,对,就是我生日这天,与那个女孩刚分手,还没等走出山门口,我就被树林里闪出的一个男人拦住。这个人大约二十五六岁,满脸的连片胡子,身材五大三粗。上身穿着白底蓝花的T恤衫,下身是灰白色亚麻大裤衩,光脚穿着一双圆口老北京布鞋,手里还攥着两枚核桃,揉得“嘎嘎”作响。他围着我转了一圈,指着我说:“往后离那个小女孩远点儿,要是再让我看见,就废了你。”我本来是想辩解的,可他的手指几乎就戳到我的鼻子尖上,眼神像把刀子,感觉我如果敢还口,他现在就能废了我。我只好乖顺地点点头,见他把手放下,我往左挪了两步,绕过他,灰溜溜地走了,连头都没敢回。等我出来,见到我老婆,才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老婆还表扬我知道自觉了,就应该多出些汗才对。

路上,老婆一直在为她前几天中签的两支新股沾沾自喜,盘算着再涨多少应该出手。我则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的脑子里总出现那个连片胡子的男人。从年龄上看,他肯定不是那个女孩的家长,也不可能是她的同学或朋友。倒可能是她的叔叔或舅舅。也许是她从家里往外拿东西,被家长盯上了!总之,我决定不再与她联系,我不能稀里糊涂地惹上什么大麻烦!

晚上洗澡时,我故意摔倒在卫生间内,还扯着嗓子大喊。我被老婆连背带拖地弄到床上,她把我浑身上下检查个遍,也没找到一点伤痕。她问我哪儿不舒服,我只好说腰疼。从第二天起,我无论是干啥,只要当着她的面,我就总两手掐着腰,并表现出痛苦的样子。我这样,上山跑步显然不可能了。到了以往上山的时间,我关掉QQ,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开始的两三天,我还能时不时地想起那个女孩。趁着她上课的时间,我打开过QQ,却没见到她有任何留言。这让我挺欣慰——她不在乎我,让我找到也不在乎她的理由。过了一个星期后,老婆见我的“腰疼”有所好转,撵我在小区内散步。那个女孩,也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记忆。

七月二日晚上,在小区的超市门前,我听两个老太太说今天下午一高有个高一女生跳楼了。我头皮一麻,直觉地想到了那个女孩。我赶忙往家跑,边跑边在心里否定我那可怕的直觉。我打开电脑,看到她在QQ上给我的留言,时间是昨天的二十三点三十五分:

叔叔,我知道你被人威胁了!连出来跑步都不敢了!我不怪你,你也确实犯不上为我承担什么。那个人都跟踪我半年多了,我认识他,是男家长的司机。从十二岁起,女家长就让我跟踪男家长。我就是从那时起,喜欢上跑步的。我跟踪两年多,最终还是把男家长给跟“丢”了。他们离婚后,我与女家长一起生活。后来我发现家里总有烟味。对了,我就是不想闻到那种烟味,才开始抽烟的。我害怕再失去这个女家长,又开始跟踪她,去年暑假,我把女家长也跟“丢”了。我看似有两个家,都可以自由出入,可总有无家可归的感觉。我学习不好,是男家长花了钱,我才以体育特长生进一中的。我唯一的荣耀,是全校长跑第一。只有跑步时,我才是快乐的。我早就想把自己跑“丢”来惩罚他们了,因为认识了你,才延迟到现在。我这个网名,是你给我的。记得小时候,男家长就这么叫我。可现在他已经不再这样叫我了!叔叔,谢谢你,谢谢你叫我丫头,谢谢你给我这段快乐的时光。如果有来生,我愿意作你的丫头!

朦胧泪光中,我又见她边跑步边回头等我左右晃动着“马尾巴”的身影,我的嘴里喃喃地叫着:“丫头,丫头。”

后来,山上的那块大石头和那堆小石头都没了,建了一个供人休息的凉亭。在凉亭的飞檐上,有一块木匾,上书“德耀辽西”四个大红字。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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