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锁山上的笛子

2017-11-27 21:38姜凯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1期
关键词:驼子笛声

姜凯

她鼹鼠般藏在阁楼里,缩成一团梦,或者影子。尽管那曲古老而经典的段子久久在空中盘旋,但她好多年都难以启齿。她如一张壁纸贴在墙上,任风流动,任人笑狗叫,任花香鸟语,任季节在悄悄生长。她怀疑自己是否活着,尽管阁楼的窗外,风吹草动表明这个盛夏刚刚来临,一丝丝热风从打开的窗户涌进来,如一股洪流,淹没了她,几乎让她窒息。她听不到心脏在跳,意味时间可能停下,或者在倒退,退回老时光那里,退回到当年海誓山盟那里。时间这个大转盘,时常让人糊涂。窗外一丝丝笛声飘渺而过,如梦如幻,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空空的院子,空的时光,日头在走,影子在斜。她的费尔南多望着空院子,张嘴撕咬着空中的苍蝇。风中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笛声,好像是《贵妃醉酒》。她猛地坐了起,用心捋着词,“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她本要沉沉睡去,永远地睡去,在一醒一觉间,与这尘世永别,但这丝丝缕缕的笛声把她的心牢牢抓住,让她蛇一般从这深深的洞穴中爬出。

她扶着楼梯扶手从阁楼下来,几乎跌倒。想不起来多久没有吃饭了,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轻飘飘的。那笛声在何处,起初是低沉、压抑,悲郁,而后是很强的垛音,飞快的旋律,演奏手法是那么熟悉,多少年盘旋在心中。她心中感觉到那笛子就在西边的双锁山丘,那是当年师兄常去练功的地方。她从心中向外散发着强大的力量。她突然有了饥饿感,驱使她莲步轻移,下到一楼打了个电话。

窗外传来几声狗叫,那是她的萨摩犬费尔南多在报告来人了。它只汪汪了两三声,意思是常客。费尔南多发出欢愉的叫唤声,她知道是那个送餐的小驼子,每次来送餐,都要从口袋里掏出食物喂它,和它厮打一阵。

阳光照在她白晳的皮肤上,她从窗口上取来小驼子送来的鸡肉胡萝卜包子,吃了起来。她似乎有了更多的力气,从饭桌上拿起了装着泡着金桔、百合和冰糖的旅行水杯,推门向西山出发了。她的费尔南多跟在身后。

你看这城西的小山丘,多么像女人的一对乳峰。当地人称作奶子山。只有她和大师兄俩人把它称作双锁山。身旁黄杨、紫椴拼命生长着,树和石还是当年俩人日夜练功的树与石,可是人呢?举目四望,空无一人,笛声何在。她倍感伤感。莲步慢移不断地抖动着双肩,她心中又升起那段音乐,像江鸥舞动着翅膀。“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过一岭,又一岭,岭岭千层。君宝扬鞭往前走,有座高山把路横……”她提气收腹正肩搭臂袖,云手,整冠,理髯,上马,一气呵成。费尔南多讨好地摇摇尾巴,趴在了地上,打了个哈欠,不解地看着她。她继续绕树林走着,心中响着各种锣鼓。她嗓子喑哑,但不失音准。她走到一洼水前,梳梳头发,想起当年他也是在这样的水洼前为她梳妆,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在旌旗招展的舞台上翻转腾挪,她又看到了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影子。也看到了那人站在她身后。那是师哥气宇轩昂地唱着:“有山必有寇,君宝我催马进山口……”

你看这城西的小山丘,多么像女人的一对乳峰。它被驼子爹叫双锁山。他就坐在这山丘下的一块石头上,落日就在西天边上,引来几条凤凰样的云彩在跳舞。一只兔子从落叶中跳了出来,用鼻子嗅了嗅身旁的一只大胶鞋,他动了一下,它飞快地跳入树林中。他把笛子扬起来,轻轻地把笛子移到唇边,双目低垂,唇轻启,一首《贵妃醉酒》悠扬地在笛孔间飞出。连树上的喜鹊也陶醉了,叽叽喳喳叫着。他依然十指翻飞,沉醉在自己的笛乐世界里。

他从来没有名子,因为老爹是市场上这一片的狗爹,养狗卖狗活着。谁也不知他从哪里来,生身父母是谁。他是个流浪儿,在市场上被一帮小混混当马骑时已经十多岁了,但没有正常六七岁的孩子个儿高。养狗的老驼子看他太可怜,就把他领回了家。如今大概三十六七歲,还讨不上媳妇,一米五左右的个子。用他爹的话说,野种玩艺,天生就不是大狗秧子,找不到好老娘们奶子。狗爹管他叫狗儿,因为他后背有个大包,市场上的人都叫他小驼子。

他觉得自己就是只小蜜蜂,天天背着精编的小竹筐给优百福面食店到处送餐。他的脊背微微隆起,背着个大竹箱,奔忙在大街小巷和楼宇间。他脸上总是绽开着笑容,像极了一朵纸花,僵硬苍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百变杂生的大市场的人们,嘴是臭的,管他叫狗驼子、儿子。他从没有生过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子。有人递给他一把瓜子,让他学一声狗叫,他就汪汪两声,再让他叫,他恶狗扑人的样子,往那个人身上扑去了,大家乐哈哈前仰后合的觉得很有意思。你们乐你们的,他匆匆地走他的。有人递给他一个梨,让他学驴叫,他吃完梨叫起了没完没了,那个人只好给了他一捧梨,让他快走吧。他特别喜欢送餐的跑腿小兵这份工作,每月一千多元,全进了他狗爹的酒瓶子里了。但他满知足的是只要驼爹有酒喝,就不会打他,就不会呲着满嘴黄牙骂大街。这也是很知足的。

他食量大,送完餐帮后厨洗碗洗菜,桌上剩菜他管够吃。他真像一条狗,厨师老陈说,他见什么吃什么,臭肉臭鱼别人吃了跑肚子拉稀,他吃完了打嗝放屁学狗咬驴叫更响亮。他的肚子好像永远填不饱,什么饺子包子,面条子,烧饼子红烧肉,统统往里倒,像无底的黑洞,要把这个世界吞下去。直到在人们在目瞪口呆中终于吃不动,他会停顿片刻,把剩下的用那个铝饭盒子,给他的狗爹拿回去下酒。他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他的脸像纸花一样在笑。一丝不变地迎着你脸的笑成了他的招牌,成了他的象征。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心,如果有心,他的内心是装着什么乱七糟的东西。

晚饭时候,没有客人,天刚擦黑,店里的人坐在屋门摇扇子打蚊子空中飘浮的尽是晕话。他坐得远远的,从腰后抽出那把长笛吹起。那笛声,来自他敞开的心扉,悠扬飘荡,绵延回响,萦绕着无限的遐思与牵念,缓缓地飞升。惟有这时他眼神迷离透过飘散在夜空中的烟雾,隐约看到自己的妈妈走过来。烟雾太浓,夜色太重,他始终看不清妈妈的面容,他在星空中给她画过好多画像。endprint

有一次老驼爹喝多了,从古铜色木柜中翻出一本旧画册,好像是《华夏戏曲画报》,是京剧《双锁山》,里面有一个头戴花冠着红装手舞大刀的漂亮女人叫刘金定,和一个穿绿装的手使银枪的高君宝在比武。驼爹捧着画册边看边喝边流泪。驼爹睡了,他偷偷拿过画报,看了好久,心中就复印了无数张在心间。认定了这就是妈妈的样子。之前,他在市场流浪的时候,管什么都叫妈妈。管苹果树叫妈妈,果树花落了他一脸,他笑了;管草地上的羊群叫妈妈,羊群咩咩叫着,拉了一地粪蛋蛋;他管街上走过的女人叫妈妈,有的说谁家的孩子真脏,有的说,谁家的娃娃,太可怜。可是没有人亲他,没有人抱他。他抱着画册在夜色想着妈妈的样子。

小驼子吹着吹着入戏了,他隐约听到那似妈妈的女人手持银枪一路厮杀出来,那女人的唱腔弯弯曲曲,柔柔婉婉。不知为什么她前面追着的却是老驼子爸爸。他恍惚间也穿上戏袍手持银枪,摇身一变变成高君宝,一马当先拦住她追杀驼爹的去路,和刘金定大战起来。

他常常一坐到这山丘的树林中吹笛子的时候就做白日梦,梦见自己变成高君宝,和大白脸的刘金定在不同的场合厮杀着。有时想啊想啊想啊,他会突然想不起她的样子,他就看着饭店破烂的墙纸,想她的眉毛、眼睛和嘴角的形状。

他趁老驼子不在家,就偷偷地把画册拿出来反复地看,把刘妈妈的形象记在脑海里。后来,他有些烦了,竟把那最好看的一页撕下来,揣在怀里。

有一次他无意中在祥云茶馆黄半仙爷那老相册里看到了几张黑白照片,一群人合影中有张脸特别像他刘妈妈的脸。他偷偷地问黄爷,他牛哄哄慢吞吞地说,那个人可是本地名角,当时她去省城演出回来庆功时我还参加了,她叫马洛琪。可惜,红颜福浅。黄爷长叹一声,老眼竟挤出两滴浊泪。他被马洛琪脸上的神韵折服,夜里经常梦见她背着自己,在大街小巷游荡。一乎儿,她又走在无人的荒漠,她远远地在前面走着,他被远远地抛弃在后边。他声嘶力竭地呼着,直到把自己喊醒,月亮凄惶地照在床头上,他眼泪还在脸颊上。一翻身就又睡了。她又来了,只不过是刘金定的扮相,而他又忽地从孩儿变成了高君宝,不知为什么和她在草地上厮杀。他醒来实在为这个梦而纳闷。

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她的心空空如也,不知道为谁而活。她像一只漂荡在外多年的小舟日夜都思念着家乡。思念家乡的剧场,想念那板鼓、大锣、铙钹、小锣堂鼓、大堂鼓、大铙、小镲锅、木鱼、梆子、碰钟、小汤锣声,想念那京胡和月琴的音调,她更想的是那绕梁三日的笛声。他乡的京剧场子的鼓声、锣声再热烈,二胡声再悠扬,也是觉得陌生,而且刺耳。他乡的日日夜夜,那师兄的笛声无时无刻不充溢在她的耳边。她累了,她老了,她疲惫了,心碎得不能再缝缝补补了,她回乡要找到最终的归宿。她要找到那久没听闻的笛声。

可是老剧团那院子早建成王府酒店。她找到寄居人民公园里的老干部局的剧团,是一帮正在打鬧的年轻人在跳拉丁风情,她问了,他们摇摇头好像未来世界的人,又忙着贼头贼脑地跳上了。她问过已年迈的二胡王师傅,他边吃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摇头说,当年你走后他就天天喝大酒,开会闹会,唱戏闹场子,后来醉酒打了团长,就再也没没看见。说完他老泪流下来,补了一句,瞎了这哥们了。

她跑了几座小山丘,都让她失望而归。她蜷缩在家里,死了心。她怕光,每天蜷缩在阁楼里。有时她会想到自己死去后会是这房间的红木桌椅,会是院子中风摇万物中的一分子,会是那夕阳下开得红如心血的野百合,风中飘摇的波斯菊,翩翩起舞的银杏树,或者是永不知忧愁的哗哗舞动着的杨树叶子。笛声像魔绳一样,在她身边日夜缠绕,它像一张网牢牢地包着她,让她不能坠入那黑黑的深渊之中。她梦见自己赤身裸体躺在那座驼形山上,周围长满了黄杨、五角枫树木。那高君宝银盔银甲,手持长笛,站在皎洁的月光下吹着。夜风带着悠悠的笛声,把她轻轻托起,月色中飘向幽蓝的夜空。

她赤裸裸地躺在浴池里,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带进来梧桐树叶的哗哗声。这是个小二楼别墅,有二三百米大,是她租住堂哥家的。这个浴池原来是建在外面了。她就叫人修了墙,围了起来,单做浴室。浴室靠西,前面和西面的墙都是玻璃幕,是那种在外面看是镜子,里面可看清外面人一举一动的茶玻璃。

她如鼹鼠般蜷缩这浴缸里,她多想让自己永远沉睡在这水中。院子里的费尔南多又欢快地叫了几声,一阵平静后,有风吹过院子中植物的叶子,哗哗作响。又是一阵笛声传来,她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是《双锁山》,高君宝过了一山又一山……她从浴缸猛地站了起来,迈出了浴缸,赤身裸体地跑向门口,让耳朵追着那笛声跑,可是那笛声却细若游丝,渐渐消失了。她失望地上了楼,擦干了身子。笛声又似有似无地从远方传来,丝丝缕缕,乱人心肠。

笛声带着她在自己的旧时空里钻成无数个虫洞。笛声又突然大了,像箭一般射向她的心。墙壁纸上,高君宝、刘金定、穆桂英,舞着花枪银棒在东拼西杀。还有更宽阔的场面,那是一片片绿幽幽浩荡的江水,一眼望不到边,她舞动花枪缓缓向江心走去……

那是个平静的午后,她没想到,这一件事,却左右了她一生。京剧团张团长以师兄擅自违反劳动纪律,在上级领导检查时酒后胡言乱语的罪名,开会做出通报,不允许他和自已上省城参加“兰花奖”大赛演出。她去了省里演出,并获得了京剧“兰花奖”一等奖。她确实太高兴了,忘记了临走时师兄对她说了什么。她原以为没有师兄这个高君宝,获奖会成空中梦影。但获奖是真实的,掌声雷动是真实的,青花瓷的奖盘就在背包里。庆功宴时,一起来演出的师弟师妹们心花怒放,他们分散在大厅各张桌子上,同行们多年不见,喝得早就忘形了。有谁还记她呢?她被团长牵着来到8号门,一进门,省艺术团高团长的大手就紧握着她的小手不放。酒杯刚搭上嘴唇,门就被推开,来敬酒的都是各县市的剧团团长。首长喝,她就喝;各位老团长,为她祝贺,他们喝,她也喝。渐渐地,她越喝觉得酒越甜。有位县剧团长说,我们再陪高团长找个更大的酒店去喝。她背着背包,紧随其后,在一片长腔短调京剧唱腔中,她腾云驾雾中地走着。如何出去回来,自己至今想不起来。endprint

她陪着省剧团领导喝完酒后,又喝了张团长的一杯饮料,就昏沉沉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自己一个人在宾馆,床上一摊血。下体铭心地痛,粘粘地恶心发臭,内衣内裤被扔了一地,屋中有股薄荷烟味。她的头嗡嗡作响针刺一样痛。她什么也不记得了。月光幽幽地照在床上照在她惨白的脸上,黑乎乎的写字台上,放着获奖的一只刻着金字的大海螺,在闪着白光。她伏在枕上呜呜哭了一阵子,一阵心痛,又晕过去了,醒来她支撑着到卫生间浴池一遍遍地洗着身子,直到把自己洗虚脱。是站起来,还是躺下,她选择了站起来。在收拾床时她发现枕下有个信封,里面装着两千元钱,还有一块梅花表。那钱相当于她一年的工资。她喝酒时看见了是高局长戴的那块表。她把这些通通装在包里。早晨起来饭也没有吃,和剧团的其他人招呼也没有打,一个人乘着大巴回家了。

他对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把他生下来,感到遗憾。活在世上,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自己更像是一条狗,在别人的饭桌下和裤裆下钻来钻去。老驼子把他从菜市场领回的时候,他正在翻垃圾箱找烂水果,剩面包什么的能果腹的。老驼养狗卖狗自己天天醉醺醺的,没工夫给他弄吃的,就买了一支老奶羊,让他自己撸羊奶喝。后来老驼子也喜欢喝这口羊奶,就不断地换羊,这只老了再卖掉,再买一只。老驼子出门家里只剩下他和羊了,他就一遍遍地给羊唱歌。他记事时奶他的那只母羊吃塑料布胀死了,老驼子也没舍得吃它,就把它埋在城外的大柳树下了。小驼子哭了一夜,他的羊妈妈没有了。

他的所有生活常识和一些文化知识,全部来自于那个满嘴脏话走路一瘸一拐的驼爹的嘴里。这个脏兮兮的老家伙谁也不知道他身世。他懂事时,就看到老驼子与狗为伴,养狗卖狗,常年累月蹬着一辆快散了架子的三轮车,沿着大街小巷的饭店收泔水。闲时吹着一把红油油的笛子。他永远穿着一件藏蓝色大褂,在风雨飘摇中前行。他蹲在门前吹笛子,引得好多人围观。他在家中喝多了的午夜,会从红木大柜中翻出行头,黄戏衣、绿盔头、黑戏鞋,上了装,悄悄的一人,自醉自唱着。他行云流水的碎步,一招一式,都被没有睡觉的驼儿子一一记在心中。

驼爹年轻时曾边喝酒边教他识字教他吹笛,让他苦练演奏笛子的气、指、舌、唇四大基本功。驼爹大着舌头说,气的功夫最难掌握。老驼子让他就从小蹲马步,气沉丹田。驼爹说指的功夫要求手指动作干净、利落、速度平均、灵活、有弹性,他就天天给他捋手指,让他甩腕,在空中舞动十指。驼爹说舌的功夫要求力度平均、富颗粒感、节奏平均、能持久,他就口对口地教他,把自己灵动的舌对伸出来给他看。小孩天天练这单调的动作,心生厌烦,有时他犯混,偷偷地跑出去,藏在草丛里,树林里。被他抓回来用竹板子打屁股,罚吹笛子。

小驼子六七岁时吹笛子唱戏在这一片就出了名。每当他路过十字街的祥云茶馆时,屋内的人总要喊他过去吹上几曲。那些老戏迷会呲着黄牙喊,驼儿子,给老子吹一段《贵妃醉酒》,吹一段《双锁山》,爹给你点心吃。他什么也不懂,只要有人们给点心吃他就唱,给块糖球他就用笛子吹一段《苏三起解》。他学着他们的话说,小子们,听老子给你吹个刘金定,听好了。大家被他骂着心里也高兴,哈哈大笑地听着。

现在那些茶馆中的老戏迷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有茶馆老黄半仙还活着,八十多岁的人,看见小驼子背着送餐的竹箱过去,就会颤抖地喊着,驼儿,抽空来爷这吹一曲。小驼子打声招呼,说有空就来。他来时,黄半仙会把大烟袋装满点上让他抽上两口,为他沏好上好的龙井茶。他也会为黄爷吹上一段,没等吹完,黄老头已经流着口水歪脖睡着了。如果人多时,会助长他的演奏威风,他会吹《呼延庆打擂》《武松杀嫂》,整个变了个人似的,又是喊又是吹又是打,一个人的舞台再现了千军万马的战场。围观者张口结舌地看着。别人喝彩让他再吹时,他人已经吃完点心喝完茶溜了。

有那么一阵子黄爷常在众人面前展示他收藏的老唱片。小驼子对那些老掉牙依依呀呀的黑乎乎胶盘不感兴趣。但是有一天他从门口路过时看见黄爷闭着眼睛听段子喝茶正不打算打扰他时,却被屋内传出的一种声音捉住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那声音柔婉而纤细,像针刺着他的心,像常青藤紧紧揪住他的心不放,他不由自主被吸入到屋内。那是马洛琪在唱《桃花扇》。他坐在黄爷身边反复一张张地听着。他多了往黄爷茶馆跑腿的习惯。黄爷喜欢小孩子给他挠痒痒,捶背,捏腿。他使出浑身力气侍候老爷子。老爷子舒服了,茶水点心任他吃,老唱片任他不厌其烦地听,但他就是听马洛琪的那张。

有一天,他把怀中的那张画页用胶水沾回柜子里的画册。他不再去为黄爷捏腿捶背了。他在饭店跑完腿就跑到附近的梧桐树林里,发呆。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都记在心里。刘金定在他心中舞着银枪,马洛琪的曲子在脑中久久盘旋不去。他呆若木鸡。

茶馆他不去了,人们想着他,老远地有人在茶馆向他摆手,来呀,儿子,给老子吹一曲《贵妃醉酒》。他假装听不见,那边骂起来,他听见了,喊道,老子在送餐,老子没时间。大家笑笑,说他妈的龟儿子,学滑了。他不给任何人吹,也不给老驼子吹。他站在梧桐树下吹,他跑到郊外的草地里吹,他給柳树上的黄莺吹。他给街道上的野狗吹。他半夜出去撒尿给月亮吹,给星唱唱。在梦中给他唱给自己吹。那些草地上的铃兰花百合花,和蜜蜂、蝴蝶,为他起舞。他在雨中低吟浅唱,在雷雨闪电声中大声地吹。他常常在大脑中有这样的幻觉,万人观看的台上,他和刘金定手执银枪,边唱边舞动。台下掌声如雷。这时他的脸上会不由自主地泛起红光,像朝霞一般。

推开窗户,夜深人静,这个久违了的小城,对她又是喜爱,又是陌生。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旧时光的任何影子,哪怕一丝丝痕迹。一个男人蹬着人力车子猥猥琐琐匆匆过去,像一个人的身影,但很快又被她否定了。在她疑惑间,忽传来一阵优美笛声,仿佛置身于美丽的梦境,让人陶醉。仿佛霎时间鲜花开遍她整个心田,让人兴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聆听,让人沉迷。那音节就如潺潺流水般绵绵不绝,如汩汩溪水般清脆欢快,她深深地陶醉在这美妙的笛声之中,久久难以释怀。那笛声,如魔爪般瞬间又撕开她的伤疤。endprint

她从省里回来,用那两千元在牛将军火锅店请了剧团的人吃饭。搬几坛女儿红酒,最后三桌只剩下一桌了,她喝着酒高声唱着戏文,从《盗御马》“乔装改扮下山岗,山洼一带扎营房。蹑足潜踪朝前闯,施展本领入营房。我进得御营中四下望……”唱起,又唱到“别离泪涟,怎忍舍汉宫的辇。无端反贼弄朝权,汉刘王,特煞柔软”的《昭君出塞》,唱得声泪俱下泣不成声最后竟昏倒在地。喜庆的事,谁没想到她这么反常。最后由师兄驼桂山把她搀了回去。

当大家摸不着头脑,为她扼腕叹息时,她却把工作调转到二三百里之遥的常阳剧团。她多次回家打听师兄,只听说他和剧团一位搞行政的女子结婚,她迷恋舞场,另找新欢了,他们离了后,就再也没有人见他了。她回去后不久,和省里来剧团采风的比她小八岁的编剧高行结婚。那年,剧作家创作灵感奇发,特意为她编写了京剧《兰花神》,由她主演,并且一炮在全省打响。就在她随着这部剧在全省巡回演出时,她的小丈夫酒后返回时车在雨夜中狂奔,出了车祸身亡。料理完后事后,她坚持着走完了十多个县城,把戏演完,然后吐了两口鲜血,倒头睡了三天三夜。

她终于从舞台上退了下来,头发白了一半。每天面对镜子看着自己她都想不起来这是谁。她从舞台退下来,从事了教学工作。然而就在她给丈夫烧十周年时,却碰到了前来墓地的当年省剧团的高团长。原来高行是高团长与前妻的儿子。她再一次被击倒。

城北清源寺给佛像开光那天,县里新建的光明大剧院举行建成挂牌典礼。张灯结彩,又是舞狮子又是扭秧歌,剧院门前老早搭好了戏台子。省里市里请了好多领导。人山人海的,大大小小领导剪彩揭牌,一阵鞭炮齐鸣后,领导们陆续讲完话,好戏上演了,领导嘉宾坐在了前排,一阵锣鼓喧天,大幕拉开,吹打中,四军士、赵云、刘备走上来,船夫迎上来。刘备喊,上得船来,好一派江景也!开唱,汉刘备坐舟中心神不定,分明是那东吴又把计生。转面来再对四弟论……

戏一场一场地演。当《击鼓骂曹》刚唱到“人言曹操多奸巧,果然亚似秦赵高。欺君误国非正道,全凭势力压当朝”时,忽地从人群中跳出个穿件脏兮兮蓝大褂的老头,头发梳得油亮亮的,手执打狗鞭子,几步蹿到观众的前排,伸手揪起一个穿白丝绸休闲装的白发老头高声唱道:“平生志气与天高,不愿金银结富豪。我本是堂堂青史表,岂与奸贼共同朝。”旁边的工作人员急忙上前去拉扯他时,他反手用打狗鞭子抽了那白发老头两下,高声唱道:“什么剧团张团长,你狼心狗肺把谁坑,我本是堂堂青史表,岂与奸贼共同朝。”四五个工作人员上来把他压倒在地。围护现场的警察也上来了,把这个老头用手铐铐上了。那两鞭子抽得太重,白发老者嘴流着血丝。他喊住警察,快步要走过来看看是谁打了他。警察抓住打人老头的头发让他仰起脸,谁知他却猛地扬起头对准白发老头就吐了一口痰,骂道:“睁开狗眼,我是你爷爷,小名高君宝,大名驼桂山。”那白发老者张嘴“啊”了一声,垂下眼睑,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开戏场。老驼子被带上了警车,台上戏唱得依旧那么欢,台下乱了一阵的人们安静了,高抬着头依旧没事般看着台上的戏。警车尖叫着离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老驼子被行政拘留了三天放了出来。他蓬乱着头发,两眼充满血丝,他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人看他劝他安慰他。只有小驼子给他买来了一个红烧肘子,一只叫化子鸡,一壶女儿红。他不吃,只是抱着酒瓶子干喝。小驼子上班了扔下他自己一个人在家。外面下起了雨,风大雨大雷声大,老驼子穿上柜子里那套戏装,开门而去。

他一路走着一路高歌:“昔日里韩信受胯下,英雄落魄走天涯。到后来登台把帅挂,扶保汉室锦邦家。明日里进账把贼骂,拼着一死染黄沙。纵然将我的头割下,落一个骂贼的名儿扬天涯。”

“休道我白日梦颠倒,时来就要上青霄。身上破衣俱脱掉,赤身露体逞英豪。怒气不息,往上跑(哇)。”他沿着正统大街,一路唱着,一路云手,整冠,理髯,上马,一路小跑向西奔去。

他到了城西的山丘,唱呀喝酒,任凭大雨淋漓,全身湿透。风知道他此时的心情,猛烈摇动着他身边的树;雨知道他此时的心情,倾盆泄下。一道雷电隆隆划过,照在他这个魔鬼附体的身上。

小驼子天黑回来了,发现驼子爹没在家,以为他又出去喝酒去了,这在过去是经常的事。劳累了一天的他倒在床上就睡了。可是第二天早上他起来发现驼子爹还没有回来,就急忙洗了把脸,急匆匆出去找他。找了一上午,才在西山丘的一棵树上找到了驼子爹,他穿着红戏服挂在一树杈上伸着舌头,已死去多时了。

饭店的老板娘和伙计们帮忙把老驼用车拉到火化厂,他们就把他的骨灰葬在了双锁山丘上。立了块石碑,刻着“驼桂山之墓”五个红字。别人走了,就剩下小驼一个人。他想吹一曲《双锁山》,但是他不敢,因为老驼子活着时一听到这曲子就痛哭不止,于是他手握长笛吹上一曲《贵妃醉酒》,因为他驼爹喝多了就喜欢唱这一口。

自从老驼子死后,他几乎是天天都喜欢在空闲的时候,跑到城西这无人的小山丘的林子里吹上几曲。尽管没有人听,只有几只灰兔子黄兔子,几只山雀,还有周围的那树,但是他相信他驼子爹能听到。那曲子清新优雅,旋律舒缓优美,宛如溪水叮鈴,令人心旷神怡,好不醉人……笛声悠扬而起,清脆与柔和相应,委婉与清亮并存。宛如天籁,怡人心脾!他吹到入情处不能自已,竟好像与这天地、山林融为一体。他看见驼子老爹在那边手捧着酒壶抿着嘴笑呢。他向老驼子点头,老驼子也向他点头。他泪流满面,不知不觉从黄昏吹到满天星光。累了他要歇一歇,忽然起一阵风,树叶哗哗地响,他头皮发紧,看到远处好像有个黑影走过来,是人是鬼?他吓得藏在树后。

那天下雨天她倚着窗户,轻轻哼着小调,梳理着头发。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摆弄它了,看着自己一头秀发,想起年轻的时光,不觉又泪下。外面的雨忧伤下着,她突然看到一道红色的闪电在街上穿行。她推开窗户仔细看,只见那个人穿着戏装,手舞足蹈地向前奔跑着。风雨中隐约传来歌声,她听出来这个人在唱京剧《击鼓骂曹》。这人身影有些熟悉,她要仔细看时,已消失在眼前。她想要下去寻找这个人,无奈外面雨大风大雷声大,她害怕了,只是坐在窗台上发呆。endprint

雨停了,她悄悄下了楼,在长街上徘徊到深夜,再也没有碰到那个穿戏装的人。那个人在她眼前不断地穿行着,她睁开眼睛,他就在杨树下穿行;她回到屋中,他就在窗外穿行。他一步步向她走近,怒瞪着双眼。那双眼睛是她死去前夫的眼睛,眼里充满红血丝。她断定这个人就是她多年要找的那个人。

天气好了,天蓝蓝,树绿得郁郁葱葱。好久没有这么随意走走了,尽管眼睛发花,腿发软,还有些辨不清东西南北,但她还是走了两三条街。她去市场买了些竹笋、西红柿、架豆等蔬菜回来,中午她要调调自己的味口。下午她走得更远一些。她认准了个地方,她发现那笛声是隐隐从双锁山传来。

她去了,费了很大力气爬上了那小山坡,她走入那片密林,她愣住了,几乎晕倒,她看到黄昏的树林里,光线变昏暗了,那块石碑阴着脸,写着她师兄的名字。她搂着坟后龙柏树长哭着。她觉得自己孤独地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哭着念叨着,她看到师兄,逢头垢面地从树上跳下来……

一阵笛声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她睁开睁睛从树缝隙中看见大金月亮升在天空中,笛声就在身边,一个黑色身影背对着她坐在那里正在吹奏着。她闻到了清芳的林子里空气中摇荡着酒精的味道。她看到那团黑影,吹累了就拿起身边的瓶子喝上两口。笛声就在耳边,酒瓶就在眼前,那团黑影只顾着自个吹,不知道还有别人在身边。是一曲《贵妃醉酒》。那笛声清灵悠远,婉转动听,如同一泓清泉,清新透明,又如一抹彩虹,飘渺隐秘。太像师兄吹奏的笛声。悠扬清脆,柔和委婉清亮,宛如天籁,怡人心脾!

她悄然拿起酒瓶,就着那笛声,一口口地喝着。那曲子竟如小桥流水,潺潺而流。她喝空了那酒瓶,看见月亮在滑行歌唱,星星如大片的羽毛纷纷落下。她大喊了一声,高君宝,刘金定来了。说完,婆娑起舞沉醉其中不能自拔。那音乐如明月袅袅升起,她想象自己在雨中穿行,在田野草丛中穿行,在大地的月光中穿行,并且迷恋自己。她发现今天这个夜晚是那么地美好,给她带来的那种宁静,是无比愉悦的。她熟知这黑夜的每个角落。那里发声唱歌的各种虫子,有的蜇伏在砖下或许睁了眼睛在鸣唱,有的舞动着羽翼,在夜空划着优美的弧线,跳着空中芭蕾。

这曲了给予她力量,给予她永动的源泉。她暂时休息一会儿,躺在羽绒般的草地上。她觉得浑身有着无穷的力量,自己和整个宇宙联系在一起。一群小虫子在热烈而秩序地发言。它们谈到了她的过去舞台,谈到了她的刘金定和她的高君宝。那是赤裸裸剥开自己的面纱。她听到此,一点反驳的能力也没有。她撅起臀部,长跪不起地睡去。可是她睡不着,她听到小虫在轻聊着关于她的话题。她听到好多好多的小虫们聚在一起。她终于在笛声中沉沉睡去。

月西斜,他把她送回家,没想到,就是他常常送饭神龙不见首尾的那个二楼。

其实,在黑夜的林子里,那一声喊着实让他吓得七魂出窍,他回手拿酒瓶子时,酒瓶子没了,他回头一看,那是个女人站起来在舞动,身法竟与驼子爹相似,他大着胆子吹笛子伴奏。

一回到家,她的酒劲没醒,满身酒气,眼睛半睁半闭地坐在红木椅子上。他用手碰了她一下,她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神情迷离地看着他,喊了声“大师兄”就傻笑不止。他看到她白晳的肤色,被酒烧红了脸,异常光艳,浓眉下大黑眼仁像黑色的深潭,深得让人不寒而栗。他躲开她的目光,眼睛在屋内随便扫着,桌上放着一只刻着金字的大海螺。忽然,他的目光停在身后的墙上。一把大竹扇子挂在墙上,扇子面上贴着一张大照片。正是驼子爹恋恋不舍看的画报上的那张照片,刘金定手持银枪的剧照。扇面的下方,还有一些小照片,是演刘金定的马洛琪的生活照。他的心猛地又提到嗓子眼上。有一张发福了的马洛琪照片,那么像一个人。他回头盯着老女人看,老女人也盯着他看。他看看那张照片,又看看她,心狂跳不止,老女人就是刘金定,老女人就是马洛琪,他还是心潮起伏。

老女人轻声呼唤他:“师兄,你过来让我看一眼。”他想说那是我爹,我是驼儿子,可是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喊声妈妈,可是那声音,却在内心中,燃烧了。她笑了,不是刘金定的笑,甜而淡定,不是梦里妈妈的笑,慈祥透着敦厚。她是女人的笑,这个女人的笑,眉眼弯弯,碧水中漂着桃花的花瓣。他觉着她是块磁石,吸引着他向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她贴到他的脸时,他脸燃烧起来。被她一把紧紧地抱住,他内心燃烧熊熊火焰。她却泪雨桃花,呢喃着,师兄,你别再跑了。

他觉得飘浮在大风暴的中心,在不停地翻轉,飞腾,炽热,白光,飞腾。一切就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他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躺在浴室的床上。他的身子好像被酒精掏空了一样疲惫,也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他回忆自己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被白色的云朵包裹着飞到一片大海边,他在沙滩上捡到一只白色的大海螺,拿起来放在耳边,听到她在海里,向他诉说着什么。

起来时他还觉得天旋地转。她在浴池里洗澡,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白花帘子。她从水池中出来了,他看到荷花的帘子透过来的剪影,牛乳一样肥大的奶子悠闲地荡着,圆润的线条勾勒出丰满的臀部。早已洗完了,她把头发绾了个结盘在头上,穿着红莲花白底的浴袍在布帘后面出来了。她让他也去洗一洗。没等她走出浴室,他已经脱光了,酸臭的身子已经跳进了浴缸。他还没有在这么好看的浴池泡过呢。水面漂着热气,散发着玫瑰的花香,几片白花瓣几片粉花瓣飘在水上。他认认真真地嗅着,在水汽中寻找着什么。他被温热的水泡着,全身毛孔张开,思想张开翅膀,心情也张开翅膀。他觉着在乳色的水汽中飘来那只大海螺,有双眼睛在里面,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他讨厌起自己来,为自己刚才的幻觉而疑惑。但是他的意识还是不明白那只海螺为什么总是出现。他尽量去想一些诸如老驼子活着时的情景,让自己空空的心塞满。一阵困意上来了。他竟坐在浴缸里睡了。他做了好多奇怪的梦。他自己变成了一条红鲤鱼,向绿色的大湖深处游去。身后那只海螺在穷追不舍,他听到海螺里传出海浪的声音。

吃完早饭,是她买的小米粥和包子。她问,你是谁?姓什么?他摇头说,我不知道。她说,你不是驼桂山,你不是他的儿子?但笛子是他的,笛音是他的,我却不认识你。他怎么和她说呢,他就是不喜欢说是老驼子的儿子,因为也真不是。因为老驼子已死了,小驼子也已经死了。他说,我认识你,你是刘金定。她笑了,凄然地笑了,说,刘金定早就死了。谁也救不了她的。既然你谁也不是,那你走吧!他说,既然笛子笛音是你师兄的,那就都留给你吧。他从身后掏出那把红色长笛,递给她。她眼睛浸出了泪水,没有接。他说,把那个大海螺送给我吧。她沉默了片刻,接过笛子起身走去,捧过海螺送给他。他接过来,头也没回走了。endprint

一只麻雀叽叽喳喳低空飞过,两只小黑狗在地上疯跑着追逐那只鸟。一块白云悠闲地飘在空中。他走在路上,眼淚如线,心里乱如麻,觉得刘金定真可怜,一切来得太突然,想不到当年轰动一时的名角,常入梦里的她竟是这样的结局。他努力想象着刘金定在台上唱戏的样子,轻声哼着她的唱曲,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刘金定死了,谁也救不了她。”也许在他走出门口的一瞬间,也许会是今天晚上子夜时分,看着满月呼出生命,她就会从二楼跳下。也许是在明天清早,她找一条布带子,偷偷地跑到树林上吊,就像天空这抹淡云飘散了。

他来到饭店,没到饭时,摘菜的摘菜,玩纸牌的玩纸牌。他这副样子,有的哄笑道,是不是你那老驼子爹在地下又喝多了来打你了?他对喧闹之声更觉得心烦,脸沉着坐在窗前向外看着,谁也不理。整整一天他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他躺在角落里的羊皮褥子上蜷缩成一条狗。老驼了死了,马洛琪也要死吧?自己生如蚂蚁,也要死了。

“刘金定死了,谁也救不了她。”也许她身体正在一点发臭,屋中的老鼠会偷偷地跑过来,撕咬着她。也许她躺在院子里,费尔南多趴在身旁哀呜着。她睁着眼睛,正散淡无奈地望着黑漆漆的星空。她年轻时的一幕幕正从她的脑中飘向遥远的宇宙。屋中的那把扇面寻闪着寒光的宝剑,那些桌桌椅椅正默默看着这个没有了生命的当年一代名角。他觉得自己也像她一样,正流淌分解,灵魂正在坠入黑黑的谷底。

他想到自己更是可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发觉身体飘散了,飘向屋顶,飘向夜空。那只海螺在空中吸着他,他欣喜地飞翔着,他看到海螺里,马洛淇和刘金定在挥舞着大刀打在一起。他醒了,看着窗外淡淡的月光银水一样。他的心狂跳不止。老驼子死了,刘金定也要死了。那高君宝是谁?自己又是谁?自己究竟是谁?他觉得自己陷入了情节。他就暂且给自己一个代号叫“双锁山的笛子”吧。他自己也感到好笑,他想起了那个梦,对了,刘金定大斗马洛琪。那刘金定死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顿悟了。

他梦见了她。她喜欢到西郊的苇塘边,对着鱼儿唱戏。她喜欢在草野里,对着风儿唱,对着草地唱,对着鲜花唱。她不停地唱,从早晨唱到日落为止。他想不到她为什么有如此大的能量。她唱够了,看到鲜花遍地,甚至做出疯狂的举动,脱光衣服,在草地里疯跑。狂喊着,我要离开了,双锁山。他看到她硕大的屁股在炽热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晃动直至变成一个点。小驼子觉得她是一朵云,白云,要在天空中飘走;她是一朵红百合,要消失在这原野。他又觉得她肥大的身体,像湖中的水,要浸润在这草地里。过不了多久她又疯狂地奔回,头发如旗飞扬着,两只大乳房像两只肥白的鸽子在胸前展翅欲飞。她喊道,我要离开了双锁山,驼桂山。她猛然站住,像泄了气的气球,仰面瘫倒在草地上。他俯视着她的身体,蓦然发现她白乎乎的肉体,在不断抽动,变化,像一张张京剧脸谱。刘金定,曹操,关公,穆桂英,高君宝……他席地而坐,他细欣赏着这幅京剧百花园,似乎这些人在她的身体里发声,各自唱着什么段子。

他天天给她送饭。

风和日丽,院子里的花,风中摇曳争相盛开。她早晚起来练功了。她的体态和声音已不能和以前相比了。后院的梨树经常飞来几只黄鹂鸟,每当听到树下那个老女人唱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那些鸟儿就扇动着翅膀,和她对唱着,微风吹来她莲花碎步,挥剑运风。虽然稍有些气喘,但心劲还够用。她一练就是两三个小时,直练得筋软骨酥,浑身香汗流淌,方才歇手。有时下大雨时,她就在室内练功。她在早晨时练起长跑来了。他碰到了她,他说,我知道我是谁了,我是双锁山上的笛子。

她眼睛如星光明亮。

然而有一天,他给她送饭时,却发现人走楼空。他想到刘金定是不是真的死了。他飞快地跑到西面山腰上。他惊呆了,真的发现在驼爹旁立着一处新坟,前面石碑上刻着“刘金定之墓”。他懵了,难到她真的随他而去?正当他抹眼泪时,他看到石碑下一块石头压着他的笛子。他弯腰抽出来,却吹不响,他摆弄在手里仔细看,却发现孔里塞着一张条子。他抽出来看了,笑了。

人们再也没有看到那个老女人和小驼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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