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亭
(上海体育学院 体育、媒介与文化研究中心,上海 200438)
体育赛事的民俗学解读
——对近期中国举办大型体育活动的学理性回应
路云亭
(上海体育学院 体育、媒介与文化研究中心,上海 200438)
21世纪是中国申办和举办大型体育赛事上的高潮期。体育赛事到了中国大多会变更其既有的发展理路,并带有仪式化之内质,举办大型体育赛事填充了中国仪式匮乏的空白点。中国是一个经历了百年战乱的国家,非常态的历史一度使得中国人的心境产生迷茫感,而治愈此类心理疾病需有相应的仪式活动。中国之所以频繁地举办或申办如此多的体育赛事,同样是为了将中国升级为世界强国的仪式,并为中国普通的民众建立一种心理新秩序,借以优化中国新型国民的群体意志。从文化学的角度来衡量中国的体育赛事,更容易看出其中的理性内质。
体育赛事;宗教情感;仪式补充;教化传统;现代社会;民俗学
2008年北京奥运会结束后,国内外媒体都对其作出了全方位的报道,国际体育学术界也对北京奥运会投入了大量的注意力。即便如此,对于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的意义仍有重新认识的必要性,不应仅从纯体育的角度衡量北京奥运会。在仪式学的高度上考量,北京奥运会是一场堪称超大型化的国家治疗仪式。现代体育在任何国家都无法成为一种纯粹的游戏,北京奥运会也无法仅仅留置在体育的范畴,在仪式治疗的高度认知北京奥运会,更可以看到其中的文化价值。
人类社会中的仪式有许多种类,而尚武的仪式则以现代体育为代表。古特曼曾说:“在卡尔·迪姆的《体育世界史》这一巨著中,他一开始便宣称,‘所有的身体运动(Physical Exercises)一开始都是带有祭礼性质的’。有足够多的证据来证明他的观点,原始社会中,人们经常将跑步、跳高、投掷、摔跤,甚至是打球融入他们的宗教仪式或庆典。”[1]从战争仪式的角度看,在中国举办的各种带有西式体育类型的大型赛事都带有尚武的内涵,它展示出曾经的弱国国民的一种精神需求。中国人力争在国际赛事中获胜还有赢得高贵感的意味。胡伊青加在论述游戏中的德行和高贵感时曾说:“建立在德性之上的高贵,从一开始便包含着两个概念,并且,正是通过这两个概念的演进,德性的含义才随文明的发展而发生变化。德性的观念逐渐获得另外的含义:它上升到伦理的层面与宗教的层面。”[2]中国人在诸如奥运会这样的大型赛事中获得冠军就等于让世界高看自己,从而获得如西方人所认可的“高贵者”的感觉。胡伊青加并未忽略赢得荣誉中的暴力倾向,相反,他认为在竞争性游戏中的暴力倾向恰是竞争的一部分。“高贵者曾经只靠勇敢与捍卫他们的荣誉来践行他们关于德性的理想,现在他们却必须——如果他们要继续忠于他们的职责和他们自己的话——要么通过融入那些更高的伦理与宗教标准(这是一种常常可悲地表现于实践中的企图)来丰富关于骑士的理想,要么满足于通过虚饰、豪华与彬彬有礼的举止来造成一种崇高生活与无瑕荣誉的表面印象。这种永在的游戏因素最初是形成他们文化的一种真正因素,而现在却变成了单纯的外观与展示。”[2]从传统西方丑化中国人形象的文献中可以看出,传统西方人不仅认为中国人形象猥琐,还德行欠佳。因此,中国人为了重塑形象,除却用实力赢得锦标外,还需要赢得德行。对许多中国人而言,在体育赛事中展现出来的最大的德行便是胜利,因为一旦失利,所有的意义便化为乌有,包括所谓的德行。不少中国人力争在大型赛事中获胜,因为只有那样才会赢得德行,这样的逻辑看似简单,却极为实用,它至少可以很好地治疗中国人心目中一度存在的心理自卑症,打破中国进入世界大家庭的心理障碍。换言之,中国人不遗余力申办、举办、大办奥运会,其主要的动机就体现在这里。
体育是一种身体性的行为,或以身体为先导性元素。体育的仪式治疗功能即来自其身体性功能,体育除却既有的身体性和仪式性的功能外,还有一些附加的柔性化的社会功用,如体育还具有向全社会提供公共服务的职能。现阶段中国人的精神躁动症并非绝对体现在体育界和教育界,其他领域或多或少都存在。因此,中国利用举国体制争取回来的大型体育赛事举办权让人联想到了当年风靡中国的各种群众运动,至少在聚会学的角度两者是一致的。1990年的北京亚运会是中国新时期以来举办的第一个国家大型赛事,由于距离中国群众运动的年代较近,那届亚运会的群运遗风依然存在,人们从当时的文献中即可感受到这一点。“‘做好东道主’、‘文明迎亚运’、‘我为亚运作贡献’等口号和行动,真可谓轰轰烈烈!全国上下都把努力办好亚运会作为自己的神圣义务。人们关注着亚运工程的进展,关注着我国体育健儿的举手投足。歌星、影星为亚运义演,作家、画家为亚运义卖,从少年儿童到耄耋老人,纷纷为亚运捐款,爱国华侨解囊赞助。一时间,举目可见‘亚运指定产品’,充耳尽闻‘亚洲雄风震天吼’。由此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亚运意识’,人们期待着亚运会的成功举行,并把它作为当时最大的政治任务。”[3]即便是随后举办的北京奥运会,中国的集体活动模式还在起作用。从文化类型的承续角度看,中国举办的大型体育赛事和大型社会活动或群众运动的外在形态上完全一致,两者在风俗学的轨道上实现了接轨。
需要澄清一个问题。体育是否也可以成为一种国家性、集团性和社会性行为?巴赫金认为:“狂欢节不妨说是一种功用,而不是一种实体。他不把任何东西看成绝对的,却主张一切都具有快乐的相对性。”[4]尚需回归到节日学、仪式学和狂欢学的范畴内讨论问题。柏拉图曾给节日下过定义:“首先,节日必须通过编制年历固定下来,要规定庆祝哪些节日,在哪些天庆祝,分别荣耀什么神衹、神衹的儿子或精灵。其次,某些部门必须决定在庆祝某位神的节日里要唱什么样的赞歌,在节日仪式中要跳什么样的舞。当这些事情都已经决定了以后,所有公民都必须公开向命运之神和所有神衹献祭,向个别的神分别唱颂歌,献上庄严的奠酒。”[5]节日大体可以分为固定化节日和临时性节日两类,两种节日都有聚会功能。单纯从节日的聚会性特质来看,1950年代至1970年代中国的非固定性聚会方式便是群众运动,它构建出中国的临时性节日,同时也寄寓着构建新型国家仪式的功能,并体现出迥异于传统节日的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意识形态符号性。群众运动更像一种政治聚会性节日,大型体育赛事是一种自发的聚会形态,或者说体现出了高度的现代性的价值。在21世纪最初的十余年内,以体育赛事为核心的聚会方式逐渐得到了中国全社会的认可,它也就此成为一种和世界性节日同步发展的庆典形态。具体到日常性的领域而言,体育其实也在改变中国的风俗。
21世纪以来中国举办了很多体育赛事。如果从体育学的角度看,其中不乏过量之因素,但体育还是一种聚会方式,其在节日学的意义上另有价值。胡伊青加对中国的节日有过论述:“根据中国古代的传说,音乐和舞蹈的目的原是要使世界保持正道,使自然赐福于人。一年的繁荣昌盛有赖于在季节性的节日里恰当地表演神圣的竞赛。如果没有这些公众集会,就没有好的收成。”[2]由此可知,中国人对节庆日历来重视。中国节日的神圣性降解是一种自我化、本土化和意识形态化行为,它涉及唯物史观的制度性作用,而非外界势力直接介入的结果。
节日是一种流动性的文化,时至今日,如帝王生辰之类的节日已经消亡,还有一些东方化的节日由于未能受到现代社会的关注而不再享有高端化的地位。质言之,古典节日在中国社会的地位并不稳固,它必然要遭受到变革、异化乃至消亡之命运,然而,受到人性的自然性需求和传统文化的根性作用之影响,中国的神圣类节日仍然不多。巴赫金曾说:“节庆活动(任何节庆活动)都是人类文化极其重要的第一性形式……节庆活动永远具有重要的和深刻的思想内涵,世界观内涵。”[6]中国和其他任何一个大国一样,一度是个多节日的国家。胡志毅曾经论述过中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公共空间文化。“‘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革命样板戏,是意识形态发展到极致时期的戏剧。如果说建国十七年的戏剧是一种‘国家的仪式’,那么‘文化大革命’的戏剧是一种政治乌托邦,它是政治运动发展到顶端的产物。广场上的狂欢是一种节日的体现,它与样板戏构成了大剧场与小剧场的关系。对于中国的政治而言,必须通过戏剧的神话与仪式,强化革命的历史,这不仅使革命合法化,而且使革命神圣化。样板戏是节日和狂欢中的‘主旋律’。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中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剧场国家。”[7]和世界上很多国家的国民一样,很多中国人认为多节日的时代充满幸福感,节日丰富也是一种盛世之标志,仪式是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重合体,其中不乏社会学和文化学的寓意。巴赫金认为:“狂欢节上形成了整整一套表示象征意义的具体感性形式的语言,从大型复杂的群众性戏剧到个别的狂欢节表演。”[4]盛世对很多中国人而言具有特殊的寓意。换言之,中国历史上的盛世大多有其独特的质的规定性。在诸多的盛世书写者的眼中,诸多的大型体育赛事在中国未必显得多余。中国的盛世书写首先考虑的是政治符号或行政元素,而非狂欢之类的辅助性内涵。中国古代也有自己的主流性国家仪式,明清两朝的主流国家仪式是戏曲而非今人所知之体育赛事之类的文化项目。国家仪式的主导性指向只能是国家神话的构建,而很难成为一种世俗性文化。诺斯罗普·弗拉亥认为:“神话在提供情况方面占有中心地位:它给宗教仪式以原型的意义,给神的传谕以原型的叙述。因而神话就成了原型,虽然我们为了方便,在讲到叙述的时候才说神话,在讲到意义的时候说原型。”[8]质言之,神话思维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思维本能,它对很多人都有精神的感染力。在戏曲作为国家仪式的时代,任何人都无法摆脱戏曲的内在仪式性威力的统摄。英国美学家里维斯认为:“伟大的戏剧有时不仅是供人娱乐的。我想称它为一种典礼或仪式,即用一种郑重的方式展示某种深刻的涵义结构,演员和观众都参加进去。因此,一出伟大的戏剧,你越熟悉它,你的收获也越丰富。”[9]戏剧从来就不乏仪式感和宗教内涵。英国戏剧家墨雷曾经说过:“希腊悲剧是从古代宗教仪式中脱生来的,甚至在较晚的悲剧家欧里庇德斯的《酒神的伴侣》中依然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酒神祭仪的结构。”[10]中国戏曲自元朝始成熟,以后逐渐成为中国国家仪式的代表。
节日与仪式既是文化传统,也是一种国家意志的象征物。在此意义上考量,中国举办的大型的赛事足以构成一种赛事学,而中国的赛事学可以和节日学相提并论。顾拜旦充分认识到了奥运会的节日与休闲价值:“休战的思想是奥林匹克精神的又一基本特点。休战与节奏密切相关,奥运会的庆祝活动必须准确地按照天体运行的节奏举行,因为奥运会是庆祝4年一度的人类春潮佳节的组成部分,纪念人类一代又一代不断的繁衍,所以必须严格地按照这种节奏进行。今天,像古时候一样,意外的情况可能会阻止我们召开4年一度的奥运会。但是,各届奥运会的顺序都决不会改变。”[11]中国在2008年以后先后举办了多场大型赛事。这些赛事看似繁琐,其实寄托了民众对百余年来内外战事的情怀释放,它属于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
仪式与节日不同,但在以儒家文化为主导的混沌性的文化体系里,两者的界限极为模糊。而在祭祀与庙会文化中,两者的边界更是难以分辨,甚至是一种合二为一的文化客体。大密度举办体育赛事只能说明中国人还生存在仪式的治疗阶段,高强度的仪式治疗是中国对历史的一种良性的妥协状态。
从本质上而言,罗马人的生活方式更近似中国的商朝人。周武王在姜尚、周公的协助下很快就推翻了商王朝。周朝集团中真正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制度的制定者是周公,恰是周公打起尚德的旗帜才使周朝获得了民众的支持,并最终击败商纣王的军队,从而建立起周王朝。但是,礼乐制度的建立也使得中国很快进入一种高度文明化国家的行列。中国人从未进入一种高度狂欢化的时代,而狂欢本身就有治疗精神疾病之功效。马克思对宗教有别开生面的认知:“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心境,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12]马克思所说的“鸦片”指的是一种病痛的缓解性药剂,而非后人所说的毒品。人们无法严格区分狂欢中的宗教元素,但狂欢的确可以缓解人们的紧张感,成为一种治疗内心焦虑的“鸦片”。节日具有传承性。中国的日常性仪式大都带有胜利、喜庆、强大、威严的内涵,而北京奥运会同样无法脱离这样的主题。现代体育学者对北京奥运会的评价不乏仪式至上之意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体育事业发展到今天,很好地完成了民族和历史赋予的使命,在这个过程中,体育自身也获得了巨大的发展。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以‘无与伦比’谢幕,这在一定意义上把中国的体育推到了时代发展的前沿,因此,中国的体育没有回头路,只能前进。这次奥运会的成功举办,让我们看到了希望,让我们看到了成为体育强国的可能,因此建设体育强国,成为顺应历史潮流之举。”[13]中国举办如此多的大型体育赛事,是因为中国需要如此规模的仪式。“世界上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通常把体育事业发展的成就和夺取奥运金牌作为大国崛起和正在崛起的信号和象征。”[14]从仪式学的意义上说,由体育所塑造出来的国家形象也蕴含有表演学的内涵。体育塑造国家形象在新媒体时代显得更为便捷。“新媒体不仅成为信息传播甚至也是社会变革的强大引擎。如果我们将当今世界比作一个各种文化同台较量的‘全球剧场’,将各种文化体系比作一出出‘文化剧目’,新媒体就是这文化大戏的优先‘售票系统’,赢得了新媒体,就等于控制了‘世界观众’。”[15]中国各大城市出现的体育赛事密集举办现象有其积极的文化动因,它展示出中国在社会转型时特殊的集体心理需求。
节日、仪式、表演三者的关系十分紧密,且具有联动性。胡伊青加在论述仪式的本质后进而认为:“仪式便主要是一种显示、表现、游戏性表演或一种替代性的想象性实现。在那些重大节庆中,地方上的人通过举行神圣的表演——它们代表季节的变化,星宿的升降,庄稼的成熟,人畜的诞生、成长与死亡——来庆祝自然生活中的重大事件。”[2]节日的自然性、季节性、轮回性导致了中国这样的长期以来都是农耕文明的国家对节日的高度依赖。中国近期高密度举办大型体育赛事的仪式学、节日学以及庆典学的合理性不言自明。
中国是一个有着百余年创伤记忆的民族,中国文化中一直存在一种崇尚大团圆的情结。即便以最为严格的标准来衡量,中国也算得上是当今世界的大国,而任何一个大国都无法摆脱仪式的独特价值。体育是一种身体性赛事,同时也是一种带有普遍性意义的仪式,中国人一度将包括北京奥运会在内的诸多体育赛事改造成了一种带有民族色彩的大型仪式,并适时地赋予了其民族团结、世界大同、大众同乐之类的寓意,这便给体育赛带来了更大的解读空间。换言之,中国在2008年之后举办的一系列体育赛事不仅是一种竞技类活动,还是一种融合了表演性和心理治疗功能的大型仪式,而优质仪式的输入也给中国带来了更富有现代性的元素,并在仪式治疗的领域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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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lkway Study of Sports Competitions
LU Yunting
(Sport,Media and Culture Research Center, Shanghai Inst. of Physical Education, Shanghai 200438)
The 21st Century has witnessed many great sports competitions held in China. The sports competitions will be transformed into events with ritual features, which has enriched the ritual culture of China. China has suffered wars for hundreds of years and Chinese people were at loss for all these sufferings. Ritual activities are needed to heal this psychological disease. China has hosted and bid for so many sports competitions in order to enhance China into a world power and help create a new psychological order of Chinese people. The paper analyses the sports competitions in China to reveal the rational nature.
sports competition; religion feeling; ritual compensation; educational tradition; modern society;folkway study
路云亭(1967-),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体育传播。
G80-05
A
1672-268X(2017)03-0001-04
2017-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