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晓 剑
老婆
——忆咏芹
文=晓 剑
晓剑,河北南宫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新时期“知青文学”开创者之一。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海南省广播电视台的编导,身材娇小,面貌秀美,头发卷曲,衣着雅致。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眼睛中有着一股天然的清高和对我深深的审视。当时我敏锐地感觉到,她一定是在怀疑面前这个号称“著名作家”、实则放浪不羁的家伙,是否能够胜任她新开的栏目《公仆在线》主持人的角色?
这个栏目,是海南电视台推出的高端对话平台,打算和海南省的厅局长、市县委书记乃至省领导等各级官员开展平等而尖锐的对话,要在全省播出,其中重要的节目还要通过上星频道“旅游卫视”向全国播出。
几番折腾,头几期节目顺利播出,我侥幸胜任了,在海南人民中混了个脸熟,有时连街边擦皮鞋的师傅都认识我。在相当高的层面,也获得了好评,被赞为“敢于为百姓进言”。其实,这是在她的精心调教下(包括刻薄的批评和善意的讥讽,甚至偶尔发点小脾气)才做到的。节目中,有很多一针见血的提问,是出自她事先的设计和现场幕后的及时提示。这个功劳,属于她的智慧和思想。可以说,她对这个栏目绞尽脑汁、倾尽心血,先是提出“影响有影响力的人,解决难解决的事”,后是与省人大战略大合作,再是引进广告公司大力推广。近三年的时间,从省委书记到自然村的村民组长,都陆续出现在这个平台上。雅俗共赏的设计,出人意料的编排,台上台下的互动,画内画外的沟通,使想象中原本枯燥的谈话节目吸引了全省观众的眼球,其中有两期节目还荣获了“全国新闻奖”,这在海南新闻界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出人意料的是,这个节目在红红火火的时候,戛然而止,使得众多观众为之惋惜,她无法向人解释也不想解释,沉默多日,郁郁寡欢,这成为她人生中的一大遗憾。
后来,我逐渐了解到:原来,早年在湖南的时候,她也是个作家,我所熟悉的湖南作家她都熟悉,甚至有不少还是她的好友或同事。在上世纪80年代,她才二十岁出头,便有许多文学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著名的文学杂志上,并被《小说月报》转载。在她那一代湖南女作家中,她是最早出版个人文集的。我阅读了她的几乎全部作品后,感慨良多——李咏芹,她才是一位真正具有文学天赋的作家,而我,尽管发表的作品数量多于她10倍以上,但充其量只能算是“文学混混儿”,或者叫做靠稿费混饭吃的人。上世纪90年代,她出于对文坛某些丑陋现象的深恶痛绝,毅然放弃了文学创作,转入媒体,先报纸,后广播,再电视,终于入了另一行。我的很多湖南作家朋友,说起她放弃文学写作这事,都惋惜不已。
再后来,我知道了她有很好的歌喉,从上小学起,就是学生中的文艺骨干,学校的宣传队里总是少不了她活跃的身影。十几岁时,便被地区专业文艺团体相中,跳出“农门”,改变了知青身份,成为了地区剧团里最年轻的小演员。然而,阴差阳错,她最终没有走上专业文艺表演的道路,而是考上了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后,她做过教师、编辑,唱歌成了业余爱好。她的确是很喜欢唱歌,她的歌声,经常使平淡的生活充满阳光。在任何场合放开歌喉时,都会令现场的人绝倒,那真是一种难得的美的享受。
再后来,我知道了她很会烧菜,无论是湘菜、川菜还是北方菜,做出来都非常可口,因而我们在结婚后,我时常邀请各路豪杰到家,来品尝她的手艺。一些经常下馆子的朋友,都认为她做的清蒸鱼、豆豉鱼、红烧肉、木瓜雪蛤等等,比海口任何一家饭馆做的都好吃,甚至连她做的北方炸酱面,都被夸成本城一绝。为此,她曾很认真地宣称:退休后,一定要开一家“一百碗”炸酱面馆,每天只做一百碗,早来早吃,卖完为止。
再后来,我知道了她不但很会装扮自己,也很会料理家务,房间内永远一尘不染,100平方米的阳台,每隔三天必定亲自冲刷一遍,床单床罩一周必换一次……我知道了她温柔多情,对爱人的起居饮食,照料得无微不至,对爱人的事业也关心备至……我还知道了她内心的那种深厚母爱,对她的女儿尽其所能的呵护……我知道了她对长辈及兄弟姐妹的亲情……我知道了她对朋友的真诚友谊……我知道了她对道义的捍卫和对丑行的憎恶……我知道了她的几乎一切,甚至包括她自己所说的“不可思议的前生”……
再后来,我知道了她对于文学创作的热爱之心其实未泯,创作欲望时有泛滥。于是我鼓动她重拾文学创作之笔,以免浪费了上天给她的文学天赋。经过一番思考,她终于静下心来,在电脑前开始了文学创作的“第二春”。
她写得不多,每年只发表一两篇中短篇小说,但质量相当高,连续被文学界著名杂志《小说选刊》转载,比如在《天涯》杂志发表过的短篇小说《非法营运者》;比如在《清明》杂志上发的中篇小说《档案里的事》;比如在《春风》杂志上的中篇小说《虚拟世界的爱情谋杀》等等。其中《非法营运者》发表以后,当年居然被5个文学年度选本同时收入,风光一时,实属罕见。她作品的转载率之高,在海南文学界首屈一指。不过,她的这些被国内各种选刊、选本看好的作品,后来在海南参加文学评奖时,却惨遭败绩,榜上无名,输给了一些自费出版的作品,徒令人感叹:文学抑或说是文学界,真的是没有什么标准啊!
必须一提的,是她后来创作的长篇小说《媒体这江湖》,这是她人生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凝聚了她全部的心血。她以自己来海南以后的亲身经历,艺术地再现了海南媒体的故事,所有的情节都细致入微,所有的人物都历历可感。经过再三打磨后,这部小说在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进入图书市场,因此获得了一笔版税。
这部小说在出版之前,她曾拿它参加过一个由企业出资的本地文学大奖赛。当时,她满怀信心地参与竞争,结果当然不问可知。这使得她倍感委屈和愤懑,深感“公平”二字,离我们的精神与生活尚遥遥无期。
由于某些“文学大佬”对此中弊端也闪烁其词,令她震惊于文学居然能逆道德而行。因而她又一次发誓:终身远离文学!我明白,这不是因为没有得到奖而生的怨恨,而是出于起码的良知。她是刚烈的湘女,天生眼睛里就揉不得沙子。
她,就是我老婆,名唤李咏芹,一位才貌双全的常德女子。
虽然我们双方都是再婚,可我们在一起之后,都感觉相见恨晚,都认为这次婚姻使我们的生活得到了质的提升。我们不止一次地相约:下辈子,还做夫妻!
可是,天不佑良人,更不悯我这个可怜的汉子。就在我们相濡以沫、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幸福之时,灾难突然降临——经检查发现,她患上了癌症,而且是晚期!
命运是如此的残酷,我被告知:现代的医疗手段,已经挽救不了她的生命了。之后的一切,成了我余生难以诉说的痛……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的亲友提议:将她散见于报刊的文学作品收集成册,编成一本集子出版,以作最后的纪念。我欣然接受,在征得她的同意之后,紧急帮她整理、编辑,书编好以后,我找到海南出版社的陈霞女士,表明了我这一份小小的、几乎是无用的心愿。出版社领导听了,大为动容,答应立即出版,并表示这部文集是高质量的,将走正常出版程序,分文不取。他们马上派来了责任编辑与我联系,以超常规的速度审读、报批。
就这样,在她尚在世之时,一本飘着油墨香的《虚拟世界的爱情谋杀》,奇迹般地送到了她的病榻上。
她抚摸着封面,感慨系之,面露微笑,又似乎十分伤感。我不忍心看下去,借口离开了病房一小会儿。
可叹的是,她离我而去之后不久,报上居然发出了一条不实消息,说是她在病逝之前,曾恳求某团体能够为她出一本书,某团体“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负责出版了她最后一本书”。这则消息,不仅满纸荒唐言,而且没有任何惋惜痛悼之词,标题也拟得对逝者极其不恭。
我已无力表示什么了——人心不古,也不至于如此吧?
其实,在她病卧之后直至弥留,并无什么“人道主义人士”来看望过她,甚至根本就未关注过。倒是圈子外的一些熟人和并不太熟的人,时有来探问的。
好在她走了,她不知道这些。她怀着某种满足感,走了。
我很想为她多写些什么,但好像又已经足够了。简言之,她是我此生幸福的源泉,是改变我潦倒人生的动力,是我体验湘女多情和湘辣妹子的唯一对象,是我了解什么叫完美家庭的重要证明。她说:“每时每刻的陪伴才是爱。”她做到了,我也做到了。今天,我很想告诉她:
老婆,是一个甜蜜而又令人倍感哀伤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