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闲趣(外一篇)

2017-11-25 07:49包光潜
夜郎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九华杂鱼继父

◎ 包光潜

识 鱼

夏日返乡,大妹给了两袋九华河里的小杂鱼,欣喜不已。

所谓小杂鱼就是城里大小饭店里兜售的小河鱼。如果它们来自没有污染的山溪或小河,不仅味道鲜美,而且是绝对安全的绿色食品,以山涧杂鱼为佳,倍受众人追捧。

九华河是池州大地上的三大河流(秋浦河、清溪河和九华河)之一,是孕育池州文明的母亲河。它源自佛教圣地九华山,自然环境极其优美,山色与水质俱佳,确实是难得的绿色生态家园。我的出生地——麒麟畈,距九华山直线距离不过几里地。

归梓识鱼,情愫缠绵。何况这些鱼儿都是我非常熟悉的。

小时候,我不仅殷勤捕捞,还不厌食之,虽然缺油乏盐,却也津津有味。可熟悉归熟悉,未必都能叫出它们的学名,就像童年的玩伴,叫了一辈子的乳名或绰号,到最后竟然不知道他们的尊姓大名。随着阅读范围的不断扩展和学识的精进,尤其是我喜欢关注自然,渐渐地能够将它们的学名与俗称联系到一起,譬如老家人称之为汪勾丁的,学名应为黄颡鱼;胖头鱼,学名叫鳙鱼;镰刀鱼,实乃大刺鳅……

有的知道其名,却写不出字来,譬如沙鮈的“鮈”,鳡丝的“鳡”,翘嘴鲌的“鲌”, 鲳鲦的“鲦”,青鲩的“鲩”和鳑鲏二字等。

有的小鱼儿根本上就叫不出名字,譬如有一种叫老不死的小野鱼,尖头扁嘴的,浑身肉磁磁的,就是长不大,极少超过10公分。后来,我才知道它们叫麦穗鱼。只要有水域,几乎无处没有它们的身影。即便竭泽干塘,来年复水,它们照样神仙一般飞来,好像它们一直就躲藏在地底下似的。在家乡麒麟畈,许多野生鱼类已经绝迹了,或者变种了,而它们依然如故。对于钓鱼的人来讲,最讨厌的就是鲳鲦儿和麦穗鱼。它们最喜欢抢食鱼饵,无论是蚯蚓、红虫、面食等,无不是它们的美味,或者说它们饥不择食。只要钓位出现这种情况,水底下大抵是没有大鱼的,要么再择新址,要么静静地等待大鱼驱散这些小鱼儿。

有的小鱼儿直到现在仍然只知俗名,不知雅号,但并不妨碍我对它们的喜爱,譬如家乡人称之为“痴不挪”(音)的,长相短促,黑不溜秋;大头大脑,浑身是肉,仿佛肉砣。这种鱼其实是呆鱼,它的运动量极小,整天呆在泥淖或裂罅里,极少见天光。老家所有的小野鱼里,它的个头算大的了。因其墨黑,有暗斑,故而显赫于视野。小时候,我用畚箕捕鱼,没少见它们的影子。可它的肉质低劣,味道不佳,食鱼者鄙之。

顺便说一下畚箕捕鱼。这种捕鱼方式普遍印刻在许多人的童年记忆里——将敞口畚箕置于沟溪的边沿,生水草处为佳,然后左手按压畚箕,右脚在水底杂草丛中快速驱赶鱼儿,朝着畚箕口的方向,最后迅速提起畚箕,往往收获一二,不是小杂鱼,就是泥鳅,里面夹杂一些水虱,偶尔有沙鮈子、麦穗鱼或“痴不挪”,便欣喜万分。

大妹给的九华小杂鱼,虽然已经刮鳞、剖腹、濯洗干净,但依然能够分辨出各种鱼色来。除了常见的野生小鲫鱼,还有鲳鲦儿、麦穗儿、鳑鲏、沙鮈子(学名应该叫蛇鮈)和“痴不挪”——这种呆鱼好像九华河里比较多,其它地方基本上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了。有一次,我问母亲,你还记得“痴不挪”吗?母亲不屑一顾,那鱼不好吃,死肉,没味道——现在再也看不到了,都是打农药的,什么鱼不绝迹啊?不过,酸鱼现在倒有了,只是没有原来好看了。母亲说的“酸鱼”其实是中国野生斗鱼,色彩光艳,异性相好,同性好斗,故曰斗鱼。此处不言,将另作《斗鱼之恋》。值得一提的应该是夹杂其中的一条刀鳅。九华刀鳅是刺鳅的一种,凶猛而小巧。一般成鱼不及二十公分长,应该属于刺鳅中的小刺鳅。而大刺鳅往往是小刺鳅两倍大小,且肥硕,乡里人叫镰刀鱼。顾名思义,它长得像割麦的镰刀,大小也差不多。无论大刺鳅还是小刺鳅,它们的脊背上都长有鳍刺,恼怒时,一副狰狞相。显然是进化的结果,用来防身自卫。这种鱼本来在家乡人眼里是不上色的,即上不了台面的,但近年来却很吃香,特别是野生刺鳅,一经打捞,便待价而沽——小家碧玉变成了大家闺秀,这叫华丽转身,时下当刮目相看了。

我对大妹夫说,下次回家,你带我到九华河捉鱼——这“捉”中便包含了“摸”和“捕”。捕鱼的方式太多,如簖,如罾,如笼……以钓为雅;最能慰藉乡情的,莫过于摸鱼儿,大家伙一起下河,扎猛子,潜水……那是多么爽的事儿!

毒 鱼

毒是名词,又是动词。毒鱼不是说鱼有毒,而是一种捕鱼方式。毒不读dú,而读nào——你干什么去?答曰,我去毒(nào)鱼。毒的读音实在令我困惑,字典上是查不到的。

印象中,毒(nào)鱼用的毒(dú),多为农药,如六六粉、敌敌畏、1059等。六六粉是白色晶体,不溶于水,属于触杀类农药。它漂在水面上随波荡漾,或流动,除非鱼儿太贪食或误食,否则毒鱼的效果非常不好。其他农药,虽然效果好,但农药的味儿浓厚。鱼的内脏不清洗干净,很容易中毒的。即便清洗干净了,那味儿还是冲脑壳的。如果不是那个年代太缺乏粮食和菜肴,没人敢冒着中毒的危险的。因此,这种毒鱼的方式后来渐渐地少了。倒是经常听说乡间妇女因家庭或邻里不睦,喝农药,寻短见,以致洗胃或毙命。

农药少用了,便有人开始用传统的土法子毒鱼。他们采集大量的嫩枫杨(大叶柳)叶子,放到碓里舂,将带有刺激性气味的树汁和叶片渣滓,盛放到木桶里。等两个木桶都装满了,便挑着担子到河边。在早已选择好的水域,投放木桶里的汁液和叶片渣滓,持着网兜在下游等待中毒的鱼儿,露白肚儿,漂到水面上。这种方法毒的鱼,鱼儿不会死的。回家后,将它们放到井水里,过不了多久,又活了过来。想吃的时候,捉几条,其他的还养着,既方便,又新鲜。我小时候,就干过这种勾当。只是采集的枫杨叶子比较少,在青石板上用斧头慢慢地捣烂,其余的如法炮制。毒鱼的地方不在河里,而是小沟小汊,收获固然有,往往惹得猫叫,多毒几次,也能凑合一碗。另外,我还用生石灰炸过鱼。将生石灰填满玻璃瓶,中间插一根竹管子,再用粘泥封口,扔进有鱼儿出没的地方。几分钟之后,便听到一声闷响,进水的生石灰猛烈膨胀,致使瓶子爆炸。掀起的水花虽然不高,但水下的震荡还是不小的。有鱼儿漂白,多是因为晕了过去。这跟毒鱼不一样的。

后来麒麟畈人发现一种新的药物,毒鱼的效果特别好,而且被毒的鱼没有一点异味儿,口感无异于罾捕之鱼。它叫五氯酚钠,俗称五六粉,淡红色鳞状结晶。如果过于干燥,其粉末在外力的作用下,譬如抖动,它会在空中弥漫,刺激性很强,辣眼睛,还呛人。如果在烈日下暴晒,往往能闻到一种刺激性的气味,灼伤口腔。这种药物比较难得,它是专门用来灭杀钉螺的,因为我们那儿血吸虫病十分猖獗。

每年秋收之后,草枯时节,纵横交错的沟沟汊汊基本上都裸露出来,正是灭钉螺的好时光。现在好像改为春天或夏季了,每每回家总能看到沟畔的青草大片地枯死,问母亲,才知道刚刚灭过钉螺。灭钉螺是力气活儿,城里来的人不愿意干,当然要找当地人做临时工,扛药物和机器,手持上百米长的塑料软管,向沟汊和沼泽喷洒药水。血防组的人,站在旁边指导。指导一二回之后,临时工会做了,他们就离开了,各干各的私事了。农民兄弟就趁着这个机会取一些五六粉,偷偷地藏起来,积少成多,以便日后毒鱼用。

我多次尝试着去偷一点,都被我的祖母劝阻,好像那个“偷”字就写在我的脸上,没有一次不让祖母洞察了我的心机。我只好看着别人偷,然后去毒鱼。而且这些人的行动十分诡秘,特别是毒鱼,不会让你知道的。

有两次经历,令我记忆深刻,至今历历在目。

一次是我很小的时候,我和一个王姓的小男孩到河堤上玩耍,发现老河口的水面上有许多鱼儿翻了白肚子,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不到半个时辰,我们就捡了许多鲳鲦和其他的鱼色,每个人至少有两碗多。结果碰到杨村畈的“放水佬”,他吓唬我们说,那鱼儿有毒,不能吃,赶快扔了。我们信以为真,空着手回家了。当我向祖母说起这件事时,祖母说,你带我去看看。到了老河口,我傻眼了,不仅我们捡的堆在岸边的鱼儿不在了,就连河里的翻了白肚子的鱼也没有了。祖母说,一定是那个“放水佬”骗了你们,自己捡回家了。

还有一次是个大旱天,门前的老河快干涸了。继父对我说,晚上到河边去罩鱼。这事儿令我兴奋不已。草草地吃过晚饭后,我们便带着火把和鸡罩来到河畔。火把,我举着,继父持着鸡罩,弓着腰,瞄着浅水,只要发现有鱼的迹象,便猛然将鸡罩罩下去。一般来讲,罩三四次,总有一次收获。捕到的鱼儿,往往都是大的,小鱼灵敏,非常难罩,我们也不屑于吃这个苦头。半个时辰后,我发现浅水滩里的鱼儿越来越多,个个都在作垂死的挣扎——有人在上游毒鱼了!继父说。我也恍然大悟。继而,偷偷地乐。

于是,我们改罩鱼为捉鱼。鱼,越捉越多,小小的竹篓早已装满,我们不得不将鸡罩倒过来,里面压一把稻草,将鱼儿扔进里面。继父叫我赶快回家取团篮。这团篮是我们乡下人用来挑山芋的,如笸箩大小。等我将团篮取来后,浅水里的鱼儿像冬天的小孩子簇拥在一起取暖一般。我和继父弯着腰,一刻也没直过;喘着气,生怕别人听到了,抢了我们的鱼儿。很快,两个团篮也堆满了。这时才发现上游有人打着火把往下移动。近前一看,竟然是大队支书父子俩。原来这五六粉是他们放的!

两家的火把集中在一段河道,火光冲天,惊动了村子里的人,大家都拥向了河边。我的祖母来了,我的母亲来了。搬的搬,抬的抬,挑的挑,回家一称,竟然有二百多斤。还有一个五斤多重的老鳖。我必须插叙一下这只老鳖,因为它来得有点意思。我和继父专心致志地捉鱼时,突然听到陈家大地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有一重物从陡坡上坠落,岸上的茅草在月光下摇曳,沙滩上有一个浓重的黑影在艰难地爬行。我快速地跑过去,看到一个仅次于脸盆口大小的老鳖。我一点也不恐惧它,用双手使劲地压住它的背甲,可它仍然向前爬行,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儿。眼看就要到水边了。如果到了水里,这样大的鳖,我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降服的。我不得不耍赖似的一屁股坐在甲壳上——它老实多了,爬行变成了蠕动,而且在沙土中越陷越深。我喊来继父,合力将它擒获。这是我一生中最为荣耀的一件事。现在想起来,还嘿嘿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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