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廷晴
多年前的月,和今天是不一样的。
月下,竹影婆娑。
大娘白天做活有些累了,靠在藤椅上,对了月光,晃着白花花的脚背,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唱:
三十晚上大月亮,强盗进来偷水缸,聋子听进脚步响,瞎子看见在翻墙,哑巴起来吼一趟,癞子拿来电筒晃。
又打了两个哈欠,见三岁的小孙女在水泥院坝上跑来跑去踩月亮,于是捉了孩子肥白的手指来玩:
中打中指拇,倒打一十五;二打二指头,倒打一十六;……
大叔又拉二胡,拉《十二月探妹》,口里唱着“正月里来探小妹哎是呀新春,我见的我的小妹子儿哎长得真爱人,二月里来探小妹呀龙呀抬头,我见我的小妹子哎坐在大门口……”二胡那本来凄楚的声音,只一拉这曲子,即刻变成一种笨拙的挑逗。
再唱下去内容却是太不堪了,大叔想了想就拉“公公赶场”,一个人觉了很重的寂寞。于是停下来吸叶子烟,看月亮,想事情。有些事情,大娘不知道。
远处有笛声传来,清亮悠远朦胧,像月光,像梦。山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音,臂膀稍微觉了凉。
大婶靠着藤椅睡着了,脚背在月下泛着白光。
东厢房里忽然传来脆生生的笑声,那是春兰嫂子的笑声,带了自由放任的快活。
大婶醒过来了,大叔也竖了耳朵。
春兰的男人富贵把木屋子的架子立起来,挖矿挣钱去了,家里却有大小两个木匠来装新屋的板壁,大的唇厚,敦实;小的眼亮,灵光。
此时他们剥笋呢。春兰就说:“你们剥得不光生哦,皮皮翻翻的”,那大木匠就说:“我的本来就光生得很呢,尖溜溜的”春兰又说:“一下锅,不多久还不了。”大木匠说:“不信放你那水里,多久都不得的。”
大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听得烦躁,鼻孔里“哼”了一声。大叔不由自主地咳了一下。那边倒一下没声音了。
大婶大叔把睡着了的孩子抱进了屋。
月光照见,春兰家的灶房,灶膛里微弱的火苗还在舔着锅底,锅里的水倒开不开,“哧哧”地响着,人不知哪里去了。
屋子里其实还有一个少年,那是春兰嫂的儿子松松。此时松松掐着自己的肉,眼睛要冒出火来,却一声也不敢响。
第二天松松拉着牛,经过院子的时候,故意碰落了晾衣绳上木匠的红褂子。红褂子掉下来,松松再踩上两脚,仍不解气,想哭。
松松最看不得大木匠厚厚的嘴唇,太红了,松松想。松松想到什么,又羞又恨,气不打一处来,拿着竹鞭狠抽牛的屁股。牛一跑,倒拉得松松打个趔趄,差点摔倒。
背后又响起大木匠的歌:
妹相思哟,不作风流到几时,花开要摘赶紧摘哟,花儿落了剩空枝……
春兰的脚步分外轻快,松松还隐隐约约听到她“吃吃”的笑声。这笑声持续不断,松松想把耳朵眼堵上,却去抓头发。
太阳从两座山之间升起来,笑眯眯地。那些落在树叶上的光,金子一样晃人的眼睛。松松的光脚故意去踩那一兜兜紫云英,再用脚跟转一下,看看脚跟上都带了绿的汁水,松松就笑了。
春兰喊“松——松——松——松——回——家——吃——饭——啦”,松松听得明白,就是不答应,一边却赶着牛往回走,心里很高兴要上学了。
吃饭的时候,春兰一边往松松碗里夹了几片腊肉,一边说“松松,上学听老师话,好好读书。”松松不说话,低头扒饭,几口吃完了,一边背书包,却突然冒一句“爸爸要回来了”,也不看谁,转身出门。这里春兰怔了一怔。
松松走在碎石路上,脚步紧,心里有些快活,又夹些难过。路边有一株刺莓的枝斜伸过来,挂了松松的衣服。
大叔和大娘薅苞谷林里的杂草。小孙女在田埂上看黄蚂蚁搬家。一边就在那儿念着“黄丝蚂蚂,来抬朒朒。大脑壳壳,来抬脚脚。”
大叔说“富贵该回家了。”大娘说“我说也是。”之后再也不说话。大叔擦一把汗,看天上,那云好高。
富贵是夜里回来的,春兰先前完全不晓得。
吃好晚饭,大木匠小木匠不再做工,只去帮春兰推磨做粑粑。春兰脸上泛着光,把磨子推得飞快,一边还教着小木匠:
推磨推,压磨噶,推粑粑,下油炸,公一碗,婆一碗,幺儿媳妇得半碗,放牛娃儿舔锅铲……
小木匠把用水泡过的粳米和糯米用木勺子一勺勺添在磨眼里,大木匠倒是插不上手,只在旁边笑着看她。月亮那样明,他看得清她脸庞有一种快喷出来的红,胸脯撑得衣服小了。
推完了磨,夜有点深了,春兰想起还要给牛添草,小木匠提着米浆回屋,大木匠说:“我和你一路去添草。”春兰没答话,大木匠就跟在后面。
走到牛圈门口的时候,看到牛饿了,整个头从圈门上擎上来,黄白的月光下,可以看到牛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春兰。春兰解开背兜上棕叶的索子,抱了一把草扔到牛圈里,大木匠一双大手却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春兰觉得身上一阵麻,回过身大木匠的厚嘴唇已堵上她的嘴。牛圈外面只听到到粗重的喘息声。月光淡了好些。
春兰柔软的身子突然就木了,她不知怎么张开了眼睛,看到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大木匠那边却正在劲头上,不妨脑壳上重重撞了一下什么,就仰着脸倒下了。地上有些将干未干的牛草。
这一晚,大叔和大娘居然都没起夜。
木匠兄弟大约是第二天一早就走的,后来有人说,在路上的时候看到当哥的头上有一块青包,不过真的好像没出过血。后来也有人说富贵曾得意地透露过“他狗日的俩兄弟三个月在老子手里的工钱,一分都没得。”
春兰的病前前后后差不多拖了一个月,她好的时候,月亮又快圆了。
院坝边,高大的斑竹投下的影子,有时像一些人影子,碰拢来,风一吹又散开,一会儿又抱在一起,重在一起。春兰久久地坐在阶檐边,不知道自己想着些什么。坐久了,胳膊肘支在自己大腿上竟然硌得生疼,春兰是瘦多了。
斑竹影子越来越斜了,不知什么时候,松松屋里熄了灯。也不知睡着没有。
松松已好久没和春兰说过话了,不过春兰安排他什么他也做。富贵又在给人打短工。新的木屋子,余了一间没有装板壁,空着。
依旧是清白的月。大叔的二胡和小调,好像好久都没有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