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薇
我的老师快要八十岁了
◎沃薇
我的老师快要八十岁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老师当年四十五岁,人在中年,精神矍铄。他与一般人有所不同。个子高,穿半新中山装;一双慈眉,我看到那一弯修长的眉线没来由就定性为“仁慈”;慈眉下就是一对“善目”,眼睛细长,不大,但是眸子晶亮,他的视线转过来对上我时,我的眼前就仿佛闪过两道光。
我那时十六岁。老师教了我两年“文选与写作”。我对第一堂课记忆犹新。他要我们分组讨论一个问题,然后每组推选一人上台发言,于是我就上台讲了一番话。结果老师总结陈词时夸了我,他说某某同学的发言逻辑很完整,体现了总分总的思路,她说得最好。这一夸,让我铭记至今。果然,表扬的力量是强大的。后来我才了解,老师一直夸他的学生,舍不得批评,或者他是舍弃了批评。也许在他的心里,哪个学生都是好的,无论谁,将来都可以是某一方面的人才。从这一点看,我的老师真不同于别的老师。他的着眼点是某个学生未来成功的样子,所以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推动你,要把你靠到未来的那个模样上去。因为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所以在他身边做学生的时候,我或多或少被推动着前进了一段路。
老师当年对我说,二十年后你可以是郭沫若,你也可以是丁玲,或者大学著名教授。老师的心肠火热,他没有料到貌似好学上进的我,其实毫无斗志只求安逸度日。现在想来,老师原本自有抱负,属于热血青年一枚,无奈生不逢时,身世沉浮不由自主,直到岁月蹉跎青春不再。于是那个从未能托付现实的理想,老师把它寄望给了学生。唉,至少于我而言,他的理想之光白白照了我这么些年。我享受他给予的温暖,却有意无意略掉了他托过来的理想。我心里有愧,无言对老师。
看老师待人接物最是春风般温和柔润。我记得他当年对我说,“做人要外圆内方。”这个观念估计和老师吃了不少苦,碰了很多壁有关。老师系出名门,有家学渊源。他喜欢中国古典诗词,我觉得老师其实最喜欢铿铿然的苏轼和辛弃疾。他编过《辛稼轩年谱》,编过《东坡谈艺录》等与苏、辛有关的好几本著作,都是他业余研读心得所成。他好像也编过李清照的年谱或者词选词评,他早年送过我一本他编的有关李清照的册子,书名我一时记不清了。李清照词风虽隶属婉约,但靖康之耻覆国之恨,易安难安,她胸中也是一腔悲愤壮志难酬。也许宋人诗词的骨质更契合老师内在的灵魂。
我的老师快要八十岁了。当他有点用武之地时,他已经年过半百了。
老师属牛,好认理,轻易不屈服。对下面普通人,他是一头孺子牛;对上位“执政者”,他总好发牛脾气,俨然一头斗牛。在我看来,老师是个有执念的人,他的生平行迹表明他更倾向于“晓晓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这一类人物。但是,做人不以事功论成败。老师全心全意地待人,老师掏心掏肺地做事,无论老师的理想有无实现,他行无遗力地全部付出了。因为他这样的付出,让很多熟悉了解他的学生感佩之余隐隐心疼。
我的老师快要八十岁了。我十分感慨。
我无法判断他是否觉得过往无憾,但可以确定的是,我的老师他的灵魂一直在燃烧。
人的美并不在于皮囊,而在于他的心神。我总记得老师的,是他那副炽热的心肠。
我的老师快要八十岁了。我想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会发现,他没有虚度年华,也没有碌碌无为,他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没有留着自己消闲享福用。
我的老师快要八十岁了。他的姓名,因为学生对老师的敬意,不忍直言说出了。我的老师以他迥异于别的老师的丰神,刻在了学生的心里。
(沃薇,杭州外国语学校高级讲师/责编 王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