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

2017-11-25 04:12叶延滨
作品 2017年9期
关键词:碉楼西昌学校

文/叶延滨

少 年

文/叶延滨

叶延滨

叶延滨,当代诗人、散文杂文家、批评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曾先后任《星星》主编及《诗刊》主编。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47部,作品自1980年以来先后被收入了国内外500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意、德、日、韩、罗马尼亚、波兰、马其顿文字。作品曾先后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新诗集奖(1985年—1986年),以及四川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50余种文学奖。

蝈蝈、骨牌和草蛇

我最早的自我游戏,有点像砌搭多米诺骨牌。那时,父亲在大学任职,很大的房子,很空的家,很少的人,少到经常就我在家。平时,我不与父亲住在一起,我上寄宿学校,周末回到母亲那里,母亲在城里的机关上班。只有放假了,我才到父亲那里住一段时间。父亲所在的学校,在成都西郊的光华村。五十年代初,就是建立在乡间田野里的一所大学,连学校的围墙都是竹篱笆。大部分的校舍都是平房,最初还有不少草舍,到了五六年和五七年,才变成了青瓦盖顶。一九五七年那年夏天,到父亲处度假,就像下乡,住两层的小楼,一出门,完全是乡村景象。父亲身边一直配有警卫员,给大学校长配警卫,可见天下大定不久。警卫员姓张,名余祖,后两年又改叫通讯员。下班没事了,就带着我们捉蝈蝈,抓知了。那时的蝈蝈真多,一早出去能抓几十只回来,把蝈蝈放在玻璃窗和纱窗之间,那是最好的蝈蝈笼。蝈蝈爱叫,晚上一起叫,能压过外面的蛤蟆声浪。我就在窗户上拴一个小棍,一头捆上绳,绳的一头引到床头。晚上睡觉,被蝈蝈的百家争鸣吵醒了,拉一下绳头,咚地敲响了窗框,刹时万马齐喑,继续睡太平觉。在乡下度假,鸟啼蝉鸣,风清气爽,常睡得三竿不觉晓,醒来,恨那大好时光昏昏然过去,不甘心。于是便在闹钟上下功夫,不仅要有响声,还要有动静。那时闹钟都是机械型,小铁锤当当地敲钟上的小铃,叫“双铃马蹄闹钟”。在闹钟小锤上系一根丝线,线的另一头摆着一排骨牌,骨牌的另一头,放个皮球。铃声一响起,丝线一抖动,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倒,骨牌先是被动挨打,然后又去打击下一张骨牌,传递着力量和不安,最后一张骨牌把力量传给皮球,滚动的球最后砸在脑门上,起床了!这是孩子的游戏,我从这个游戏中发现我的智慧,我觉得我能当物理学家。那阵子,我爱读苏联版的《十万个为什么》。

张余祖这个通讯员的名字能叫我记住,实在是个奇怪的事。许多更熟的同学、同事和朋友,名字都忘了。他只是和我度过了两个假期,竟然烙印一样忘不了。他会捕蛇!晚上带我出去散步,手里总是提着细竹棍,专门用来打草惊蛇。他说不小心踩上草丛里的蛇,会有危险。有一回,草丛中惊了的蛇不逃走,反而向张余祖扑过去。他手一挥,捏住了蛇的七寸,将那青蛇提起来,一扬臂远远地丢到小溪那头去。后来,他告诉我,他父亲是卖跌打刀枪药的郎中,专门抓蛇、蝎、蜈蚣等毒虫制药。他从小就抓这些虫豸,习惯了。

这本来是件不大的事,但对一个小孩,印象深刻。印象再深,能记住他的名字,还在于这个夏天不平常。那时,在校园里散步,看见教室里常发生激烈的争论,争得白热化了,就会有人被架到讲台上,低头听别人的呵斥。

那个夏天,在我的记忆中,有两点值得反思。一是我小小年纪,怎么就想到把所有的蝈蝈关进纱窗里呢?一面是玻璃窗,让蝈蝈们感到风景如画前途光明,另一面是纱窗,让它们空气清新自由呼吸,一旦蝈蝈们放声歌唱自由争鸣,我又给它们敲一棒子!二是我小小年纪,怎么也会玩骨牌游戏?看“令如山倒”,一倒都倒,被人打击者,再去打击别人,谁都是链条中的传递者,这不是在建造一种“机制”吗?

那个夏天过后,我再也没去这所郊外大学的校园里度假了。第二年,我的母亲从省城下放到偏僻的大凉山“锻炼改造”,一年后,留在了当地师范学校当语文老师。母亲回不了省城,我也坐了三天的长途客车,去了大凉山,和母亲做伴,在大山深处开始了底层少年的生活。

我童年生活最后一个夏天的记忆:蝈蝈,骨牌和一条草丛里的蛇。

凉山的邛海边一排平房

在大凉山的首府西昌城南十来里,有个叫邛海的湖,湖西有座叫沪山的山,三十多年前,山下湖边有一所学校——西昌师范学校,在这学校的一排平房中,有过我的家。那是“大跃进”后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的母亲从成都下放到这个偏僻山区当一名教师。不久,我也从成都转学到西昌,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是“一二·九”时期的“老红军”,突然下放,成了一个教员,这中间没有任何人作出说明。在下放以前,母亲是省上一家刊物的副主编和某研究室的副处长,尽管在五年之前她受到过开除党籍的处分,从某部长职务上降了职。她到西昌是省教育口下放人员的“带队领导”,其他被下放者到基层劳动了,她呆在机关里闲得没事干,又不愿去监督巡视下放人员,于是就要求到学校当老师。不知谁同意了,她就来到了这所师范学校。到学校后,她每月去领工资,发现自己的工资比校长的多得多。她想,我来锻炼的,怎能这样特殊?于是她交了两份申请,重新入党的申请和要求把工资降到低于校长水平的申请。入党的申请没批,工资很快降下来了。从此她在大凉山呆了二十年。二十年后,母亲的党籍问题得到甄别平反,恢复了党籍和职务,但她的下放问题和降工资问题“无法弄明白”。这二十年来她的档案一直还在省上,她是真正地“自动下放和自动降级”二十年。

我从成都坐了三天的汽车,又让一辆小马车接到了这个家。

那时,这里真荒凉。学校没有围墙,野兽常在房前屋后窜。大凉山,社会治安也不太好,我到这里一星期后,就出了一起凶案。师范学校的旁边是民族干校,那天民族干校的会计从城里领工资返校,就在师范学校下面的小路上被人劫杀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读了艾芜的《南行记》,如果你今天读这本书,就可以了解我那时的心境。

比蛮荒更直接的是饥荒。我到这里后,正是全国的三年大饥荒。西昌是一个没有大灾的地方,除了夏天的泥石流,人们还没有经历天灾的经验。

在延安搞过大生产的母亲,又在这里让我体会到许多难忘的事。

我们在门前的空地上种上了包谷,长得挺好,但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没阳光,包谷秆就拼命地往上蹿,老高老高的,夏天第一场暴雨,它们全倒了。我们在屋后种了南瓜。南瓜长得很大,二三十斤一个。

饥荒年月,冬天特别难熬。越冷越饿,越饿越怕冷。在学校里念书,一下课,大家就靠着太阳晒着的那面墙,此刻才特别觉得“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们都是向阳花”真是唱到心坎儿上了。母亲为了让家里有些暖和气儿,每天一大早,就到学校的大伙房去,用家里的旧脸盆,满满地装一盆从灶坑里掏出来的红炭灰。山区烧的是柴草。木炭渣和热草灰,在盆里压得严严实实,直到傍晚都还会有热气。

母亲是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在这饥荒年间,每月还能领到一斤肉和两斤黄豆。母亲把肥肉炼成油,把瘦肉切成末,炼在油里。这一斤肉就变成全家一个月菜汤里的油花儿了。黄豆也没有吃过一颗整的,每回母亲抓出一把,泡一夜,第二天用铁臼捣成浆,浆汁当奶,豆渣煮菜。

在那个灾年里,我开始了在大凉山里的生活。这三年我长高了两公分。这三年我就读于邛海另一侧的一所初中——西昌川兴中学。

现在,这地方是有名的航天城——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去年,我应邀去现场看亚太一号发射实况。我对主人说,我在邛海边住过三年。“哎呀,那可是依山傍海最有名的风景区,著名的疗养地。”是啊,我想起来了,那里确实风光美丽,只是住了三年,我都没有注意到这山光,这水色,可惜了。还记得一件事,我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那年夏天,我抱着一根木头,仰在水上玩。忽然,两个大孩子抢走了这根木头,我两脚探不到底,心一惊,拼命向岸边游去,于是没有沉下去……

老 庙

中国的风景大致都一样:河边有山,山上有庙,庙里住着老和尚。一到这种风景地,就让我想起我住过的一座老庙。这座老庙所在的地方,现在有许多人都知道——西昌。我在那老庙住的时候,西昌还是个无名的边地小城,那城边有个美丽的高原湖,名叫邛海。邛海的西南侧,是一座风景山,叫沪山。沪山风水好,从山底到山顶有一脉,树木特别的繁密,远处望去,高大的树冠起伏如浪。在这树浪中,错落有致地有大大小小十来座寺庙,从山脚到山顶,隐约可见,让人想起仙山琼阁这个词。

我进庙不是出家。大跃进后,破除迷信,把老庙里的老和尚们遣散了,剩下个空庙,挂上一个牌子:西昌专科学校附属中学。我和两百个初一新生,接了老和尚们的位子。大跃进年代一切都那么敢想敢干,除了老和尚念的那本经与我们念的不一样外,庙里其他的变化不大,所以在我前半生里,有了住庙的经历。学的那些课本大都诚心诚意地忘了,留在记忆中的是一年多的庙里生活:简槽、菩萨、臭虫、花豹、老僧……

老庙生活最先给我留下印象的是引水的简槽。我从成都随下放的母亲到西昌,又从家里进了老庙。我个人的生活却一下子退了八百年,也就生平头一回知道简槽这种东西。山泉在高山顶上,多年以来,人们把碗口粗的棕树一剖为二,然后掏去树心,形成一个长槽,槽与槽相接,水就越沟过坎,跳崖穿涧,流进老庙的灶房。简槽是一槽搭在另一槽上的,如果其中一根被风吹落,被动物撞掉,老庙立刻就会断水。我到庙里最早的勤务就是去查简槽。全校师生饮水就靠简槽引来的那股汩汩细流了,一天断流好几回,上山去查水是没办法的事。上山查槽,在槽的两边,因为常有水流滴注,所以树草丰茂,苔厚路幽。那些简槽不知是哪个朝代的物件,锈满木菌和青苔,像百年老人的手。这使我感到一种恐惧,想起这原是一座老庙。

老庙里的和尚被遣散了,那些泥胎的菩萨还继续留任。没有了香火,就没了神采。没有人来颂经敲磬,就没有了威严。文菩萨和武菩萨都一个个呆坐着,在我们的身边,当留级生。听不进三角代数,政治经济,现在想起来,觉得真是如从第一线“退休”下来的一些人的神色。在位和不在位不一样,在位有香火和没香火也大不一样。我觉得在老庙里上那些课没算白上,就因为好好看了那些坐在身边的菩萨面孔,想到了另一种菩萨心肠。

老庙在大山上,于是常和野物相遇。那时国家极其困难,每月定量配给二十一斤粮,三两油,半斤肉,市场上买不到任何东西。每天都在饥饿状态,只好上山挖山药充饥。那地方山药叫黏口苕,长在山间石缝里。我们下课带上小锄去挖。这小锄,把儿只有手臂长,锄口只有一寸宽,是山里人挖药用的,在石缝里掏山药比较顺手。挖山药会遇到野物,猫头鹰、狼、麂子。开始怕,但饿起来,也就不觉得猫头鹰的叫声和狼的眼神儿恐怖了。有一天半夜里,一对金钱豹闯到老庙外,在通往厕所的后门叫了一夜。全校师生都被那叫声吓醒了。当时我和三个同学,就住在后门旁的一间小屋里,我们竟没有一个人醒来。第二天早上,听见大家对那种声音的描绘,看见住房外十分清晰而硕大的爪子印,我们再也不敢上山挖山药了。

在老庙没有被花豹吃了,却被臭虫们饱餐了许多次,应该说,从生下来到现在为止,老庙的臭虫我认为是最狡猾、最疯狂和最可怕的了。刚进庙,不知庙里有臭虫,在和尚们原先住的楼上,把地板扫干净,打个地铺就睡。半夜浑身火烧一样地痛。点上煤油灯一看,身上已被咬肿了。掀开枕头,还没有来得及撤退的臭虫就有十多个,用油灯照一下墙板,新开来的臭虫大军排成队地前进着,用油灯一燎,烧得啪啪响……第二天我发高烧,打针吃药一个星期才缓了过来。之后,就逃到后门旁的那间小屋,闹豹子后,我也没敢撤回到那老和尚们住过的楼上去。

这就是老庙留给我的印象:比和尚厉害的是赶不走的菩萨,比庙里菩萨厉害的是庙外的花豹,比花豹厉害的是真咬人的臭虫,比臭虫厉害的是不怕咬的老和尚……

故事在水波的底下

眼前是一派波光荡漾的湖水,湖面不算宽阔,四周的高山环抱着它,我们站在山坡上,能清晰地看到这高山湖泊的边缘。四周的高山,湖边的坝子田野,构成奇绝有美景。说这湖不算大,走一圈也有百十里路,望山跑死马,在高原这句话一定要记住,高原抬高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看得更远,高原的空气更加清澈,远处的风光好像就在面前。连那天空的云也格外的美丽,高山气流多变,云的姿态也丰富而多变,轮廓分明,有观光者到这里,就是为了看云,叫做观看高原云象。我站在这里,我看到的和同行人不一样,他们是初来的客人,而我是重返少年的时光,也就是说,是四十多年前的岁月,那时,我的学校就在这座大庙里,现在大庙修葺一新,进门要收十元钱门票。而我在这所大庙读书的时候,大庙破败得只剩下几个泥菩萨了。山脚下的西昌专科学校办起了附属中学,没有校舍,就把我们这近两百个初中一年级的孩子送进了大庙,不是出家,也不是习武,坐在菩萨的旁边读书。

不知道那些和我一起在大庙里与菩萨一起读过书的孩子,还记得大庙里的故事吗?我曾在一篇叫《老庙》的文章里写过它,写它的破败与荒凉,写它墙缝里厉害的臭虫和山门外的花豹,当然,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它让我记住了一个饥饿的年月,站在这油漆一新的山门外,一阵饥饿的疼痛又咬住了我记忆的引线。怎么能体会到一个孩子曾有的饥饿感呢?好哟,讲几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细节吧。

半勺玉米粒。那是一个下午,我和两位同学指派参加勤工俭学劳动,协助食堂管理员去城里拉一车粮食回来。从学校到城里有十五里路,人力板车空车去,一人拉两人坐,不累。回来时拉上三四百斤大米,管理员在中间架辕,我们各在一侧帮忙拉,也还行。不算累,但出了力,就更饿,傍晚回到学校,一人一碗菜汤,比平时不参加劳动的菜汤稠,有菜叶了。主食是煮玉米粒,一个四勺。打饭的大师傅后给我打,打第四勺时落下去几粒,师傅又给我添了小半勺,大概就二三十粒。如果是大米就数不清了,玉米粒大,能数出来。大师傅把碗递到我手里的时候,同行的那位同学突然放声大哭。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怎么了?”同学依然大哭,委屈得直抽搐。问了半天,他才说:“我,我为什么,少少了半勺!”也许今天的人听了会觉得太小气了,但那天管理员很认真地调查了此事,我们俩都没有动筷子,用一杆小称,把两只碗里的玉米分别称了。大师傅手真准,两碗玉米竟然差不多一样重!这才相信了大师傅解释"破例"多加半勺的原因。那时所有的学生都在学校吃饭,八个人一桌,每天值班的同学负责分饭,分饭的工具是一杆自己做的小秤,像中药房抓药,把米饭分进八只形状各异的碗里。这是一件很严肃的工作,如果一个人当值之时分饭不公,耍了小聪明多占了别人的便宜。这是最大的事情,他会没有朋友:“这个人连分饭都要搞鬼!”

饥饿让人变得小气,也变得没有尊严。这是一件让我回忆起来都要脸红的事情。大概是过国庆了,山下的专科学校领导上山来看望学校里的老师。老师也在大庙里住,老师也吃食堂。山下的领导给老师们带了几斤肉、干海带和一些干菜。那天中午老师第一次不在大食堂打饭,而是在老师开会的小会议室聚餐。也就是三桌人,每桌有一碗肉,几碗菜,主食是一碗米饭,分量比平时多一点。今天看来,这是太正常的小聚会了,过节嘛,领导来慰问嘛。但那天的情形完全出乎人意料。所有的同学,都不去食堂了,都围住小会议室,里三层外三层。我也傻呆呆地站在会议室外的院子里。没有人召集,把所有同学召到这小会议室前的是肉香味!是进了学校就没有闻到过的肉味!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闻到这肉味就傻傻地站在那里。1960年的国庆,在我一生中都不会忘记,从老师的会议室里飘出来的肉味。也许反差太大了,一座古庙,一群孩子闻到了肉味。也许今天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其实,我可以说出当时孩子们的心情:“多香的肉味呀,为什么没有我的,哪怕一片肉,哪怕一勺汤?为什么?”孩子们不会明白,坐在里边老师们的心情。大家静静地站着,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会议室里的老师没有一个人动筷子,会议室外的孩子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都凝固了。最后是一位女教师忍不住了,她哭着从会议室跑出来,打破了这场可怕的沉寂,结束了“包围会议室”事件,记得后来人们用这样的话,讲述肉香引出的安静的“骚动”。

这就是我的初级中学,一座古庙给我的记忆。今天我站在这修整一新的“名胜古迹”面前,青山在后,碧水在前,而记忆就像面前湖水波浪下的鱼,重新游进了我的生活,那半勺玉米和肉香味引出的“安静骚动”,让我再一次回到1960年:一个坐在泥菩萨旁读书的孩子,他眼前的青山绿水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在看从窗缝里投进来的那缕阳光,那阳光再挪两寸,就可以吃午餐了……

细雨霏霏中的碉楼

往事像阴雨天里的蘑菇,一簇簇的,又分不清,于是你觉得你是一棵老树了,老树与细雨也许就是人生一种境遇?电视上正在播广东省开平的碉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前年去广州,专程到开平去看过碉楼,那是上世纪初年,在海外发了财的华侨,回到故乡盖的洋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绝大多数的人还在饥寒交迫中挣扎,“一个脚印里站三个贼”,富起来的华侨成了盗抢的对象,无奈之中,一幢幢富宅盖成了碉堡与洋房的结合体。这是建筑中的怪胎,也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一个畸形的文化产物。

与碉楼相似的建筑,我在童年时见过,那是在大凉山的西昌。我是1959年到西昌的,随下放的母亲从省城到了西昌。1959年,解放军刚刚平息了大凉山彝族反动土司的暴乱,结束了奴隶制进行民主改革。关于这段历史,老作家高缨写过《达吉和她的父亲》,当年还拍了电影,故事是说一个被彝族土司抢去当奴隶娃子的达吉,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汉族父亲。电影拍得美,与电影呼应的,是我在西昌处处都看得见高高的碉楼。西昌的碉楼与开平的碉楼无法相比,典型的“土楼”。西昌碉楼有三四层高,每层只有一间房的大小。碉楼紧依着老百姓平时生活的用房拔地而起。碉楼的地基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石头地基上的墙体是土坯砌成的土墙。修建碉楼,就为了防止土匪和山上的彝族奴隶主、土匪抢物,彝族奴隶主抢人,抢去就当奴隶娃子。西昌现在是大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在我到西昌时,还是汉族聚居地区,汉人生活在平坝里,彝人生活在四周的高山上。民族之间的矛盾深浅与冲突大小,可以从村庄的碉楼数目显现出来。童年时光,从大都市来到边地,夜色朦胧中,那些高高站立在村庄之上的碉楼,让我感到呼吸的空气都充满了恐惧。

这些石头和土坯建成的碉楼,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新奇,也因为高原的风雨让它们满目疮痍。自从西昌解放后,民族间的隔阂还没有完全消除,但彝人土司下山抢劫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了。碉楼没有枪炮留下的创伤,却经不住风雨的剥蚀,像一个苍老的守望者站在高原的阳光下。我常常着迷地望着碉楼,在阳光下,它褐红的土墙凸凹不平,粗糙而又沟壑密布,让人感到它已经站得饱经沧桑而不愿说出它的故事了。每一个碉楼都会有他的故事,虽然是土楼,又在穷乡僻壤平凡得像这里的石头和泥土,真的,就不过是一些石头和一些泥土因为一个愿望聚集在一起而已。碉楼旁长满高原的仙人掌和霸王鞭,这些热带植物,表明这里有漫长的干旱季节。旱季的大凉山河谷地区吹着燥烈的风,这些风把西昌吹得长满了仙人掌和霸王鞭。这些风把大山也吹得两副面孔,阳面迎风光秃秃的焦黄,阴面则被森林涂满墨绿。不过,西昌除了旱季还有淫雨霏霏的漫长雨季。老百姓说了,西昌只有一场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年三十。老百姓还说了,西昌无四季,下雨便是冬。

我是在一个雨季住过碉楼,那是秋天收割庄稼的日子。秋天,西昌的雨季把这里变成了最冷的日子,我所读的初中,奉命下乡去支援人民公社的秋收。住进村里,生产队把我们安排在碉楼里,进入高高的碉楼,爬上扶梯,四周光线很暗,碉楼没有我们通常的窗户,只有五寸见方的“通气孔”,从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情景,但小得连头也伸不出去。碉楼高也就不潮湿了。窗孔小,也就不冷了,铺上一层干草,我们便打开被包,在碉楼里住下了。全国的灾害造成粮食的恐慌。西昌这个西南高原腹地的坝子,没有什么自然灾害,但要向灾区调拨粮食。粮要调走!这消息在农民中传开,出现了瞒产和隐藏粮食的事件。派我们“支援秋收”,就是在各个要害位置监督生产队“颗粒归仓”。却今难忘,我站在霏霏雨水中,头上戴着一只斗笠,高高挽起裤腿,赤脚站在田埂上,看着农民在雨里收稻,脱粒,然后挑着一担湿漉漉的新谷子,送到粮站去。在送到粮站的泥泞道路旁有我的同学,在粮站收谷的水泥晒场也有我的同学,在烘干湿谷子的现场还有我的同学,直到这些谷子装上“支援灾区”的大货车。

这是一个最漫长的雨季,那些雨丝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中。这也是一串最漫长的夜晚,那些日子,在碉楼里睡觉和休息,没有电灯,昏黄的煤油灯也只在睡觉前点亮一会儿,滴滴答答的雨声浸透梦境……

前两年,我有机会再次回到大凉山,我认不得眼前的西昌城了,这座高原小城变得和内地的城市一样。特别是那些石头和土坯砌成的碉楼从眼前的风景中消失了,消失得像梦,也像云。比起高原的云,碉楼竟然更梦幻。云彩虽不是当年的云彩,但依旧有高原云彩的风貌,形态万千,轮廓分明,变化无穷。而那些碉楼,却好像从来没有在这块高原坝子上站立过,只是在细雨霏霏的梦里,才那么亲切地成为记忆中的风景。

时间爬得比蜗牛还慢

在我的记忆里,饥饿不是一种肉体的感受,而是时间。肉体感受到的那种饥饿,是随机产生的临时的感受。啊,有点饿了,吃点什么好呢?是对这一类饥饿的应激反应。当然,这是来自身体正常健康的反应。现在,最流行相反的东西“厌食症”,厌食症的流行,发出一个明确的信号,饱食终日正在侵占最可宝贵的每个人的内在空间。

那是并不遥远的记忆,当饥饿成为一种常态,我也生活在这种常态中,我的肉体已经懒于或者说不能向我自己发出来自肠胃的信号了。这个时候,我关注到了另一个信号,时间爬行得比蜗牛还慢,时间因为饥饿,也走不动了。

饥饿的时间在哪儿?那是在教室窗上爬行的阳光。在“自然灾害”的年月,我的记忆是小学高年级的早自习。小学高年级,再加早自习,这意味着充满阳光,布满清新空气,空气中飘散着露水浸润后的花草气味。是的,就是这样,我的高中早自习也是如此,只是多了一个定语,那是饥饿的年月。饥饿的年月也有阳光,也不缺雨露滋润花草,空气清新透亮。只是阳光总是爬得那么慢。因为粮食紧张,我所在的那个地方,机关和学校都将一日三餐改为两餐。早饭在两节自习之后。第二节早自习的下半段,我的脑子里就是一碗稀粥。说脑子里是一盆糨糊,意思是什么都不清楚了。一碗稀饭同样能达到忘掉一切的效果。一碗稀饭什么时候能到手上呢,阳光知道。我早就记住了阳光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告诉过我的那一刻,那一刻,阳光会爬到窗台上一个细小残缝。阳光爬到的时候,下课的电铃就会像我的心房,高声的欢叫:下课了!开饭了!今天的粥好啊!更稠!只是今天的阳光好像比昨天爬得更慢。不看!数一百再看!云彩快走开!……啊,真的,我无法告诉你饥饿的感受,但我可以对你讲早上的阳光,讲一讲阳光怎么爬得比蜗牛更慢。

饥饿的时间在哪里?是在粮店前静静地排队的小椅子。电影里演的在灾荒年代,人们抢粮仓,场面如同打仗。我记得的不是这个样子。我们是和平年代懂规矩的市民,大人告诉孩子,高鼻子的洋人逼我们还债,用火车拉走了白面、大米、猪肉和苹果。我们懂道理,排队就是懂道理的行为。排队是因为粮店据说要出售红薯,一斤粮票可以买五斤。这个消息让粮店前的小椅子、小菜篮和报纸包着的砖头排成长长的队伍。排多久粮店会开门?不知道,听说拉红薯的汽车早就出城了。小椅子和小菜篮排成的长队,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守规矩,一个跟着一个。只是小学生,会有说有笑地走着。而小椅子、小菜篮和大砖头静静的呆立在队伍中,一动也不动。我看着这长长的队伍,心想,他们一定饿坏了,如果他们吃饱了,就会像变魔术一样,变成一队欢蹦乱跳的小人儿,唱着歌,跳着舞,让这条街成为神话世界。也许,这是我最早的创作。只是饥饿打断了我的念头。我望着越来越下坠的夕阳,用双手支着下巴:“看来今天是不行了,明天会来吗?”我不想丢掉希望,没有希望的话,我也许就会变成那把排队里的小椅子。我看着小椅子,恍忽中,听见小椅子向我打招呼:“您吃了吗?”我一定神,四周看,没人啊。

多年以后,读到小说家贾平凹写的一首诗。诗的题目是《题三中全会以前》。我看了题目想,这个贾平凹,外国人读了,一定不知道他说的是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再说了,题目像社论,这是诗的题目吗?但当我读到题目下面这几行诗:

在中国

每一个人遇着

都在问:

“吃了?”

这四行诗,让我的眼眶一下潮润了,我相信,他和我一样,知道为什么阳光爬得比蜗牛更慢啊!

望月独行

中学同学来信,说是“西昌高中六六级三班同学会”,在国庆长假期间,想要聚会一下,问我能否回去。我没有回去,新买了一套房子,忙着装修搬家。西昌对我来说太远了,三千里山水迢迢。西昌高中六六级三班也太远了,三十年的岁月烟云。他们属于少年的我。

我在西昌读了三所中学,两所初中,一所高中。第一所初中是西昌专科学校附中,中学设在邛海边的一座大山的老庙里。第二所初中是川兴中学,是所乡村中学,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在这里读书,同时学会了种菜,割草和打柴。最后考上了西昌高中,读完高中后,又在学校度过了“文化革命”最初的几年,然后到陕北延安插队。几乎十年的西昌,留给我最美的是什么?眯上眼,脑海里浮动着一片银色的月光:“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是张若虚的诗句,也是我梦中常有的西昌月夜……

这是邛海湖滨的月色。刚到西昌时,曾任过宣传部长和刊物主编的母亲,是在一所师范学校当老师,那时正在流行《青春之歌》这本书,同学们都知道母亲像林道静参加过“一二·九”,因为受了处分下放到了西昌。学校在邛海边上,离城还有二十里路。我记得最初几个星期天母亲会给我一元钱,让我进城去看一场电影,那是我在省城星期天的休息方式。为一场电影,来回走四十里路,回家的路浸在月光里。西昌是个高原盆地,盆地中心是邛海这个高原湖,四周是环形群山。看完电影,出城时四周黑咕隆冬。夜幕中环立在四周的大山,峥嵘高耸,把天挤得很小。挤在一起的星斗,“大星光相射,小星闹若沸”。我常仰望这些晶亮的星子,叫自己忘却黑暗压过来的恐惧。高原的风把天擦拭得洁净如镜,好让那轮月亮升起来。山真高,月亮缓缓地向上爬,先是一片乳色,然后月色勾出大山的轮廓。刹那间,一轮明月跳出山来,给人的喜悦真如孟郊的诗:“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好一个石上生出的月亮,又大又亮,叫黑暗中的高原一下子生机盎然。天上一个月亮,邛海的水中还有一个月亮。两个月亮互相顾盼,“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银色的光辉四处散逸,把归程抹出一路诗意。

记得四川著名作家高缨当时出了一本散文集,名字就叫《西昌月》。也许西昌的月亮真会比别处的可爱,一是高原天空格外明净,二是高原盆地地貌在月亮升起前后反差强烈,三是高原湖泊让西昌有两个月亮。然而对我来说,这月光,是我少年生活中,难得而可贵的亮色。月下独行,这是我少年时代常有的事情。进城要走夜路,周末回家也要走夜路。在川兴中学读书,我是住校,我的学校与母亲的学校相距三十多里路,刚好围着邛海走半圈。星期六上完最后一节课,就是下午五点钟了。归家路上,先看日头西坠,落天金鲤似的晚霞游进苍茫的暮色,然后夜幕悄然低垂,让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期待月亮升起来。在月光下,伴我独行的还有那些美轮美奂的诗句。“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啊,千年以前的李白,也知道会有一个少年,在边城湖泊的月下前行?“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李贺的诗常让少年的心伤感,其实,月光给我的是一种淡淡的温馨,像回家路上另一端的母亲目光,还像牵动我勇气的自信。说实在的,离开省城去边城西昌和母亲作伴,我并不知道情势的险峻。母亲也许永远被贬放于一个山区教师的讲台,而且日后连这谋生的职位也被剥夺。我去了西昌,也陷入四周阻隔的人生困境,像暮色四起而没有月亮的时候,四周是高耸的黑暗,和黑暗中的群山!

在令人窒息的高压中,我策划了一次突围和逃离。约上三个同学,半夜一点钟在学校贴出一张大字报:“我们要步行长征去见毛主席。”算是告诉大家我们出逃的理由。然后,四个人背着行李背包、铝锅和脸盆,悄悄离开学校。那一夜,我们在又大又亮的月亮关照下,开始了人生第一次长途跋涉。四个半月后,我们行走了六千七百里路,在隆冬腊月到达北京。

出逃那一夜的月光真好。我记得,因为不是月下独行,身边还有三个同学,心底升起一种豪放之情,啊,“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银河千斛水!”少年不知愁,说走也就走了。

月光下的边城西昌和月光下的少年情怀,都成为梦中的清辉,远远的,飘逸的。

没有回去参加同学会,收到西昌寄来的“同学录”,上面有与我一起月夜出逃的三位同学的名字:张云洲、王守智、陶学燊。

吾爱吾师

收到高中同学邀同学会的电话。关上电话,却想,都半个世纪了,这同学会大多数人还认识吗?高中同学曾寄给我一本同学录。初中的呢?说真的,初中同学的名都基本上忘记了,只记得一个姓侯的。老师呢,老师中有个何守模,二十年前还写过一篇回忆他的文章。还有呢?真是奇怪了,又蹦出来三个名字,赖仁价,左惠兰,李华强。这四位老师,只有何老师多年前与我有过书信联系,没有见过面。其它三位,不仅没见过面,自从离开那所学校,再没有联系过。五十多年啦,他们的名字怎么像藏在石缝里的鸡毛信,过了半个世纪,因为另一个无关的电话,破土冒出来。

一个何老师,扯出四个老师,四个老师拉出一个学校。这个学校叫西昌川兴初级中学。在饥饿的“三年自然灾害”,我刚考上的一所初中停办了,中途转入这所乡村中学。一进了这所乡村中学,有两个非常深刻的印象:没有围墙和校门,四周都是稻田所围的几间用土坯垒起的教室。学校没有电,上晚自习一人一个小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灯。我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我的初中和“三年自然灾害”,因此,这四位老师的名字记录了我人生中一段非常时期。

何守模。我写过他一篇文章《何先生》。他是四川大学历史系高材生,读书当了大学生右派,毕业分到这偏僻的农村中学任教。学校规定,右派不能叫老师,他进教室上课,值日生就喊:“起立,何先生好!”何先生课教得好,脾气也大,教鞭敲桌子是他的特色动作,真生气时还骂人。因为出自名牌大学,会讲课,反正都“先生”了,所以校领导也任其发飚。他对我很好。他除了上课,还管图书馆,我是他图书馆一号读者,所有的新书先睹为快。为此还闹出许多矛盾。《红岩》刚出版时,学校分到一册。语文老师去借:“为全校同学进行传统教育需急用。”何先生说对不起借走了。冤家路窄,这个老师上课时发现这本书在我手里。怒不可遏向校长告状。据说校长反问他:“你没事惹那个右派干什么?你挣多少?他挣几文?你上完课回家,他上完课管图书馆。换一下,行吗?”出面替语文老师出头的是教导主任,在全校大会上臭训我一顿。初中毕业时,何老师送我一张书签,是北京中央广播电台的照片,照片背后他写上:“祝你顺利考入高中,并有机会继续深造……将来在这所雄伟的大厦播出你成功的消息,我会听到的。何守模”多年后,我走进了这所大楼,在这里完成了我的大学毕业实习。我想到了何先生,他是我的“预言帝”。

赖仁价。学校的教务主任,但什么事情都管。替语文老师出气训人这件事,让我记一辈子。期末全校大会,我统考得了第一。他代表学样发奖状,拿着奖状先骂人:“叶延滨自以为聪明学习好,上自习看小说,自高自大,自大两个字叠起来是什么?臭——”然后把奖状递给我。(此法绝杀,让你不得不站在他面前,听他讲完。)他更高明的是按照人民公社管理社员的方式管学校。农村中学没钱,困难时期饥荒,他竟然把这个又没钱又饥荒的学校办下去了。每个同学有一个工分本,好像规定一年要挣100个工分。学校所有的空地,全部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园,每小组一块地,种出的菜,交食堂后换成工分。每个星期六是劳动课,到学校背后的高山上割茅草,交给食堂做燃料。茅草叶坚硬锋利,山里人主要的燃料就是它。同乡下同学去割草,手上全是血道道。割下草还要扎成小草把,把小草把再打成捆,才能从山上背回来。早出晚归,背下山来,浑身都扎满草刺。还有到粮站拉口粮,到河滩抬石头筑围墙,一切劳动都换算成工分。在那个饥饿年代,这所农村初中教会了我大多数的农活,也让我像一个农村孩子一样活着。衣缝里长着虱子,脚下穿着草鞋。进学校身高一米四九,毕业出学校身高一米五一。赖主任得过天花病,脸上留下麻子点。老师们开玩笑就说,“幸亏赖主任点子多”,让学校熬过了饥荒年。

左惠兰。我的班主任。李华强,学校分管少先队和团委工作的老师。我在川兴中学也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事情,我想与他们两人有关。因为我是从城里转到这里的学生,一年后,学习成绩冒了尖,农村孩子能干的种菜、割草之类的劳动也能完成。那年城里开共青团代表会,我就成了“优秀少先队员”代表,跟着李老师列席大会。这对我来说是头一次见大世面:吃会议饭(饥荒年代也定量),听大报告(还要记笔记),住招待所(四人一间还干净)。开完会回校不久,出事了。农田中间的学校,夏天多昆虫。我们宿舍的同学到野外抓了一种能飞的甲壳虫,捉了几十只。偷偷从窗户缝,放进另一个宿舍,满屋乱飞的甲壳虫引出一阵骚乱。不幸被值日老师撞上,成了一件扰乱学校秩序的大事。值日老师的训话有“施放害虫”,“扰乱秩序”,“帝国主义分子才想得出的坏主意”。全校通报,对我的处分是取消三好生等荣誉称号。过了些日子,班主任左老师来动员我写入团申请,我纳闷,不是刚处分过吗?后来我听说,我成了学校“正确对待青少年思想行为”的典型,上报的材料中,已经改正了错误。后来明白原因。初三马上考高中了,那年头全地区十个县,只有一所重点高中。又穷又缺资历的乡村中学要保重点,也就保到我的头上。我顺利地被批准入团。对于发生在我身上的大起大落,左老师和李老师肯定是向上正能量。我也算争气,从这所乡村中学考入全地区重点高中。

老师是什么?有人以为,老师就是给人熬炖心灵鸡汤的烹调师。鸡汤可口,过肚穿肠难入心。入心者是老话“良药苦口”。回想我的初中,离开家后的第一个“社会熔炉”。不像熔炉那么热烈,倒是像一罐汤药,五味杂陈。吾爱吾师,他们的名字就像美妙的药名:当归、杜仲、生地、甘草、金银花……

(责编:杨 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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