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小玉
(华东交通大学 江西 南昌 330013)
霍小玉
——封建社会中的边缘人物
贾小玉
(华东交通大学 江西 南昌 330013)
唐代传奇小说《霍小玉传》是唐代文学家蒋防的代表作,讲述的是陇西书生李益与长安名妓霍小玉之间的爱情悲剧。本文采用了文化审美分析方法对该小说中的边缘人物霍小玉进行深入而具体的分析。文章从边缘人的内涵来探讨小说中边缘人物产生的原因,进而阐释出小说中边缘人物所呈现的复杂意义,认为小说中“边缘人”的产生是唐代封建礼教催生的产物,是特定时代的社会痼疾。文章围绕小说中边缘人物霍小玉所具有的形象魅力和精神价值,思考边缘人物的社会意义和审美意义。
《霍小玉传》;边缘人;霍小玉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为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为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①唐人传奇有意为之的行为的目的是追求文章的审美性,这是文学自觉的表现。这种自觉行为在唐传奇中的具体表现之一就是人物形象的塑造臻于丰满和完备。传奇《霍小玉传》中就成功地塑造了霍小玉、李益、黄衫客、鲍十一娘等人物。边缘人的概念是与欧洲移民问题相伴而生的概念,虽然产生的时代背景和适用对象与唐朝和传奇小说并无联系,但笔者认为边缘人无所适从的处境和心理状态却与霍小玉是相吻合的。这样说来,霍小玉也是特定环境下的边缘人物。
蒋防是唐代文学家,他的一生只活了44岁,留下了诗12首,文、赋各一卷。他年少时便以诗文才名远扬,但真正让他为后人所熟知和铭记的是他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这部传奇写的是长安名妓霍小玉与陇西书生在媒婆鲍十一娘的撮合下相爱了,后李益因书判出众被授郑县主簿一职,到任前,霍小玉向李益八年相伴之期,而李益许诺八月迎娶小玉。李益回家觐见亲,母亲已为他定下与表妹卢氏的婚约。由于惮于母亲的威严,李益知道自己必然负约,便索性断了与小玉的书信来往,并掩埋踪迹。小玉多方探求李益的消息,不仅资财散尽,还累及一身重病。后豪士黄衫客将李益带至小玉勉强,小玉斥责李益薄幸,并在死后化为厉鬼纠缠李益的妻妾,使其终身不得安宁。
这部传奇小说先后被收录于《异间集》和《太平广记》,明代胡应麟也对这部小说推崇备至,称其为“唐人最精彩动情之传奇”②,此外,该小说还为汤显祖取材作戏曲《紫钗记》,足以见其成就和影响。蒋防的这篇小说内容丰富,情节完整,刻画了许多鲜活的人物形象,如霍小玉、李益、黄衫客等。小说也具有独特的社会价值,包含着当时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层面的大量信息。
“边缘人”的形成来源于欧洲的移民问题,是从德国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的“陌生人”理论发展而来的。德国心理学家库尔特·勒温第一次在其《拓扑心理学原理》中使用了“边缘人”这一名词,他认为那些“对两个社会群体的参与都不完,处于群体之间的人”就是“边缘人”。③芝加哥社会学派的帕克认为边缘人“是一种新型的人格类型,是文化混血儿”,“他们站在两种文化两种社会的边缘,这两种文化从未完全互相渗透或紧密交融。”④
从字面上看,“边缘”是相对于中心而言的,不在中心,就在边缘。所以边缘人就是那些不处于社会中心地位的人。这样的处境使得边缘人在中心之外的边缘地带游历徘徊,并且与多个少数群体发生联系,从而具有多重矛盾性格。他们的突出特征是在边缘环境下呈现出进退两难、不由自主的生活态势。他们没有话语权,被排斥,对现存处境具有较强的反抗精神。
霍小玉本是霍王的女儿,也算是名门闺秀。文中很多信息也可看出,霍小玉曾在霍府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优渥生活。首先,我们从媒婆鲍十一娘口中得知小玉是“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而且霍王也层花费数万钱请老玉工为霍小玉打造了一支紫玉钗梳发环加笄。另外,读完整篇小说,我们知道霍小玉通诗文、善歌舞,如果没有霍王的授意和爱护,作为庶出之女,她又如何能接受教育,知书知礼呢?
霍小玉是一位容貌秀艳的才女。鲍十一娘在向李益介绍霍小玉时说“有一仙人,谪在下界”,她用了“仙人”一词点明了霍小玉的美色可以说是惊为天人,地上少有。后来有直接夸赞其“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李益前去胜业坊拜访时,当郑氏唤出堂东阁子中的霍小玉时,李益“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就连霍小玉死后,李益所见穗帷之中小玉的鬼魂也是“容貌妍丽,宛若平生。着石榴裙,紫□裆,红绿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绣带。”霍小玉的美貌可见一斑。霍小玉的才气也随处可见。鲍十一娘说她“音乐诗书,无不通解”。在郑氏勉强女儿为李益唱歌时,小玉“发声清亮,曲度精奇”。蒋防并没有用短笔墨来赘述霍小玉的倾城之貌,但是从他人的言语之间,霍小玉的绝世容貌和满腹才气跃然纸上。
霍小玉又是一位自尊自爱的清高女子。她虽沦为娼妓,却只卖艺不卖身。其择夫标准也是“不邀财货,但慕风流”。她也尤其聪明。在与李益相处的第一夜,她便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因容貌姿色受到李益的爱恋,一旦自己年老色驰,李益对她的爱就会转移衰退,自己就会似“女萝无托”,如“秋扇见捐”。后来李益因书判出类拔萃而被授郑县主簿之职,在李益走马上任前,尽管前有素缣之盟,霍小玉还是敏锐地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她对李益说:“以君之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她意识李益这一走很有可能就不再回来,另结婚姻,之前的山盟海誓都只是虚妄之语。于是她向李益索求八年相伴之期:“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八年之后,她便自愿遁入空门:“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霍小玉就是这样一位女子,她从不因为自己的身份地位而妄自菲薄或降低要求,所嫁之人必须是风流才子;她也不会倚仗姿色而自视甚高或纠缠不休,她明白再美的容颜也会有衰老的一天,自己也会因色衰而爱弛,所以她不求与李益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只希望拥有八年享受爱情的时光。
霍小玉是一位命运悲惨的女子,她的凄苦结局让人唏嘘不已。李益夫人后不久便回家觐亲,果然不出霍小玉所料,李母已为李益定下了与甲族表妹卢氏的婚约。李益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只好“远投亲戚,涉历江、怀”筹备履行婚约的百万聘财。时光飞逝,一转眼就从秋天到了次年夏天,早已过了李益与霍小玉相约的八月想娶之期。李益自以为违背了对小玉的誓言,便索性断绝了与霍小玉之间的书信来往,想要借此断绝小玉的念头,并且还嘱托亲朋好友不要走漏自己的行踪。无奈霍小玉痴情如此。自从李益逾期违规,她便多方打探李益的消息,甚至迷信方术,求巫问卜,但所得的消息只是虚词诡说,每天都不同。一年多以来,忧思成疾,病倒在床。尽管李益早已断绝了书信,霍小玉对他的思念还是始终如一,不惜花费大量钱财送给亲朋以求得李益的消息,甚至于后来一贫如洗,不得不变卖衣物珍宝。后来,她终于从李益表弟崔允明之口得知了李益消息以及李益要迎娶卢氏和躲避自己的种种行径。霍小玉在感叹之余还是遍请亲朋好友,千方百计地求叫李益前来。可是到了这时候,李益还是以自己违背誓言,加之霍小玉病重为由,拒绝前去。小玉终日以泪洗面,一心想要见李益一面,却始终不能如愿。病情也由此愈来愈严重。长久以来,霍小玉就在这样的忧恨相思之中度过,到最后,生命终结在二十岁的韶华里。
霍小玉也是一位刚烈的女子。在黄衫客见义勇为的鼎力相助下,霍小玉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日夜期盼的李益。本来生病已久的小玉,起居都需要有人侍候,但忽然听见李益来了,便“覢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这样奇迹般的表现也证明她深深爱着李益,李益的到来对她而言就如同救命之药一般重要。按理,霍小玉之前费劲千辛万苦找寻李益,应该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但当真的见到李益时,她却“含怒凝视,不复有言”。她恨李益的薄幸寡情,但是也爱他,于是不由自主地“时负掩袂,返顾李生”。死之前都不肯正眼看李益“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似乎是在等待李益的解释。尽管霍小玉这时候已经清楚地了解到李益所做的种种薄幸之事,但她还是希望见李生一面。可是相见之时,百感交集,爱恨交织,万千复杂的情绪奔涌而来,霍小玉没有卑微地求李益给她一个解释,也没有絮絮叨叨地诉说长久以来的相思之苦,更没陈情自己寻找他所经历的种种艰难。她斥责李益作为大丈夫却没有坦荡的行为:“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自己落到这般境地都是李益造成的:“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面对这样的人,霍小玉没有选择寂静地离去,而是选择给予曾今所爱之人应有的惩罚;“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我们可以大胆的猜测,霍小玉寻找李益的过程中经历了心路的变化。在不明真相之前,她还对爱情抱有幻想,或许还不断在为李益找开脱之由。当崔允明告诉自己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后,霍小玉还是邀请李益前来,这时候,她同时还请了李益的亲朋好友。也许她是要做长久离开李益的打算,不然何故请来李益的朋友们。可就连这时候,李益还是百般推脱,不肯一见,失望变成了绝望。恨便由此而生。
说霍小玉是边缘人,是基于她身份地位的中立性和其性格的矛盾性来谈的。在整部小说中,霍小玉在贵族小姐和风尘女子的身份之间游离,上层社会并不愿意接纳她,她本人又不愿意“安分”地待在下层社会。同时,作为不配拥有爱情的妓女,她却偏要仰慕风流,当爱情来临时,她又不敢完全接受,只求数年之欢。对于爱人的背叛和离去,霍小玉早已预测到,却不能做到潇洒放手,反而苦苦寻求多年。霍小玉这样的生存处境和心理状态无疑是她作为边缘人的一种的必然表现。
(1) 尴尬的身份
一方面,她是身份尊贵的小姐。霍小玉是霍王爷与霍府歌姬郑净持所生的女儿。虽为庶出,霍王却疼爱有加。霍王爷不仅给她名分,供养霍小玉母女,甚至给了霍小玉读书识字的机会。母亲郑净持也充分发挥了自己艺术天分,对她调教有方。所以霍小玉才能有过人的容貌气质和极高的文学素养。另一方面,她是沦落风尘的妓女。好景不长,随着霍王爷的逝世,霍府兄弟却因其庶出身份将霍小玉母子赶出家门,从此,她便沦落风尘。但沦为妓女的她却有别于那些以肉体取悦客人的青楼女子。
霍小玉的身份具有二重性,但又不能完全归于任何一边。首先,除了霍王爷以外,她并不被霍府的其他成员接受和认可。霍小玉是在“王之初薨”的时候被霍家兄弟赶出家门,并且让霍小玉“易姓为郑”。可以看出,霍府的人是以霍小玉母女的存在为耻辱的,在霍王刚去世就迫不及待地将其母女“遣居在外”,并剥夺其姓。尊贵的霍府是上层贵族社会的代表,在那里没有霍小玉及其母亲的立足之地。霍小玉本是娼家,却卖艺不卖身,洁身自好。作为歌妓是不值得拥有大好前程和幸福归宿的,可霍小玉却依然追求理想的爱情,不爱钱财爱人才。在中国历史的任何一个朝代,妓女都属于社会的最底层。可以看出霍小玉是极力远离妓女地位的,她内心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妓女的身份。不然何故洁身自好,苦寻良人。从这一点上说,霍小玉在这两种身份之间游离不定,却又在两边都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她也不可能处于社会的中心,只能一直在边缘地带生活。
(2) 矛盾的性格
法国启蒙学家狄德罗曾说:“人物的性格要根据他们的处境来决定”。⑤身份的二重性造成了霍小玉性格的矛盾性。
霍小玉曾有过在上层贵族家庭里生活的经历。父亲的喜爱和小姐的身份使得她在霍府生活的无忧无虑,知识礼仪的熏陶赋予她出众的气质和高傲的心态。刚从霍府出来的霍小玉还保留着她的那份清高,所以她爱慕风流,选择了“少有才思”的李益托付终生。庶出的身份让她和母亲遭到了霍府的驱赶,并且沦落风尘,成为妓女。这样的遭遇和落差让她不得不重新定位自己的身份。他的爱情观也因此受到了动摇,表现在对于爱情她并不敢完全奢求。
霍小玉的思维里有两种并存的身份认同意识,一方面,作为霍家小姐,她是高傲;另一方面,作为青楼女子,她又是自卑的。鉴于自己特殊的生活经历和身份处境,在与李益的相处的过程中,当高贵意识占据主导时,霍小玉便享受着这份爱情带来的甜蜜,与李益日夜相从两年;而当自卑思想来袭,她又清醒地认识到二人身份悬殊,她的爱情并不能长久。以至于“极欢之际,不觉悲至”。
霍小玉虽不得已在两个社会环境里游离,但她并不想屈服,于是她进行了反抗。边缘人的身份让霍小玉有着“旁观者清”的清醒认识。她洞察到了这个时代社会现实及封建礼教的残酷性,她明知李益拗不过母亲的威严,必会另结婚姻,却不曾想过易爱于他人,而是向李益索求八年之期。殊不知,这八年之期也是虚妄,她并不能如愿。霍小玉的这一行为完全是对封建礼教的挑战,她不信青楼女子不配有爱情的社会潜规则,偏偏要嫁与风流才子。就算不能白头偕老,她还是要争取一下享受爱情的时间。霍小玉对李益的苦苦找寻也是她不安于男权社会摧残下的命运所作出的反抗。霍小玉知道男子的誓言并不可信,却还是要在初见之夜亲眼见李益在素缣上题下“引谕山河,指诚日月”的盟誓。她不惜散尽的钱财多方求索李益的消息,在明知李益愆期之故后,却仍然想要与李益相见。在见到李益之后,明明该有破镜重圆的喜悦,她却怒视李益,终不肯以正眼相见。霍小玉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矛盾情状,正是她边缘人属性造成的。
在唐朝,霍小玉这一人物形象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她是特殊时代背景造就的特殊群体中的一员,是当时千千万万妓女的缩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⑥正是唐朝严苛的封建伦理体制造成了社会等级和群体的明确划分,那些无所适从的人自然就成为了边缘人。这些边缘人物找不到自己的所立之地,他们也苦苦挣扎,反抗社会制度。蒋防所创造的霍小玉这一边缘人形象具有独特的形象魅力和精神魅力,引起了人们那个社会处于边缘的妓女群体产生了同情和思考,也引起我们对于当下女性命运和话语权的考,这也是《霍小玉传》中创造的边缘人的意义所在。
注释: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第46页。
②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86页。
③ 库尔特·勒温:《拓扑心理学原理》,商务印书馆,2003,第181页。
④ Rebort E.Park.Human:《Migration and Marginal Man)》,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28,第33页。
⑤ 狄德罗:《论戏剧艺术》(上),陆成达等译,《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一期,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84页。
⑥ 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83页。
[1] 鲁迅校录.唐宋传奇集[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
[2]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3.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 库尔特·勒温.拓扑心理学原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5] Rebort E.Park.Human.Migration and Marginal Man.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28.
[6]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7] 狄德罗著,陆成达等译.论戏剧艺术(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8] 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 卞孝萱,周群.唐宋传奇经典[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0] 陶慕宁.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M]北京: 东方出版社,1993.
J805
A
1672-5832(2017)10-0065-03
贾小玉,女,汉族,四川人,研究生在读,华东交通大学,研究方向: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