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 叶
零点零一毫米
文/乔 叶
乔 叶河南省修武县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天使路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 《认罪书》等作品多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首届锦绣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2010年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以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一辆又一辆电动车飞驰而过,刷,刷,刷,都穿着雨衣,大红,粉紫,浅绿,深蓝。走路的人三三两两,都打着伞。她看着一朵又一朵的伞,游动在这雨夜。
伞有什么好看的呢?没什么好看。这年头,商场楼盘开业都会把伞当成纪念品,伞面上都印着大大的标识,没有什么趣味。不过,若是硬要去看,也能看出一点儿小小的意思来。那些上年纪的不讲究的人,多半会打着深色的净面伞,或者是黯淡的方格子伞。年轻的女孩子们,伞面上多半是雅致的小碎花或者靓丽的大色块。加菲猫维尼熊米老鼠之类的卡通图案下,则是孩子们小小的面庞和身形。小雨衣,小雨伞……她顺脚走进一家药店,导购很快迎了上来。
您需要什么?
安全套。
请到这边。
她跟着导购走过去,七拐八拐,到了“计生专柜”。她微微怔了一下。倒是忘了,安全套可不是一直属于所谓的计生用品么?
蝉翼亲密装是立体环纹,刺激性很强。紧箍高潮装是凸点螺纹,加倍摩擦。这个是超滑快感装,润滑剂的量特别大,效果么,也不用说了……导购喋喋不休,看样子像是个还没结婚的女孩子,讲起这些却是职业化的老练。她平静地听着,看着五光十色的避孕套盒子,想象它们鼓起来的样子。最近微信上有一个流行的表情包,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就哑然失笑。一只鼓起来的避孕套上画着一张圆圆的大脸,脸上两只圆圆的眼睛,嘴巴处是两个字:吃精。
很久以前,她买这种东西的时候,像做贼一样。现在,不会了。她平静得没有任何羞涩,近乎不知廉耻。
终于,导购又去招呼别的来客。她挑了一盒超薄延时装。结账,出门。
在药店门口,她又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春夜,这不大不小的雨,又勾出了习以为常的空落落。雨是抒情的,也是色情的,尤其是春天,尤其是晚上。年过四十之后,她才体会到这一点。
定了定神,她看见有一辆出租车打着空车灯停在不远处的路边。她走过去。司机在看手机,理着个两鬓短头顶厚的莫西干头,精瘦。
她敲了敲车窗。莫西干抬头看着她,眼神很冷,近似于酷。她报出小区的地址和路名,问他去不去。雨天的出租车很紧俏,生意都很好,空不下的。他空车在这里,应该有一个缘故,不一定会拉她。不过,问一问总是没关系的。
走吧。
她拉开车门,收起伞,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怎么走?
听你的。
她闭上了眼睛。
一盒十只。够用一年了。上次买这个,应该是去年了吧。也是一盒十只,上周刚刚用完。尽管做的次数不多,可如果因为没有准备而出了事,那受罪的还不是自己?以前又不是没受过那种罪。
不过,现在想想,受那种罪的时候,倒是好时候。现在,做爱,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越来越没有实际意义。丈夫已经不行了。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行。他是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从根儿里看,她觉得这该算在不行的行列中。就像谁说的?这世上除了穷人就是富人,没有不穷不富的人。那些不穷不富的人,从根儿里说,就是穷人。
床上这点儿事,她往深里寻思过无数次。男人女人都不容易,但在她的意识里,似乎男人还是比女人更不容易。女人除了例假那几天,根本不存在行不行的问题,顶多就是心情好不好有没有兴致之类的软条件。可男人呢?那状态赤裸裸地在那里亮着,一丝不挂。真正的行和彻底的不行都站位分明,无需多论,最难受的就是在行和不行之间。因为有时候行,所以不甘心不死心,总想试试。又因为有时候不行,便又如畏炙火。这种分寸,着实尴尬。
本就是话少心淡不苦不甜的一般夫妻,这尴尬让他们朝一般下滑了一些,添了些往低处去的不一般。虽然事情在那里明摆着,他却从不主动说,她也从不主动问。他小心翼翼地招呼着她,怕她看出他的颓败。她也小心翼翼地招呼着他,怕他看出她的失望。他偷偷地吃着中药,她只当做不知道。可她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么尖的鼻子。她甚至能辨析出那些药的前调中调和后调。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现在也算是一只老虎了吧,母老虎,总是饿着的母老虎。饿极了的深夜,她胡思乱想,想在网上找个陌生人上床,或者在那些传说中的酒吧里找个鸭子试试,想着想着就把自己想出一身汗来。他也是这样吧?男人可是太方便了,只要有钱就可以随便去嫖。他即使没胆儿,肯定也想的吧。话风里都能听出来。
都说烧香拜神,不如床上换人。咱们也换吧?那天,他喝了酒——应该是药酒吧——和她开玩笑。当然,玩笑里都有真话。没有无缘无故的玩笑。
想换就换呗。
那我可就去换了。
我也去。
你不准!
你不是说“咱们”么?
“咱们”不包括你。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对。你就那么想点灯?
不是你先提的么?
……
吵完了架,她下床要去书房睡,他倒是来了兴致,说有了感觉,讪笑着拦住她,连忙爬到她身上。忙碌了很久,终于还是沮丧地滚落下来。她听着他的呼噜声,静静地躺到深夜。
丈夫丈夫,一丈之内。他倒是常在一丈之内的,可他明明就在眼前晃着,吃喝行走,给她的感觉却总是那么不相干。不过,结婚二十年了,也该到这个份儿上了吧,尤其是他尴尬了以后。两人为了丁点儿事情拌嘴,不定是谁会说一句“不过了”,另一方也会说“不过就不过了”。同城的大学同学喊她聚会,三个离婚的女生里,有两个看着状态还很不错,引得她欲念萌动:要不,就真的离了吧。反正到了如今,离婚只是寻常,不是刀山火海。
可到底还是过了下去,一天又一天。最结实的理由是女儿正上高二,好歹得等她上了大学。可等她上了大学就有决心离了么?恐怕也难。毕竟到了这个年纪,也老夫老妻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顾忌在的。若不是什么要紧的缘故推一下,还真不好朝离那个字挪步子。
车狠狠地一顿。她睁开眼,看见一片俗艳的霓虹灯,灯光丛林里,闪烁出“刘庄环球大酒店”的字样。刘庄是北三环外的城中村,和她家的方向是南辕北辙的。这一不留神,怎么就到刘庄了呢?
喂,师傅。她喊。
莫西干像没听见一样,把车拐进一条岔道。车速很快。这条路没有路灯,在黑暗中,车只顺着自己的光狂奔,充满了粗暴的绝望。
她被甩了几甩,下意识地抓住右上方的把手。
师傅!她又喊。突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没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歇斯底里。
车仍然很快。她想拉车门跳车,纠结了片刻,到底不敢。当车戛然而止时,她才想起要去摸手机,可是已经迟了。他一把抓走了她的手机。
别乱动。惹恼了我,弄死你!
声线低沉,音调震慑,因为太想震慑这震慑反而显得有些中空,微颤的尾音消失在空气里。他在怕么?第一次?
我没钱。她说。尽量让自己的气息平和。疯狂是可以传染的。不能传染。
我只想撒个火。你听话就好。
撒个火?什么火?她疑问着,在疑问的瞬间也便突然明白。
他下了车,走到她这一边,一把把她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抓起来,塞到了后排。先扒掉她的衣服,接着扒自己的衣服。
这个过程中,她默默地把双拳攥紧,又松开。松开,再攥紧。冷静,冷静。她对自己说。远远的,她看了一眼刘庄方向霓虹灯的灯光。每次向北出城的时候都会路过刘庄,那些小饭店的招牌她很熟悉,花花绿绿的,档次很低,但是也可以推测到那种饭菜里特有的泼辣香味。有好几次都令她有一种冲动,想下来吃一顿饭。可是到底没有。
不知为什么,此时,那片远远的灯光,竟然让她多少获得了一些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很荒谬,可是毕竟也是安全感。她又看了一眼。
很快,他也扒完了自己的衣服,压到她的身上。他的头发上,还挂着湿淋淋的雨珠,清新,生鲜。他那么年轻,就像一头矫健的豹子。
——她看起来也算年轻。也许是经常蒸桑拿和敷面膜,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身材管理得也不错,不胖不瘦。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当她不再想试牛仔衣裙的时候,觉得蕾丝花边儿很多余的时候,读文章只关注形容词后面的主语的时候,她一天比一天地确认,自己已经老了。静下来的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缓慢地散发着酸朽腐臭的衰老气息,这气息现在还很微淡,于是她勤快地喷洒着香水,每天都喷。她的香水用得很快。
这个莫西干,是不是被自己的脸和香水蒙骗,以为自己还年轻?
刚刚,她还很害怕。但在这一瞬间,她不那么害怕了。虽然这种不测是她生命里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在这黑夜的郊外,第一次在车上,第一次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散发着温度的身体,他浓烈的男人体味,让她的害怕渐渐消散。还有,这一刻,这个人,和她一样,不着片缕,赤裸如婴孩——如果不是这样的事,她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么年轻的男人了吧?以赤身裸体的方式。
她突然想到了包里的安全套。也许应该提出给他用?不过,还是算了吧。这太可笑了。
他停了下来。她感觉到他的软。原来是他不行。他也不行。可是他这么年轻。
他离开她的身体,坐起来。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语了一句,又自顾自地摸索了一会儿,便又爬了上来。她任他动,自己不动。默默地躺在那里,如一具尸体。
还是不行。他又坐起来,开始抽烟。车厢里弥漫起懊恼的烟雾。她咳嗽了起来。他降下车窗。
冷吧?他说。拿过凌乱的衣服,遮住她的身体。仿佛此时她的裸体的白刺到了他。
她沉默。
你肯定觉得,我是个坏人吧?叹了口气,他开始说话。好像她是他的朋友。她沉默着倾听,好像她真是他的朋友。可是他知道,她也知道,他们也都知道彼此的知道:不是的。他说是他说,她听是她听。他要说便说,她也只能听着。
他说他大专毕业就留在了郑州,漂了八年,开出租车也已经有三年时间,没挣着什么钱,每次回老家都抬不起头来。老家的同龄人都生孩子了,就他既没挣着钱也没成家。他越来越少回去,在这儿也呆得没着没落。前些时谈了个女朋友,打车时认识的,他迫不及待想结婚,那女孩不肯,怀孕了都不肯,硬生生把孩子打掉。两人吵了又吵,昨天彻底谈崩,分了手。他恨女人,恨得要命。一股恶气憋在心里,让她碰着了。
对不起。他说。
黑暗中,她静着脸。难道回他一句没关系?
有时候,开着车,我就想撞个人。让他死,我也死。
谁都不容易。许久,她说。
你过得,怎么样?他问。
他在问她。她简直有点儿想笑,便闭紧了嘴巴。到底是年轻,他可以三言两语大刀阔斧地总结自己的日子。可是她的日子,又能跟他说什么呢?她不能,也不想。更何况,他对她也不是由衷地关心。这种问,本质上只是一种礼仪。不过也因了这种礼仪的存在,似乎证明着此时他和她的非常状态正在趋于正常。她渐渐心安神定。
就那样吧。她说。
他把烟头扔到车外。
咱们走吧。以最温柔的商量语气,她说。然后以最小的动作幅度,她悄悄地调整着身体的角度,想要开始穿衣服。黑暗中,她感到他看了自己一眼。
再试试。他说。然后他又欺身过来。在碰到他的一刹那,她知道,这次他是真的行了。
这样,不好。她说。
别废话。
他的硬暖暖地烫着她的大腿。好吧,好吧,好吧,好吧。她默默地把这两个字念了几遍。
等等。她说:那,用套行吗?我有炎症。
你是鸡?
仿佛挨了一记耳光,脸上痛辣。她隐忍着声调:不是。
那怎么装着这个?
刚刚买的。她说。
你从药店出来,买的就是这个?
她没回答,从包里摸出来,撕开盒子,打开一只,递给他。他接过来,在微暗的光里,似乎是看了一下,然后把它撕开,戴上。再次过来的时候,他抱住她,开始亲吻,她躲开他的嘴唇,他也没有坚持。她鲜明地感觉到那一层薄薄的乳胶里包裹的热。
他很猛烈。不管不顾。年轻就是年轻,也或许是所谓的超薄延时的功效,她感觉他做了很久。到底多久也说不上来,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她的丈夫,在行的时候,也从来都是五分钟完事。
起初她还有着本能的反抗。是因为到底还是有些害怕,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应该反抗——这似乎也是一种礼仪,被伤害者面对伤害者应当表现出的一种起码礼仪。而害怕又让力度不大的反抗显得有些徘徊和微弱。随着感觉中的时间延长,势单力薄的反抗很快便土崩瓦解,乃至烟消云散,转化为无声的顺从。狭窄的空间里,体温急剧升高,顺从里又渐生成小小的放纵。在这郊外,黑暗的车内,酣畅的雨中,暮春已是盛夏。小小的放纵如遍地野花,开在她的身体上,这儿一朵,那儿一朵,这儿一丛,那儿一丛。然后,放纵狂野绽放,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成了一个野人。
莫非,是因为那只安全套?无论如何,这个小玩意儿功不可没。因了它的存在,她可以不觉得自己是在失身,他呢,应该也可以不觉得自己是在施暴。以此为据,他和她默契配合,狼狈为奸。——既能免怀孕之忧,又兼顾了清洁,甚至可以让她在这种时刻进行虚浮的自我安慰:他进入的只是乳胶,不是她的身体……这小玩意儿,真是值得赞美。
整个过程中,她目不转睛地倔强地看着他,看着他在暗光涌动的车里晃动的身体。他的身上汗水涔涔,他的手臂微微颤抖。他在对她使蛮力,他在强迫她,她在受伤害……她知道这种非常规的场景适合这些常规的描述。可被他紧紧抱着,任他在体内冲撞,她又觉得,不是这样。
——这个人,这个貌似强悍的犯罪者,他在做。而自己,这个貌似弱势的受害人,在被做。被做的人,是可怜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觉得,他也很可怜。比起来,甚至他似乎更可怜。
事情结束的时候,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她默默地盯着雨行,一道,两道,三道……数不过来了。他胡乱擦了擦,把一团手纸和那个安全套扔到了车外。然后他很快又穿好了衣服,动作迅猛,带着一股呼呼的风声。
她慢慢地坐起来,穿上衣服。
你,不会报警吧?莫西干突然问。
不会。当然要这样说。她想起媒体上报道的那些机智女孩斗歹徒的故事:女孩被歹徒追踪胁迫,女孩装出关心歹徒的样子:你这么做一定是不得已,我能帮你什么呢?答应帮歹徒筹钱。歹徒胁迫她的时候,匕首把手指割破,女孩说得赶快买创可贴免得感染。歹徒觉得女孩太善良,便把她放了。还有女孩对歹徒说自己是处女,要托付终身,留下联系方式第二天见面。毋庸置疑,第二天等待他的一定是手铐。
她们当然聪明当然对,为了自保当然应该用欺骗对付侵犯自己的人——她忽然想起大学时候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哲学故事:苏格拉底问路人,说我有一个问题弄不明白,向您请教:什么是道德?路人说,不欺人是道德。苏格拉底问:和敌人作战时,我军千方百计地去欺骗敌人是否道德?路人说,欺骗敌人符合道德,但欺骗自己人就不道德。苏格拉底说,当我军被敌军包围时,四面楚歌,将领就欺骗士兵说援军立马就到,士气果然大振,突围果然成功,这种欺骗也不道德吗?那人说,战争是非常时期,无奈如此,符合道德。日常生活中这样做就不道德。苏格拉底又说,假如孩子生病不肯吃药,作为父亲你欺骗他说,这不是药,而是一种很好吃的东西。这也不道德吗?那人只好承认说这种欺骗也符合道德。苏格拉底又问,可见诚实可以是不道德,欺骗也可以是道德。也就是说,道德不能用欺骗与否来证明,那究竟用什么来证明它呢?那人想了想,说:不知道道德就不能做到道德,知道了道德才能做到道德。苏格拉底这才满意地笑起来。
她也笑起来。这会儿了还在想这种问题,她觉得自己也是真够扯的。那些女孩没错,上当的歹徒也是活该。——她突然觉得,活该这个词在她这里,多少有些觉得他们不争气的意思。既然做了歹徒,就该认认真真做个彻彻底底的歹徒,怎么还会相信对方的话呢?羊不能相信狼,狼也不该相信羊的。狼如果相信羊,那一定是因为这狼不是真狼。可不管是不是真狼,既然披了狼的皮,做了狼的事,就别再使用羊的规则,否则就只能证明你终归不过是一头羊而已。尽管这种披着狼皮的羊也确实有让人疼惜的地方。
真的不会吧?
嗯。他这么追问,真幼稚。“惹恼了我,弄死你。”她又想起他这句话。此时,她完全明白了这句话的外厉内荏,虚张声势。
也不要对别人说。
嗯。这叮嘱更幼稚。幼稚的事物往往显得干净——可是,到底干不干净,谁知道呢?她又一次想到了包里的安全套。它那么薄,还真不愧号称超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它的厚度——不,应该说薄度——是零点零一毫米。
咱们,走吧?他问。
嗯。她应答。
他启动车,向刘庄的方向奔去,到了有路灯的地方,他的车速慢下来,有些迟疑的意思。这是想要把她撂下么?
这附近不好打车。我回家。她说。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把车加速。此时的城市交通正进入一天里最好的时候,仿佛是赶上了绿灯波。几乎没有停顿,车开到了她家的小区门口。
她下了车。
那,我走了?
嗯。
他便疾驰而去。两个人没有道再见。她拿出手机,在记事本功能里把他的车牌号记了下来。
你,不想报警吧?她突然想起莫西干问她的这句话。这句话有意思。不是“不许报警”之类的强硬恫吓,似乎是在跟她商量,也似乎是在和她确认。不想报警?凭什么?她当然想。不过,事情发生时的一瞬间,这个念头最强烈,这会儿已经弱了下去,混混沌沌地,不明就里地弱了下去。
回到家,丈夫正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回来了?
嗯。
怎么这么晚?
这是他惯常的随意口气。堵车,逛街,同事聚餐,朋友请吃饭,这一类的借口都可以应付的。她假装没听见,放下包,去了厨房。没什么事做。她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门,又关上。一股凉气蹿了出来,冰箱里的灯光也随之闪烁了一下,那光也是冰凉的。她忽然想起一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的俏皮话:“如果半夜吃东西是不好的,那为什么冰箱里还要亮着灯呢?”
灶台很干净,只有几滴小小的水珠,她拿起抹布,擦拭着那些水珠,一下,又一下。卫生间和厨房紧挨着。她放下抹布,去了卫生间。在化妆镜前,她久久地看着自己的脸。结婚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性交——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或是在自愿和被迫之间,这就是性交——这张脸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么?
你过得,怎么样?脑子里突然又蹦出莫西干的这句话。她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对着镜子摇摇头。
敲门声响。是丈夫。她走过去,把门打开。
你怎么了?
没怎么。
干嘛把门反锁上?
她没注意这一点。他这么一说她想了起来,以前他们两个在家的时候,她似乎是从不反锁门的。
说话呀。
她又走到化妆镜前,一边压着洗手液,一边忖度着该怎么去应付。按常理出牌自是按常理收牌。今晚的事情是一个大洞,全靠她的针线。只要她胡乱找块补丁缝补上,日子也还能破破旧旧糊糊涂涂地过下去。可如果不按常理呢?如果她就是不补呢?就是让他看见这个大洞呢?他会是什么反应?事情走下去又会怎么样?从莫西干的车上下来,走回家的这段路上,这点儿好奇心就闪闪烁烁地试图作祟,此时忽然不可抑制地壮大起来。
问你呢。俨然是被她的沉默勾上了劲儿,丈夫跟到她的身边,眼神既不满又疑惑,一副等待合理答案的样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有镜中的丈夫。现在,这小小的卫生间里已经装了四个人,不,是五个,满满当当的,连空气都稀薄起来了。
她知道,应付的最佳时刻已经不复存在。这事情已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任这大石挡着路,他们过不去。什么时候不说,就什么时候过不去。说了虽然很可能更是过不去,但那就是另外一种过不去了。——未说时,石头是需要用锤子砸的石头。若是说了,石头纵使没被砸碎,仍然横在路上,绕开它却能够变得顺理成章。
第一锤终归是要砸下来的。
那就说吧。
对着镜子,她开始说,一句,一句。时间不长,应该很短。一两分钟?两三分钟?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一二三四,简明扼要。
等她说完,丈夫转身走了出去。她又站了片刻,便跟着他走到客厅。客厅的灯全开着,雪亮地照着他们。她忽然想起一个词:灯下黑。
她先坐下来,仰视着他。丈夫虚弱地高大着,看起来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走的路不对劲儿你都不知道么?他终于开口。
睡着了。
坐出租车还睡得着?
有点儿累。
做什么了就累?
上级要来调研,加班准备材料。昨天也加班了。
他像在审她——他就是在审她。从第一句开始。
发现不对劲儿怎么不喊人?
周边没人。
反抗了没有?
没有。
怎么不反抗?
他威胁了我。
怎么威胁的?
说会弄死我。
——这句话,突然变得很重要。
丈夫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把窗户推开,又关上,再推开。然后又回身坐下,拿着手机,一下一下刷着屏。他手在手机上忙乱不堪,脸上也忙乱不堪,所有的微表情都捉襟见肘。
报警了么?他终于又问。
没有。
怎么不报?
想着回来跟你商量一下。
应该报警。打110吧。他说。摩挲着手机,一副要去拨号的样子。
他想去报警了么?她有些意外。原以为他不会去报警的,可他居然想去报警。他这样一个最没有棱角的人,在这件事上,居然还会有勇气去报警。这太出乎他的行事原则。当然,也许他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自己。一个男人被戴了绿帽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即使只是因为这个,即使只是因为他还有这么一点儿血性,这也能让她对他保持住一丝敬意。
报完警后你去一下医院。
干嘛?
检查一下。
不用。
还是去查一查吧。丈夫顿了顿:那么脏。
我觉得不用。她也顿了顿:用了套。
用了套?
嗯。如果报警的话,明天在案发地应该能够找到。
随身携带着这种作案工具,真是个老流氓!丈夫感叹着,口气里似乎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犹豫着说不说。再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可犹豫的。既然已经决定报警,安全套的细节他迟早也会知道。与其那时候让他知道,不如索性在此时就让他知道。
安全套,不是他的。
什么意思?
是我给他的。她从包里拿出那包安全套:我先买了它,后来打的车。
结婚之前,他们就开始用安全套。他们的订婚和结婚隔着三个多月。大事已定,那一段时间里,彼此心里都很踏实,他们便开始上床。第一次,他很用心地准备了安全套。他们脱光了衣服,他背过身,小心翼翼地往上戴,有些羞涩。她偷眼瞧着,觉得他笨拙得可爱。他戴好了,两人交接,一时间他却找不到要害,慢慢地软了。她大约知道,却不好意思来帮他。于是他又把套摘下来,在她身上摩挲,再去试。就这样,软了硬,硬了软,摘了戴,戴了摘,他大汗淋漓,她也大汗淋漓。
结婚后没了顾忌,安全套便被冷置到了床头柜里。到底还是不戴痛快。不久她就怀了孕,生过孩子后,他们开始计算安全期,可安全期却不是万无一失的安全,她又怀孕,只得流产。再怀孕,再流产。她坚决让他再戴。每次的安全套都是她给他准备好,放在床头。用完了也由她去买。他戴了一两年,终是嫌不尽兴,便让她戴环。她不想,觉得金属环放在自己的肉里,有一种诡异的寒意。却拗不过他,还是戴上了。果然不适。小腹偶尔会痛,经期过长过短,流量忽大忽小……将将就就的,一直戴了十来年。年过四十之后,她找到一个医院的熟人,把那环取了出来。此刻,客厅煞白的灯光下,她想起了那个环。想起它被血淋淋地摆在一个白托盘上的样子,想起那个取环的女医生脆生生地说:你看。
怎么想起来要买套?
家里的正好用完。
当时,你害怕不害怕?
他说了那么多话,这似乎是唯一体贴的一句,却有些没头没脑。她的泪水噙到了眼眶,没落下来。
我想,你应该不是很害怕,不然不会这么冷静。
泪水回收。
怎么能这么冷静?他又问。她这才明白过来,这一句才是他想问的吧。
没错,她当时算得上冷静。这冷静有问题么?如果不冷静会怎么样?不堪设想。
应该冷静。她甚至为自己的冷静而有了稍许的庆幸。脑子里浮现出郊外黑暗的车里,她和莫西干的疯狂交媾,不由得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无耻和强悍。那个女人是自己么?真陌生。可是又无比熟悉。——那也是自己。是自己外的自己,和自己中的自己。她确认了这一点,同时更加冷静。
他说他只想做这件事。既然知道了他的目的,我也就不那么慌了,就想到了刚买的套。如果一定要受伤害,那不如让伤害降到最低。我就是这么想的。
没想过要反抗么?
最开始想过,后来放弃了。反正打不过他。
你怎么就那么相信他的话?如果他不只是想做这件事呢?如果他是想要你的命呢?
如果我不相信他,我就得拼命反抗,就有可能死。那个时候,我只能相信他。
你也想相信他,是吧?
对。她说。
丈夫站起来,站在那里。好像是想说什么,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站了一会儿,他拿起了车钥匙。
走吧。
去哪儿?
现场。
他朝门外走去,斩钉截铁。她跟着他走出门。现场,前面的定语应该是“犯罪”吧?犯罪现场。她想起“今日说法”之类的电视节目里经常会有的镜头:戴手铐的犯人来到某座房子某个山头或者某个深坑,用手指着,被拍摄定格。
——毫无疑问,犯罪嫌疑人应该是那个莫西干。可她为什么更觉得是自己?
雨已经停了。大街上的车比刚才更少,他们很快到了刘庄附近。她指着拐进了一条黝黑的岔路,似乎不是。退出来,进到另一条岔路里,似乎还不是。她这才发现,黑夜的郊外,岔路很多。
没有再继续找。返回。
你是说,你又坐他的车回的城?
没有别的车,这么远的路。还下着雨。
她知道自己又给了他一个把柄。可难道她就应该从黑漆漆的郊外走回来,一步一步走回来?
他铁着脸,默默地开着车,一个又一个急刹。刘庄渐渐远去,他们进了城。她觉得其实并没有人载她回来,她仍孤零零地置身于荒野之中。
她很自觉地到书房去睡。这样的气氛里,必须得分开睡。以往他们吵了架,或者她来了例假,他们都是这么睡的。更何况是这样的事。
整个晚上,她去了两次卫生间。第一次路过他们的卧室,她没听见丈夫的呼噜声,知道他没睡着。他只要睡着,必然会打呼噜。他还在琢磨这件事吧?确实也够他琢磨的。第二次路过的时候,他的呼噜声已经震天响了。他把事情想明白了么?
她想了一夜,却没想明白。和丈夫这么多年的事在脑子里一幕一幕回放:结婚那天撒到他衬衣领子里的红绿彩纸屑;女儿周岁生日那天下着大雪,他们跑到照相馆给女儿拍纪念照,结果正照相时女儿拉了一泡屎,他慌忙撂开手,差点儿摔了孩子;第一次吵架后,她半夜摔门而去,他出去找她,其实她就躲在家门口附近的一棵树后。以后再吵架,她故伎重演,他就再也没去找过她……青春萎谢,人到中年,他们一眼眼地看着对方老去,像腌制在同一个瓦罐里的咸菜。这只是她的感觉吧,他似乎从不这么想。所以他才更像是咸菜,而她是不想当咸菜的咸菜。她看书,练瑜伽,女儿高中寄宿后,她的空闲多了,还捡起少年时迷恋的毛笔字和中国画,报了一个成人书画班。她还喜欢看韩剧,看那些要死要活的爱情。他对此嗤之以鼻,问她:你还有什么花花心思么?
她不答。羞于出口。是的,她有。她还渴望着爱。她当然知道,这么过下去,她和丈夫的日子就是所谓的平平淡淡白头到老,完全有可能终结成为所谓“最浪漫的事”。很抱歉也很遗憾的是,她不稀罕这个。不过,她当然也知道,她想要的爱,也不稀罕她。那还能用什么来安慰日子呢?当她感冒发烧的时候,他给她找药,递给她一杯白开水,给她报温度计上的水银指数,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告诉自己,就是这些吧。当女儿要他们去开家长会,她刚好出差不能去而他能去的时候,当他回来喜不自胜地说班主任如何表扬女儿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告诉自己,就是这些吧。这些也能是爱吧——被人们普遍顺从和认命的,爱人转化为亲人之后的,最勉强成立的也是最处处可见的,爱。
早上,他们在餐厅见了面。他的脸色看着比昨夜好了一些。隔着餐桌,他们面前各放着一杯牛奶。是他倒的。给她倒牛奶这样的事,他只在新婚时做过。所以说,这杯久违的牛奶意味的其实是久违的客气。这种久违的客气,她嗅出了其中的复杂成分:是面对陌生人的客气,是准备出击时努力表现自身涵养的客气,是专款专用的客气。
还有些疑惑,想和你聊聊。他字斟句酌,郑重得让她微微恶心。
你说。
那个套,怎么就恰好在那家店买了?
如她所料,他又提起了安全套。也是,他怎么会不提呢?这是他的梗。大梗。
因为恰好看见了那家店。知道我为什么恰好看见了那家店吗?因为我眼睛恰好还没瞎。
许是被噎得太狠,他沉默了很久。
买也就罢了,主动给他,这有点儿奇怪。
已经到了那个地步,反正逃不掉。
所以就主动给他?
他要是有性病呢?有艾滋呢?如果能够避免更大的伤害,我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他倒是也愿意戴。
可能他也怕我脏吧。
你还……挺理解他的。
谈不上理解,只是推测和分析。不管怎样……她喝了一口牛奶:我买了,他戴了,这种状况,不是最坏。
那以你的意思,也亏得你买了,也亏得他戴了?
对。
那还得感谢他呢吧。
对。她直直地看着他:那以你的意思呢?
我什么意思?
你是希望我冒着生命危险拼死反抗,还是希望我像现在这样安全回来?
他沉默。
是希望我拼死反抗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
是希望我不但拼死反抗,还最好真的死了,然后再给我立一块烈女碑?
你看你说的。他的眼睛里跳跃着细细碎碎的惊惶。
她死死地看着他:你昨晚的判断没错,当时我就是很冷静,一点儿都不害怕。有什么可害怕的?反正作为一个已婚妇女,性交对我来说,算不上是一件新鲜事。
你……他“吃精”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突然癫狂起来:这么问来问去,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很贱么?你的意思不就是说,我很愿意被他强奸?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你太差劲儿了你满足不了我所以我一直很饥渴很淫荡所以我从内心深处就一直想被人强奸?!
你疯了。丈夫说。他起身离开,走进卧室,响亮地关住了门。
原本一直尽力埋如岩浆的泪水终于奔涌炸裂,决堤而出。携带着疼痛,还有屈辱。层层叠叠的屈辱。对于莫西干,她知道,无论她如何冷静面对如何平安归来,也无论她在和他交媾的过程获得了多少难以言喻的快感,这些都不能抹煞她的屈辱。而对于丈夫,她也知道,往昔所有用来安慰日子的那些东西,都不能成立了。对于他,她以前只是忍耐。现在,连忍耐也碎为齑粉。她到底骗不了自己,她到底得承认,和这样的亲人之间,所谓的亲人之间,简直不能更陌生,也简直不能更遥远。
不过,也好。
她哭了很久。然后,她停止了哭泣。
丈夫从卧室走出来,重新在餐桌边坐下。
别太激动了。他说。
她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牛奶。
还是说说报警的事吧。他说:毕竟,这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还是要尊重你的意见。
她等待着。
你想报警吗?
不想。
为什么?
她沉默。报警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是受害者。不报警的原因呢,太多了:白白让警察多了些麻烦,让熟人多了些谈资。莫西干和她,他们的生活从此都会彻底毁掉。莫西干不用说,除了进监狱,还会进十八层地狱,而后者会让他永远不能出狱。她呢,除了收获冷冰冰的憎恶和假惺惺的同情,还会得到什么呢?
你过得,怎么样?她又想起这句话。到那个时候,一定会有不少人这么问她吧。见一次问一次,附送着幸灾乐祸的叹息。当然,她和莫西干也都会被鄙视,莫西干被明着鄙视,她被暗着鄙视。
“按照法律……”会有这种调调的,她很熟谙。是啊,按照法律,她知道自己立场不对,是非不分,妥协苟且,姑息养奸……但是,省省吧。法律是法律,法律负责关押、审判、定罪和量刑,法律不负责眼神和口水,更不负责你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一切后续生活。
我的意思呢,也是不报警。他说。
她点了点头。这才是他。他应该已经决定和她离婚了。若是假装没有发生这件事,他们的离婚就是一桩正常的离婚,感情破裂这一条就足够用。若是不假装呢?若是报了警,事情公开呢?她就成了一个受害者,明晃晃的受害者,他想离婚,这就难以说出口了。按照他在想象中赋予自身的高尚美德,他就得善良下去,宽容下去,大方下去,对她不离不弃下去,然后越陷越深,很有可能得表演一辈子。而作为最重要的观众,她也得看他表演一辈子,不然就是辜负了他。
所以,他的选择,一定是不报警。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娓娓道来:以现在的条件,破案应该不难。关键是案子破了以后怎么办?对你,对我,尤其是对女儿的恶劣影响暂且先撇开不谈,最麻烦的,就是那个安全套。不但是你买的——警方找证据链的时候,药店不会给咱们做伪证的,这个不好赖——买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还是你主动提供给他的,这个就太不好解释了。你想想,一旦开庭,对方律师一定会说,你是自愿的。你能说是为了不让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么?你能说是为了预防性病和艾滋么?这听起来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在中国,总还是传统的人多,能想通这种偏理的人,才有几个?
他目光灼灼,唾沫飞溅。她从来不曾发现他的口才有这么好。
想不通啊。是不是?
不通就不通吧。她说。
我呢,还是尊重你的意见。毕竟,你是当事人。他又说。
不报。她说。
你,不想报警吧?她又想起莫西干的这句话。现在她似乎明白了,莫西干这么问,其实就只是在确认。他在确认她不会去报警。——也许,就因为她主动给了他安全套。在他的逻辑里,这样的事情她都做了,她怎么还能报警呢?他虽然不拘一格地侵犯了她,但是,他也是丈夫所定义的“传统的人”,没错。
周末,女儿回家。一家三口饭桌上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女儿说外教很有意思,上社会学课时跟他们讲,外国女孩子的包包里,安全套是常备品,以防不时之需。
他还用了个成语呢,说这叫未雨绸缪。厉害吧?
嗯,挺到位的。难为他。
他建议我们最好也备着。不过,“依照中国的国情,请回家和你们父母商量。”——老爸,请发表高见。
丈夫起身离开了,似乎是在拘谨地回避。女儿撇了撇嘴:瞧我爸封建的。老妈,你说老外的思维是不是很有意思,歹徒要是非礼你,那会儿还会守这规矩么?守这规矩还叫歹徒么?
放吧。她说。
什么?
放。
女儿拍手大笑:唉吆喂,我的亲娘啊,想不到您还真开明呢。
她也笑着,起身收拾碗筷。孩子成绩不错,一直是个小学霸。明年,她一定会读个不错的大学。那么,明年他们就一定会离婚的。那个时刻,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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