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小凡
武松的爱情
文/杨小凡
杨小凡安徽亳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小说家、编剧,累计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21部;获中国报告文学奖、安徽政府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冰心图书奖、鲁彦周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山花》双年奖等;编剧和被改编电影4部。
看到这个标题,你肯定会说武松哪来的爱情?
与他发生联系的几个女人潘金莲呀、王婆呀都被他杀了,孙二娘也差点被他投进大铁锅里。不近女色不懂风情的武二哥,是没有儿女情长的。
可作为一个靠码字为生的人,是绝不敢骗读者的。都知道小说是虚构的,其实,小说最讲究真实,没有细节和情节那小说还算个。一个不真诚的人是永远与小说无缘的。
这么说吧,在我的笔下,武松的爱情是真实发生过的。
只不过,我笔下的武松与《水浒》《金瓶梅》《武松》里的那个武松不是一个人。但是,他们虽跨越千年、远隔万里却撕扯不断,这才是我要把这个故事讲出来的冲动所在。
这个武松是土耳其人,他的土国名字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叫维塞·非利克·伊马斯或者是维塞·非利克·伊马词。当年这个25岁的小伙子,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两年前他从土耳其向我发来求救信,但我一直没有帮他找到金莲。也正是这种愧疚,让我好久不能在心里把他放下。
一直到现在,我都被他与中国姑娘金莲的爱情牵挂着。不知道他与那个金莲后来见了面没有,抑或是真正花好月圆了。
多好的小伙子啊,怎么鬼迷心窍地爱上金莲呢!
认识武松,得从六年前那个冬天的俄罗斯、土耳其之旅说起。
俄罗斯人的慢节奏,那几天我是领教了。圣彼得堡国际机场下午五点半的飞机,到六点才让入关、安检,脱鞋、抽腰带后,大洋马式的安检小姐也许是大嫂,慢慢腾腾地拿着扫描仪左一下右一下地戳着,不时她们还互相说笑着什么,全然不顾我们提着裤子的不便,甚至给我安排的那个胖女人还打了个响嗝,从她那丰满的双唇间竟喷出一股浓浓的罗宋汤味。
安检结束,我们才看到飞机晚点了,但什么时候起飞却没有提示。
我们一行六人就坐在铁椅子上傻等。过了快一个小时,都觉得无聊,就掏出扑克打起掼蛋来。我们掼了两局,广播才通知登机,时间已是当地晚上八点十五分了。飞机上的俄罗斯空嫂更是磨蹭得让人心里滴血,送过水后半小时又送咖啡,送过咖啡半小时才送餐盒。两个半小时后,飞机要在伊斯坦布尔上空下降了,她们还在送东西。我在心里祈祷着赶快落地,兴许土耳其人爽快点,实在受不了俄罗斯人慢吞吞的磨叽。
未到出口处,我看到一个快两米高的土耳其小伙子举着接机牌,焦急地四处找寻。这就是我们的地接导游了。
我们走过去,这个高个小伙子弯下腰跟每一个人一一握了手,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说,“我——叫——武松,欢迎——中国——客人,我愿意——给——你们服务!”
虽然武松的中文半生不熟,每说一个字都很吃力,但我们的心情还是好起来。总算落地了,而且与导游接上了头,这对我们几个只会中文的人来说,心里踏实些。于是,车厢里的气氛就活泛欢快起来。
“小伙子,你怎么叫武松啊?”同行的一位大姐笑着问道。
武松迟疑了一会,突然从座位上下来,弯着腰在车门前做了一个“武松打虎”的架势。这小伙子还真有模有样。在我们的笑声中,他结结巴巴地背起诗来,“武二英雄胆气强,挺身直上景阳冈,精拳打死山中虎,从此威名天下扬!”
没想到,他竟能背诵王少堂扬州评话《武松》里开篇的四句诗。我在心里想,不能小看这个土耳其小伙子。他一定到过中国,而且对中国文化应该是很熟悉的。这下好了,接下来的五天行程有话聊了。
我正想开口问他到没有到过中国、汉语在哪学的,他却吃力地开始介绍伊斯坦布尔的一些情况。
虽然,他的话不连贯,给人一种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感觉,倒也有趣。车子在光影驳杂的大街上不停转来转去。武松一会停下来介绍,挠着头与司机叽里呱啦地说上一阵子,然后再转过身接着给我们介绍。我判断,他与司机一定是迷了路,或者根本就不太熟悉,如是三四次,车子才在一家旅馆前停下。
这是一条老街道,逼仄的街道两旁高高低低地挤满一层、两层、三层、四层新旧不一的建筑,一男一女两个人从街尽头走过来,像两根柱子一样,显得越发高耸。三层的旅馆小而局促地被两层和四层的建筑夹在中间,但门脸倒是整洁干净。
电梯很小,一次只能挤下四个人和行李箱。电梯上我在想,土耳其人个子这么高,旅馆怎么这样小呢?进了房间这种感觉更是突出,房间真小,也就十几平方,但里面的陈设却干净清爽;房里只有光线昏暗的一个落地灯和一个床头灯,这与俄罗斯阔大的房间和白昼式的灯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想土耳其一定是个务实而节约的国家。
本想与武松交流一下自己的感受,但他却微笑着让我休息,他说还要回去安排明天的行程。
按照行程安排,第二天我们要去参观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
下来吃早餐的时候,武松已经笑眯眯地坐在餐厅里等着了。见我们都下来了,他就招呼着我们吃早餐。早餐厅是从一楼的后门拐出去的,餐厅足有五百平米大,真没想到旅馆这么小却配了个这么大的餐厅。餐厅中间成垛的面包、奶制品、烤肉像超市的堆头,各种腌菜、水果、蛋糕、饮品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听说过土耳其的美食世界闻名,但没想到这么豪气和诱人味蕾。
面对眼前这些美食,我一时不知从何吃起。武松看出了我的迟疑,就走过来小声地说,“茶,红茶!”
没想到他这个“茶”字说得这么标准和饱含北京味儿,我对他笑了笑,心存疑惑。直到后来他在车上告诉我们,他到中国学到的第一个字就是“茶”,以及由茶所引起的他后来与金莲的故事,我才理解为什么他把这个“茶”字读得这么标准的。
我选了红茶、面包和烤肉,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来。武松也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专注地看着我笨拙地用刀子切着坚硬的烤面包。阳光透过玻璃打在他的脸上,脸部就一半亮一半暗,木刻画一般,给我一种不真实的幻觉感。
我们开始低声交流起来,话题是从他的名字武松说起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六年前的圣诞节那天,在一个高中同学家里看到一部叫《武松》的电影,电影是香港拍的,是从他同学的一个华人朋友那里传过来的;电影中,武松在景阳镇连喝三十碗酒,然后来到景阳冈打虎的画面让他突然对武松崇拜起来,一心想着到中国找武松学中国功夫。
他告诉我,从那天起他就决定要到中国,要学武松,而且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武松。
武松真正到中国来,是2008年春天。那年夏天,第二十九届夏季奥运会在中国举行。
说到这时,武松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不好意思。
他说,那年他二十二岁半,大学毕业后刚做一年半中学物理老师;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北京。第二天,他就对妈妈说要去中国。妈妈当时就哭了,指着天上说,你要到月亮那边去吗?那边没有耶稣和真主,谁来保佑你啊?
武松没有听从妈妈的劝阻,也没有听从三位姐姐的劝阻,偷偷地办了旅游签证。签证下来,妈妈和姐姐分别给了他钱,在小城的教堂里做了场祈祷,就送他登上飞机。
时间过去了几年,武松回忆起那段经历时,还一脸的兴奋和骄傲。我当时想,真是文化上的差异,在中国如果一个孩子突然这样做,那一定会被认为脑子进了水或被门挤了,父母该有多担心啊,甚至会把孩子送进精神病院。
武松是个敬业的导游。他说自己是去年考取中文导游证的,那次整个土耳其只考取65人。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虽然我对他的中文水平不敢苟同,顶天了也达不到中国的小学水平,但他对中国和中文却那么热爱,这一点就足够了。
早餐后,我们驱车前往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
车子停在老皇宫旁的广场上,喷水池对面就是雄伟的索菲亚大教堂与蓝色清真寺。
刚一下车,武松就指着教堂给我们介绍起来。他风趣地说,当年奥斯曼军队占领伊斯坦布尔,烧毁了拜占庭的皇宫,面对庞大的索菲亚大教堂,奥斯曼的苏丹很是看重这座“战利品”。但奥斯曼又不能容忍基督教教堂的存在,于是对它进行“整容”,给它穿上“马甲”,成为奥斯曼帝国的胜利标志。
这是一所用巨石搭建而成的教堂,大厅内高64米。1500年前,罗马帝国的工匠们用了什么样的起重设备,又是如何建造了这么大跨度的建筑?相比之下,中国古代时兴的砖木建筑就逊色多了。有哪座古刹能够历经战乱与腐蚀而流传下来呢?
武松告诉我说,清真寺的讲坛一定是朝向麦加的方向。但索菲亚这个巨大建筑物的方向不能改,改变讲坛的方向颇费功夫。但改变后的讲坛总让人不舒服,后来,苏丹何密一世下令在它对面重新建一座清真寺,那就是蓝色清真寺。
参观过蓝色清真寺,我们依然兴致很高的在车上谈论着。武松能听懂一些,脸上漾出一些自豪来。但几分钟后,他就竖着大拇指说,中国文化牛!尤其中国文字,每一个小方块字都很有意思。这时,同行的一位李兄就指着我给武松介绍说,“他是作家,文化深得像地中海!”武松显然对“作家”是有认知的,立即谦虚地走到我座位前,要我教他汉字。
他说,汉字太难学了,自己总是记不住,但又特别想学。我想了想,就从汉字的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六书,结合具体的字给他讲起。这一招还真管用,很快他就明白了“木”字旁的一般都是植物,同一部首的读音都差不多,比如“风、枫、疯、讽、砜”读音都差不多。
到了吃饭的地方,他首先下车,当我走出车门的时候,他竟弯下那高高的身子给我鞠了一躬。
武松这么知道感恩是我没有想到的,更没有想到的是从这一刻他就把我当成了老师,而且颇有那种一次为师终身为父的信任。
中午休息过刚上车,武松就从包里掏出一本《新华字典》,靠在我的座位后背上向我请教。见他如此喜欢中国文字,我也就认真地给他解释一些问题。
他真是如获至宝般地高兴,说在北京联合大学汉语培训班上了一年半课,老师都没把这个方法教给他。如果那时知道了这种捷径,这书字典上的字差不多都学会了。他的表情既带着遗憾又满含着庆幸,而且说,晚上一定要请我吃饭。
同行的其他五个人都觉得武松太可爱了,开始拿他逗趣。但他一脸的真诚,每个人的话他都认真听,而且像课堂里的小学生一样重复着学说。
这时,李兄说,“武松,中国有八十多种语言,你不能光学认字,还要学不同民族的方言。”
武松挠了挠头上的卷发,就走到李兄面前去请教。李兄一时局促,不知道教武松什么。旁座的王姐就说,“来,我教你一句亳州方言!”
武松对亳州显然不知道。车上的人就告诉他这里是老子、庄子、曹操的家乡,但他依然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当说到是花木兰的老家时,他惊讶高声说,“啊,我看过电影,花木兰替父打仗!”
这时,王姐在蓝色清真寺门票上写了一句话: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抓。
王姐一字一句地教,武松也一字一句生硬地学。一车人都被逗乐了,车厢里便响起一声接一声“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抓”的嬉笑声。武松很快就记住了,然后就让王姐给他讲这句话的意思。武松听完后,也乐得哈哈大笑,又竖起大拇指说,“中国话真好!中国话真好!”
李兄便笑着说,“武松,以后你见了老年人就说这句话,人们保证喜欢!”
武松狡黠地一笑,然后说,“俺知道,这是形容老人的话。”
车厢里一阵笑后,王姐又开始逗武松:“啊,你怎么知道的?”
武松想了想,然后说,“我肯定的,《武松》里的王婆就是个坏老女人!”
没想到武松对评话武松这般了解,李兄就说,“武松,你能不能给我们说一段《武松》啊?”
武松又挠了挠卷发,想了好大一会儿,开口说,“我背一段《杀嫂祭兄》吧!”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武松,心里想,他真的会吗?这时,武松凝望着窗外,背了起来:
二月二愚嫂正在楼上窗前挑花,突然天上一块乌云将阳光掩下。愚嫂把竹帘卷起,用叉杆挑上,不料叉杆失手,坠落街坊,误打走路官人头巾,因此两下递叉杆调情。
慢着,那走路的官人是谁?可是淫棍西门庆?
正是!
后来又怎么样?
到了下午时分,对过茶坊王干娘到此,请愚嫂过去做寿衣,愚嫂次到了茶坊做寿衣,干娘办酒,代愚嫂暖手。不料酒吃在肚中,浑浑沉沉,不知人事,就睡在她床上;不料一觉醒来,已失身于西门庆。啊呀,二叔,谁知都是王婆的圈套,她在酒中放了昏迷药去,愚嫂怎知?
武松当然背得磕磕绊绊的,但却有板有眼。车厢里笑声不断。但我却对眼前这个土耳其小伙子心生敬意,而且感觉越来越看不透他。他这么迷恋武松的背后,一定是另有故事或另有隐情的。也许是职业习惯吧,我决定试着走进他的内心。
下午参观老城中心的大巴扎。
这是世界闻名的室内商场,由65条街道组成,迷宫般的4000多个商铺经营地毯、盘子、银器、灯饰、古玩、围巾、手工瓷砖画、香包、土耳其之眼、红茶、狮子奶酒、软糖、各种干果、钱包、皮衣等等,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但我对这些却没有兴趣,我一直给武松聊着有关他在中国的故事。
当天晚上,武松执意要请我去酒吧聊天。我开始是推辞的,一是不喜欢那种场所,再者也有些累了,就说就在房间聊吧。武松说两个男人在房间怎么聊天呢,聊天就要去酒吧,而且一直强调他要请客。我笑了笑说,那我们AA制。武松耸了耸肩,然后说,中国没有AA制的,我请客是感谢你教我认字。
我们打了辆车,很快就到了伊斯提大街。
穿过街面上一道不起眼的门,坐上狭窄的电梯,我觉得360酒吧肯定是个小酒吧。电梯一直向上,酒吧坐落在一座公寓大楼的顶层。到了酒吧,我真的很吃惊,伊斯坦布尔无彩的夜景竟然尽收眼底。
我们找了个安静处坐定。武松点了杯鸡尾酒,而我点了杯啤酒。
话题首先从汉字聊起。武松对中国汉字有些着魔,而且把我当成了中文专家,掏出那本《新华字典》让我给他讲通假字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要想让他听明白,就不能讲得太精确,只能简单地告诉他两个字可以互相通用。他似乎很快就听明白了。第一杯酒快喝完时候,他突然问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什么意思?
这个武松,对中国文化还真是着迷。当我告诉他这句诗的含义时,他开心地笑了,我感觉霓虹灯下的他笑得很灿烂。他说,这是他的女朋友金莲今天刚刚发给他的短信。
接着,他既兴奋又害羞地给我聊起他的那个中国女朋友——金莲。
他说,到中国第一天就认识了金莲,是她给他找的语言学校。她对他很好,不仅教他语言,陪他逛街,还带他去过扬州。他们俩认识半个月后就确定了恋爱关系,而且住在一起。说起那段日子,武松显得很幸福,不时地说金莲是真主送给他的礼物。
我听着就觉得有些蹊跷,咋那么巧呢,难道真是缘分天定?第一天就碰到了,而且名字还跟武松有点联系。于是,我就问他,你喜欢武松当然知道潘金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且是怎么死的。我喝过一口啤酒有些开玩笑地说,你一个叫武松的人怎么会爱上金莲呢?
武松静静地听着,喝了一大口鸡尾酒,似乎听明白了我的疑虑。他放下酒杯,并没有回答我,却打开自己的手机。他在屏幕上划拉了两三分钟,才把手机递给我,然后说,“你看了这一段就会明白,金莲肯定是爱武松的!”
我接过手机,见是他百度出来的《金莲戏叔》:
金莲急了,就把火筷儿朝炭篓子里一插,手一抬,就把自己面前这杯酒朝起一端,跨步绕炭火盆走到武松旁边,不容分说,左手把他一搂,右手把这杯酒朝他嘴里送。
金莲想到这个地方,开口便叫:“二叔,你休要装假,我知道你早有愚嫂在心,你把这杯酒吃了吧!”
我看后,突然笑了。中西方人的思维真是不同,他竟然把这段文字理解为潘金莲爱武松的理由。更何况,他也不是真武松,金莲也不是潘金莲,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真是不可思议。
武松并没有理解我的疑惑,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依然不停地说他与金莲在一起的快乐事情,比如喝北京豆汁、吃北京烤鸭、看香山红叶之类。我对此并没多大兴趣,而是关心他到底爱金莲什么,金莲又为什么爱他。
于是,就问,“你到底爱金莲什么?”
武松先是一愣,又习惯性地耸耸肩,然后端起酒杯说,“着迷做爱时她的叫声和神态!”
怎么这样说呢?难道性爱是男女之爱的最主要部分?
我本来觉得再问下去是有些不恰当,但还是又开口问,“你知道那个金莲喜欢你什么吗?”
这时,武松脸上起了疑惑,他又耸了耸肩,摊开两手说,“当然也是做爱啊。她天天粘着我的。”
两个人的感觉仅靠性能维系吗?我喝了一大口啤酒,不停地摇头。武松看着我,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难道这不说明我们是真爱吗?”
“你觉得仅有性爱能靠得住吗?何况你们分开两年多了,又远隔万里,怎么能保证身体不出轨?”我不解地质问。
武松有些急了,站起身,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又坐下,然后才说,“我们都对着安拉发过誓的。真主做证!”
这时,我知道在爱情观上我与武松的认识是难统一的,于是,就岔开话题谈土耳其文化。
但武松的谈话兴趣依然在金莲身上,他对我们刚才的对话并没有任何计较,或者在他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计较的,谈兴一直很浓。
那天晚上,武松喝了不同的几杯鸡尾酒,很快就有些醉意了。
本来就不准确的汉语听起来更是东一句西一句,让人很难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但最后我还是理出了一些头绪,他说在北京联合大学一年半后,拿到了汉语证书,然后就决定回土耳其挣钱。挣了钱都随时转给金莲,让金莲存着在北京买房。等房子买好了,他就再回中国与金莲结婚。
说到结婚,他突然哼起了土耳其歌曲。我不知道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从那深情的调中猜想,一定是首情歌。但我对他与金莲的爱情却充满担心,甚至想到会不会是一场骗局。
离开360酒吧,我们又打上一辆车。武松跟司机说了几句什么话,不一会车子就到了蓝色清真寺前面的街道上。
他打开车门,指着灯光照射下的六根宣礼塔,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按规矩只有圣城麦加的清真寺才能盖六根宣礼塔,但建筑师有苏丹何密一世“黄金的”的命令,就建了六根宣礼塔。
车子到了旅馆门前,武松下了车,但仍然言犹未尽的样子。我让他赶紧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去恰纳卡莱。武松耸了耸肩,突然严肃地又说,蓝色清真寺五千人祈祷的场面太震撼了,可惜不能带你去看了。
车子在窄窄的街道,呼地向前冲去。
但我看到武松伸到车窗外的右手,仍然不停地向我摇着,五彩的灯光打在他的长长手臂上,像一只晃动着的奇异火炬,欢欣而热烈。
人对时间的感知是有弹性的。在熟悉而沉闷的环境中,往往感觉时间特别长,而在陌生和快乐的地方时间过得就特别快。
不知不觉中,在土耳其五天游历的行程就要结束了,仿佛就像看一场电影那么快。
要离境的头天晚上,照例是一场聚餐。
我们一行六人与武松一起,在伊斯坦布尔老皇宫旁边一家餐馆聚餐。出国前带的古井贡酒还剩一瓶,这显然是不够的。于是,我们就又喝了两瓶红酒和十几瓶啤酒。
酒确实是好东西,水的外表火的性格,一般人只要多喝几杯就会兴奋。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话多、动情,很快就把饮者之间的心理距离拉近了。
武松这天却有点反常,他的话反而比前几天少了,端起酒杯与我相碰的时候,我能感觉那种不忍离别的感情,而且心里像装着什么事要托付我一样。
聚餐快要结束了,武松果然有事要托我。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小心地打开,在灯光下我看到是一枚土耳其蓝绿色宝石戒指。戒环是黄金的,戒面凸起成弧形,镶嵌在上面的宝石就显得格外大气。
我猜想,这一定是托我带给金莲的。
武松合上盒盖,双手郑重地递给我。然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母亲花钱买来送给金莲的;这能给金莲带来幸运和快乐。他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并没有喝,而是又接着说在土耳其这是定情信物。
我不知道这枚戒指价值几何,但武松对金莲的这份情意和他对我的信任,让我无论如何是不能拒绝的。为了武松对我的信任,为了解除心中的疑虑,我答应下来。我正想看一看那个金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姑娘呢。
我接过戒指盒,重重地又跟武松碰一下杯,然后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武松把金莲的电话和地址留给我。然后,又告诉我说他已跟金莲联系过了,飞机一落地,她就会跟我联系的。
飞机落地北京时,已是晚上六点十分。冬天的北京城夜幕蒙蒙的,与土耳其相比真是两片天空。到了高铁站附近的古井假日酒店,大堂明亮的灯光照耀下,这种强烈的反差感才算消除。
开始吃饭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金莲说她已到了酒店的茶吧!
我让金莲过来吃饭,她客气地说已经吃过,让我安心吃,她喝杯茶等我。从她温婉而爽快的语气中,我觉得这是一个懂得分寸和知性的姑娘。心里暗暗为武松高兴。
为了不让金莲久等,饭还没有吃完我就起身离席。同行的李兄开玩笑说,到底是美人胜过美酒!其实,大家都知道我是想早一刻把武松的情意,转达给他心爱的金莲。但他们仍然不依不饶地让我喝了三杯离席酒。我是愉快地接受了,这是为武松,也是为金莲。
刚踏上茶吧围栏的台阶,一个娇小时尚的姑娘就站起身来。我知道这便是金莲了。
迎面看过去,她上身米色粗棒针毛衣,黑色的打底裤外搭一印花短裙,与长短适中的深黄色外套混搭在一起,裙裾的直线自然地把腿的挺拔勾勒出来;除此之外再没有额外的装饰,盘起的黑发经水晶发卡一挽,发丝自然垂落,划过耳际;白皙红嫩的左耳,隐约可见白金小耳钉,脸庞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淡蓝的灯光下,显得清秀典雅、甜美可爱。
简短的客套后,我掏出武松送她的戒指盒递给她,并郑重地告诉她,“武松是个好小伙子,对你情真意切!”
金莲并没有立即打开戒指盒,而是唇角上一抿,略略笑一下,然后才说,“我也是喜欢他的。”
我笑了一下,然后说,“你不看看这枚戒指吗?是上等的土耳其蓝宝石。”
这时,她才打开戒指盒,只扫了一眼就又合上,并没有一些女孩那种欣喜和激动。从这个动作中,我似乎看出她的矜持与节制。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有深度和内涵的女孩。
接下来,我们聊了一些关于她与武松的话题。她的答话内容几乎和武松与我说的相差无几。武松回土耳其是为了能挣更多的钱,她目前在通州一家楼盘做销售经理,他们的计划是在北京买了房就结婚。
中间,我问她为什么不到土耳其去?现在的女孩谁不想嫁到国外啊?
她说武松就是因为喜欢中国才来的,何况去那里手续也很麻烦。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心中的疑惑便随着交谈而消失。真是姻缘前世定啊,多好的一对啊。我由衷地对他们表示祝福。
临别的时候,我说,请服务生给我们拍个照留作纪念吧。我是想留个证据给武松,毕竟是转送一枚价格不菲的宝石戒指。她略一停顿便明白了我的真意,站起身,手托着那个戒指盒,笑着说,“能跟您合影真荣幸!”
之后的半年,我偶尔会想起武松和金莲。每当想起他们的时候,心里便就生出一种挺好的感觉,为他们高兴,为他们祝福。
由于商务的繁杂,我渐渐地把他们淡忘了。只是偶尔提到那次土耳其之行,才又突然想起武松和金莲来。武松的房子买好了吗?他来北京与金莲结婚了吗?
与武松毕竟只有几天的交往,与七七八八不得不交往的商界朋友相比,这件事的分量在我脑海里真是无足轻重了。
这样一晃过了四年。
一个冬日的早晨,我刚起床,一通越洋电话就打过来。我突然下意识地想到武松,而且认定是他打来的。
他没有来北京吗?
我想了几秒钟之后,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出来的果真是武松有些生硬的汉语。
他不好意思地说这么早打扰我,实在有些对不起。他虽然说话有些拘束甚至是有些紧张,但还是我感觉他的汉语毕竟比四年前流利多了。
他说话有些快,显然是有些激动。我终于听明白了:他说跟金莲失联半年多了,怎么都联系不上,怕是她出了意外。而这段时间他妈妈生病住院,又不能立即来中国,想请我帮他在北京找一找金莲。
金莲会出意外吗?我觉得不大可能。
于是,就问武松房子买了吗。我是想如果他把买房子的钱都转过来了,也许他信任的金莲就是个骗子。现在人真是不好说,女人要骗人的时候都比男人藏得还深呢。
武松说一年前他就挣够了钱,他们在通州买了一套两居室;他本来准备办签证来中国的,但手续老是办不下来,接着,他妈妈就生病了。
怎么会突然失联呢?我又问武松,你看过买房的合同吗?他没有想过要看,金莲也没有给他传过去,只是告诉他以每平方米不到两万元的价格买了房。
我到哪里去找金莲呢?
北京这么大,一个人放进去像一粒尘埃,何况我又不在北京,更不了解金莲的其他信息。但面对武松的焦急,我还是答应说一定托朋友帮他在北京打听打听。我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武松的话。
挂了手机,我突然想起在伊斯坦布尔那天,武松说起的那个关于“茶”的故事。
那天,武松告诉我,飞机在北京落地后他直接打的到了天安门。正在他不知道要做什么时,一个女孩用英语请他去喝茶。
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他是有警惕的,但最终还是随这个女孩穿过南池子,来到一个小院的茶馆里。女孩给他上了茶,问了他一些情况和到北京的打算,他并不知道是个圈套,就把想来北京学汉语的想法全盘托出了。
喝了两杯茶,天已暗下来,武松决定去找个宾馆住下来,起身要走。这时,服务员拿来了账单,要他付2000元人民币。他在脑子里换算一下,这两杯茶就要近千里拉,显然是敲诈。他用英语争辩时,那个女孩已经离去,过来的是两个很胖的男人。他知道是上当了,就扔下200里拉,夺路而去。
也许这两个收钱的胖男人,见武松身高体壮,并没有继续追。
武松走出那个喝茶的小院不远,就碰到了金莲。金莲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站在一棵树下,似乎在等人。
武松说,他觉得读书的人应该不是坏人,就想问一下哪里有酒店。正在这时,金莲主动过来微笑着给他用英语打招呼,并带他到“如家”快捷酒店。
第二天早上,武松又在酒店门口碰到了金莲。金莲说她要去北京联合大学那边,她正在那里读在职研究生。于是,他们就认识了,而且,金莲介绍武松进了那里的汉语培训班。
武松那天有些开玩笑地说,他到中国学到的第一个字就是“茶”,那可是200里拉的代价。但我现在联想起来,觉得金莲极有可能与第一个骗武松去喝茶的女孩是一伙的,而且是一个隐藏更深的骗子。
后来,武松又给我打了两次电话,问找金莲的情况。我不好直接告诉他金莲可能是个骗子,但我又真的没有找到一条关于金莲的信息,只能是劝慰武松不要太着急。甚至,我还无耻地说你们都对真主安拉起过誓的,要相信真主的神力,金莲不会出大事,你们会有好结果的。
快有两年了吧,武松没有再给我打电话。
有一次,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想起去恰纳卡莱特洛伊遗址听到的那个故事: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偷走了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伦,于是阿伽门农和阿喀琉斯带领的希腊联军同赫克托耳手下的守军展开了十年的战争;木马计摧毁了坚不可摧的特洛伊城墙,希腊人里应外合,攻破了特洛伊城,临走又将繁华的特洛伊城烧个精光。
为了一个女人,征战十年,古城尽毁。这个世界上,因为女人而起的祸乱真的太多了。相对而言,武松失去的也许仅仅是金钱。我在心里这样安慰武松,也是为自己开脱,并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不愉快的思考中。
于是,慢慢地我就把这件事又给忘掉了。
但,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刚要入睡,一个北京的座机号码打过来。我以为是一个朋友的电话就接了。没想到,电话那端竟是武松。
武松沮丧地告诉我,他到北京联系上了金莲。金莲把他买房的钱退了给他,但把升值的500万元拿走了,并拒绝与他结婚。
当我问他金莲为什么拒绝与他结婚时,他说金莲不喜欢他说汉语,而是希望他说英语或土耳其语。他也试着改变过,但最终还是说喜欢说汉语。他很苦恼,真是弄不懂中国姑娘的想法。
我心里一阵高兴,甚至为自己对金莲的判断而内疚。世间毕竟真情在,人们哪能都像我结识的商界朋友一样呢。但我转念又想,金莲是不是在做一笔投资呢?是预谋呢,还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看不透,也想不透金莲了。
似乎是为了想验证一些什么,我劝武松再去找找她,也许只是一场误会。他说金莲回了扬州,现在又失去了联系。
我说中国的好姑娘多着呢,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啊。他却说,我对真主安拉发过誓的,今生非她不娶,这怎么能改变呢!
武松后来再没跟我联系过。他去没去过扬州?找没找到金莲?
他日后再没有跟我联系过,我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但我还是常常想起这件事,以至于有几次想起来的时候,竟不能释怀。
每想到这件事,我眼前总浮现蓝色清真寺里那上千人祈祷的画面:寺内铺满了伊索匹亚朝贡的地毯,气氛庄严肃穆,加上四处都泛着一层隐隐的蓝光,使人仿佛置身于真主阿拉的温暖怀抱中。
我仿佛看到了武松的背影。甚至,幻化出他与金莲举行婚礼的场面!
(责编:周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