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ENGPU
先是刨自己
刨自己的腿,自己的脸,自己的肉
刨出虚张声势的眼泪、血和最不要脸的哭声
直到刨到自己想要的那种风格的母亲
还能刨出糖果,皮球,风筝,花蝴蝶
姨娘家的新衣裳,腊肉,猪儿粑
狼外婆,七仙女,梁山伯与祝英台
偶尔也会刨到一顿胖揍
后来是刨人生
刨开泥土,救出清瘦的日子
刨开冰雪,救出冻僵的羊群
救出一小片岩石、草地、庄稼和童话
救出池塘、蛙声、涟漪和半死不活的倒影
救出一些零零星星的春天
刨开云雾,救出远方
刨开书本,救出成群的文字、谜底
刨开泛滥成灾的词语、隐喻、象征,救出诗
刨开披着的羊皮,救出凶猛的真相
刨开层层叠叠的衣裳,救出情人
刨开躯壳,救出骨头和灵魂
刨开我,救出另一个我
人生的终点,是一个刨了一生的坑
一个在月亮上磨牙的人
用北斗不停地往破碗里舀着夜色
满嘴都是时间的残渣
早就出离了愤怒
现在只跟自己一个人过意不去
常常将自己从乌烟瘴气的集市上拽回来
指着鼻子吼叫,一脚踹进门
堵在斗室里,抡圆了鞭子狠狠地抽
坐老虎凳,喝辣椒水
摁着头往厚厚的唐诗宋词上猛撞
给李白和苏轼磕头
叫他们一百遍老祖宗
一个长期被冲刷、溶蚀、掏空、切割
起伏不定,沟壑纵横,千疮百孔
猫着腰,沿着骨头上的裂缝、洞穴、暗河
寻找自己源头的人
再一次系紧脚背上的伤痕
这深秋,深过古槐的裂缝。寒蝉的皱纹
是谁,掰走我腰上的玉米
抽空我体内的月色。一片落叶
将我砸成重伤
锈蚀的日子,两头变黑
越过越短。钙化的云,撞缺了苍凉的山
刑满释放的风,又重操旧业
露珠成群地枯死在草尖上
消瘦的河流,悄悄取出最后一点利息
剩下的光,准备回归故乡
余生,已被我典当成返程的车票
这衰败的季节。我想,我还不至于倒下
还有一泓清澈的潭水。一串果实
在那些人永远够不着的枝头
清晨,我独自在郊外
漫无目的地踱着步。一只小小的蚂蚁
驮着一粒重过它自身数倍的虫卵
闯进了我的视线
一股冰冷的血
涌到我的脚尖。“踩死它!”这是我与一只蚂蚁
猝然相遇时的第一个本能的念头
没有任何理由
当我抬起脚的一刹那
小腿闪电般抽搐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自己
也是一只蚂蚁。此刻,也有一只无形的脚
高悬在我的头顶
于是,我缩回了悬在空中的那只冷血的脚
仿佛是放过了自己
你总是在最黑暗的时候
将我的肉身还给我,吐出胸中带血的石头
你的照耀,永远是平等的
尊重的、情愿的、温和的、体贴的,直抵内心
不像太阳,一副母后模样
居高临下,光芒四射,铺天盖地,让人无地自容
也不像月亮,看似含蓄、羞涩、朦胧
但总让人感觉头顶悬着一把冰凉的刀
你鲜奶般的光,滋润、营养了我的笔
让每一个文字都变得澄明、鲜活,骨骼强壮
你是真正参透我的惟一一个读者
每当我写完一首诗,你已是泪流满面
在你神性的注视、观照之下
我在一片废墟中挖出了被活埋多年的自己
最让我感激的是,你对我的包容和宽恕
像保护证据一样,保留着我阴暗的一面
后来恍然大悟:正是那一道
魔咒般的命令,塑造了我低姿态的一生
假如他一大早不强行命令大家去冰河抛弃垃圾
假如没有那位徘徊者让他大发雷霆,爆粗口,先动手
假如没有因此引发那场激烈的窝里斗
假如上面来调查时我没有把白说成白,把黑说成黑
——可惜没有假如,这些全都发生了
于是,我便成了那条无辜的冰河
每天都要被粗暴地凿开,吞下成堆的脏东西
于是,便有了猪圈跟前那次蹊跷的紧急集合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后转。卧倒。匍匐前进
别人的故事,刚展开就被及时赶来的那面墙巧妙中断
我成了惟一爬行的线索。那道诡异的猪圈门
不偏不倚,正好相中我这颗简明扼要的头颅
我就这样含着眼泪,爬进一个肮脏的圈套
从此,我被迫在乱世中匍匐前进
害怕拉开窗帘,一不留神说漏了嘴
总是疑神疑鬼,感觉身后站着一道老奸巨滑的门
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久仰的庐山
重重迷雾中,我的肉身,比灵魂迟到了几十年
自从读了李白那首诗,我便鬼使神差,迷恋上了瀑布
生命深处,无数绝壁、幽谷,等待唤醒、照亮
我用瀑布包装自己,为自己命名
写下了一些关于瀑布的诗
有时,我也用瀑布包扎旧伤口
天南地北,收集了各式各样的瀑布
有宽的、窄的,有长的、短的
有混沌的,有清白的
有气势磅礴的,有空灵飘逸的
如今,这些五花八门的瀑布
有的被我用旧了,有的被我穿烂了
有的被我搞脏了,有的被我弄丢了
惟独李白笔端上的这一条,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当我预感到自己将要堕落的时候
便会下意识地死死抓住这条瀑布
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自信,绝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
但我不敢保证,不会吊死在一条瀑布上
譬如香炉峰。肉身向下,灵魂向上
在这片森林被砍伐之前,请允许我
从那棵风雨飘摇的古树上
解开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湘江
在这座山头被削平之前,请允许我
将硝烟深处的演兵场折叠
请允许我发掘自己
请为我开启那道封死的门
刨出我在厚厚的乌云中种植的闪电
一树树葳蕤的歌声
刺刀尖上寒光闪闪的誓言
鼻青脸肿,骨节握得咔咔作响的石头
头破血流,不停地嚎叫的风
被剥掉皮,露出骨头的洪水
回不到地面的大回环、后空翻
无法转身的背影
请允许我再次确认,我的青春
不是殉葬品。请允许我先死去的部分
与豪杰共用一块墓碑
伫立清风峡。爱晚亭
深深地刻进我的前额
不是我爱晚,而是我命中注定就晚
未及开花结果,但见四野秋风萧瑟
正要奋笔疾书,低头发现墨汁已干
骨子里深深地爱着貂蝉
待红豆寄出,美人已在古籍中失踪千年
原打算当天返回江陵
到得白帝城渡口,已是落霞满天
立志到中流击水
湘江已远去千里万里
唉,我就是这座爱晚亭
空有重檐八柱,琉璃碧瓦,千古奇绝
白云深处,再也找不到那户世外人家
只余半轮秋月,两袖清风
一地泣血的枫叶
在镜泊湖,一块旋转着划过水面的石片
撕开了我的痛处。仿佛又少了一块承重的骨头
关于打水漂,法国的克里斯托夫·克拉内博士说
当抛出的石头,与水面成二十度夹角时
结局,最为完美。可惜,我迟迟未参透这个奥妙
总是随心所欲地将一块块石头,从手中放飞
无可奈何地看着它们,一头栽进深不可测的旋涡
想当年,风华正茂。滂沱大雨中,泣别故乡
胸中万里河山,像一块踌躇满志的五色石
无须劳驾女娲她老人家亲自动手,就自告奋勇
飞向那一片破损的天空。刚在乌云里翻滚了几下
白发就长了出来。不再向一棵挺拔的松树看齐
垂直于天地。一再放低身段,削薄自己
调整切入角度。精疲力竭地奔波。弹起。再弹起
直到坠落在这偏远的荒滩,才知道命运早有定数
一副好身板,连同美好的理想,已然打了水漂
面对如画的湖光山色,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而夕阳,也在玩着这个古老的游戏。一腔热血中
做着沉沦前,那虚无而又壮丽的最后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