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

彭生茂

是的，我想有必要去看看洱海。

那一泓蓝的水，匍匐在夜空和苍山的臂弯之中，向我叙说来自天外的消息和过往的秘密。她的神祇般的指引，迫使我尽速离开巢穴，抵达她的温柔之乡和缠绵的梦境。

这是三月的一个午后。从昆明出发的大巴车经过近五个小时的跋涉，停靠在乍暖还寒的大理州街道，清冷的空气里裹挟着鱼腥和花草相混合的气息，让我有种茫然失措之感。此刻我急于找到要去的双廊镇。据说那里的水更清，天空更加纯粹。

我搭上一位白族大哥的私家出租车前往目的地。

那是一条环海的路径，由西向东行驶，一路景色旖旎。原来洱海并不是海，而是状如人耳的湖泊，于是白族人便将其唤作“洱海”。其面积达二百五十多平方公里，为云南第二大高原淡水湖。

我最终在双廊一个叫“洱雨花夏”的客栈住下来。房东的女儿叫杨凤，她低头写字的样子也似曾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脸是黑了些，但五官精致，明眸中隐含着洱海的风情。

“请问杨丽萍住在镇上哪里？”我来双廊镇的目的多数是因为这个洱海的舞蹈之神。

“她住在玉几岛上。”杨凤给我撕了张票据，“她有两处房子，太阳宫和月亮宫。”

“那我再问你，”我为我的喋喋不休深为愧疚，“你知道‘洱海醒来客栈在哪里？”

“‘洱海醒来？”

“它是我一个朋友开的，不过我们好久没有联系了。”

杨凤摇摇头。她的笑靥像栀子花开。

我不免有些神伤。我记忆中的那位朋友，文字犀利洒脱，曾担任南方某报首席记者，一度风生水起，突然间就隐居洱海了。“洱海醒来”，其间蕴含了怎样的痛彻心扉和人生思考呢？而我也恰恰还在人生的边上徜徉和磨砺，对物质、名利和人生理想作着艰难抉择。

是的，这是一条清冷的街道，路边散落的摊位悬挂着丝线和白族服饰。一个游客模样的外地女孩儿坐在小凳子上，接受白族妇女用丝线为其编织头发。我真想问问她来自哪里，晚上是否一起去看月亮宫。

最终我租了辆电动车环洱海骑行。事实上我只骑了小小的一段。我停靠在洱海的边上，看苦柳和栀子花在水边伸展并倾诉，内心激情澎湃。

夜幕落下来，我独自去往玉几岛探望太阳宫和月亮宫，但却有些失望。除太阳宫被某公司以酒店形式天价经营外，夜色中的月亮宫只看到几许灯光。而想象中的月亮也似乎隐在水里，不曾露出半点芳容。

返回的路上我遇见了流浪歌手草海。这个曾毕业于某重点大学土木系的贵州安顺籍青年，因看不惯仕途的潦草繁杂而选择浪迹天涯。据他说一年有三四个月在双廊卖艺，逢旺季便驾车远游。他喜欢一个人独处。他出售个人原创CD《在路上》，每张一百元。此刻我算是第六个买他碟的人。

“喜欢听什么？”草海的草帽压得很低，他怀抱吉他的手在琴弦上匆忙滑出一串音节。

“唱《在路上》吧，我想听你的原创。”我努力捕捉草海在灯影下忽明忽暗的脸。那张隐藏了露水和爱情的脸，也应该镂刻着洱海的苦难与秘密。

草海就弹唱了《在路上》，他的腔调委婉而低沉，验证了一个执着于艺术的歌手在风尘中的跋涉和坚韧。

在百米远的海街，我被另一位艺人所吸引。这位吹箫的女子盘坐在自备的灯下，一首曲子悠扬哀婉，像来自天外的靡靡之音。女子叫萧玲，家住广东茂名，毕业于广东某大学设计系，与民谣音乐人夜郎组建“萧十三郎”后民谣组合。

“今夜卖出几张碟了？”我看到了洱海般深邃的眼睛。

“卖了两张。”她停止了吹奏。她的宽松的裙裾传出海涛一样翻滚的声音。

“算我应该是第三张。”我笑了下，掏出一百元递给她，“能给我吹一首你熟悉的曲子吗？”

“当然可以。”萧玲喜形于色。她吹了首由爱人夜郎作词作曲的《再见萤火虫》：“晚风轻轻吹过入夜的山岗/鸟儿听见月光流进你眼里/你们都还是数星星的孩子/不停寻找自己又迷失……”

是的，这静夜，这音乐之美，这浩瀚的洱海以及飘忽的灯光，都曾是记忆的一部分。此刻无关乎苦难，无关乎财富和虚无的身外之物，一切皆彰显朴实的自然之美和人类之爱。

我凭栏远眺，苍山依稀可见，它像个巨人守护在洱海之侧。大理古城也或许正在酣睡，摇曳的灯火呼应星光，在海面映出一片虚幻的橘黄色，如梦境般嵌入游子的内心。这泓幽蓝的水，她的博大精深、包容以及隐忍，像一位智者释放出道义和人格的力量。此幅景象极易让我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乡湖泊，那里每临涨潮，挖沙船便开进河道大肆采集砂石，令两岸河堤岌岌可危；而枯水期更显衰败之状，栖息的野鸭和天鹅常遭暗中杀戮，一众破坏生态与伦理之人在枪声与哀嚎中享受饕餮之乐，对苍生毫无廉耻与敬畏之心。

是的，我还想起那些乞求的眼神，我看见六旬老人遭村霸毒打、柔弱的农妇被村干部欺凌而束手无策。他们的地基被人占了，电表数字被人篡改了，为数不多的养老金也被肆意侵吞了，这群生活在泥土夹缝的灵魂，每次求援与呼号都深深戳痛我的心。我的命途多舛的家国，又岂能凭一己之力摆脱险境和泥淖。

我的脑海数次想起电影《五朵金花》和《阿诗玛》的优美插曲，我想起蝴蝶泉边千古流芳的白族爱情，这一朵朵民族史上的艺术之花，传承了民族经典并展现出多元文化的恒久魅力。“大理三月好風光，蝴蝶泉边好梳妆。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头为哪桩……”空灵飘逸的歌吟像春燕般飞翔在苍山之巅，重新撩起岁月的面纱和内心的隐痛。我决定走进影院和剧场，重温经典带给我的艺术熏陶和灵魂救赎。是的，这比任何一场饕餮盛宴都足以震撼人心和令人回味！

我决意深入水的中央亲临她的浩瀚和博大。我在桃源码头登上了畅游洱海的邮轮。登高望远，一切尽在眼底，那山，那白色民居，那一望无际的蓝色之水和追逐的海鸥，都是上天的恩赐和人类的瑰宝。

而此刻，我愿意成为洱海的一尾弓鱼，在辽阔的浪涛之上自由穿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