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当你对自己保留下来的某个老物件爱不释手的时候,当你时不时地总爱回忆你年少、年轻时的点点滴滴时,说明你已经老了。我并不这样认为,有些记忆是需要尘封的,有些是可以与大家一起分享的,因为她曾是某个时期刻在我们心底鲜活的印记。
一
思绪回到了三十三年前的初秋,有这样一幅情景:母亲在往灶台的锅下添柴做饭,父亲站在梯子上,把编好的一串串玉米棒子放在墙头上让它们自然风干,院子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认真地编织着一穗穗玉米,嘴里哼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此时的父母相视一笑:不用怕这个闺女得魔症了。也就在这时,村里在公社读书的一名学生推门进来,冲父母喊道:你家娟姐的中专录取通知书来了!这时的全家人都驚喜不已,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画面中的三个人便是我的父母和我。当我拿着那张迟来的录取通知书,一溜小跑到了爷爷家时,八十多岁的爷爷颤颤巍巍地接过通知书,激动不已,连声叫好!后来听母亲讲,爷爷兴奋得一夜未眠,“搓”了一宿的稻草绳;而已经就读于省城建工学院的哥哥在接到了我的信后,当晚则与他刚相识的室友们用狂欢的方式庆祝了大半宿。
二
哥哥和我都出生在文革前期的“六零”年代,他大我一岁,在那个物质与精神相对匮乏的年月,我们兄妹根本就没上过学前班,从记事起,我就是哥哥的“跟腚虫”。在街上他与男孩子一起打陀螺、打弹珠、“摔啪”(方言),我和女孩子则在一边踢毽子、跳房子(方言)、拾八核(方言),几乎形影不离。到了入学那年,我哥九岁,我八岁,他上了学,我则因年龄小被挡在了学校外。我顿时感觉自己没了“伙伴”,回家跟父母哭闹着我也要上学。哥哥上学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到教室门口,偷偷地趴在窗户上听老师讲课。父亲实在拗不过我,就找到了他在学校教学的远房妹妹,与学校沟通后,对我进行了一次小考,认了几个字,做对了几道简单的算术题,就让我成为了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第二天我背着奶奶用一条毛巾缝成的书包,装着一只今天罕见的那种弓型、灰色的老屋瓦片,蹦蹦跳跳地就入学了,并从此和哥哥成为了一直在一个班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以后的时光里,都是我和哥哥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攥着母亲给我俩准备的地瓜干、玉米饼子到山里拔草喂猪、拾柴烧火……从幼童到少年。
我的爷爷兄弟五人,他特别能吃苦耐劳,种得一手好庄稼,又是四邻五乡难得的好石匠。我的其他四个爷爷分别在青岛、大连、哈尔滨等地经商,也经常接济爷爷,爷爷就积攒了些余钱开了个手工制作红薯粉条的小作坊,在农闲时他也走乡串户给农户的石磨凿磨齿,慢慢地就小有节余,因此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我家就被划成了“富农”成分。
在刚上学时,我和哥哥因为在一个班,能够互帮互学,学习成绩也都是名列前茅,每次大考的成绩都是张榜公布在我家对面的墙上,父母很是欣慰。而到了三四年级,“劳动”和“搞运动”成了学校的主要工作,因为“富农”成分,我和哥哥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即使你再优秀也成为不了一名当时的“红小兵”(今天的少先队员)。我擅长唱歌跳舞,学校的宣传队永远将你拒之门外;哥哥喜欢掷“三铁”中的铁饼一项,并且有不错的成绩,可就在比赛的前一天,本村的一位体育老师硬是剥夺了和小伙伴们训练了一个多月的哥哥的参赛资格,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的家庭成分“高”,为此父亲去家里找过他,想让他给哥哥一个机会,但被一句“这是学校的规定”给挡了回来。
那个时候的我和哥哥最怕填写各种表格,每次都是偷偷地找个角落,在刺眼的“家庭成分”一栏填上“社员”二字,就连上课时不小心越过了用铅笔或小刀划成的“三八线”,都会被贫下中农的子女同桌奚落和教育一番,“家庭成分”给哥哥和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很大的阴影,特别是哥哥,从此一蹶不振,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差。
有时候在地里劳作了一天的父母总是见我独自在煤油灯下做作业,就询问起哥哥的作业情况,哥哥总是避而不答,倒头便睡。直到有一天,他愤愤地质问父母:我们这样的家庭学习再好有用吗?我连最擅长的体育项目都不能参加,更别说当兵和招工了!这时的父母无言以对、束手无策,父亲只能苦闷地抽着烟,母亲也只有掩面哭泣。
三
就这样我和哥哥跌跌撞撞地一同升入初中,也还是在同一个班,在一次数学摸底考试中,我的成绩依然很好,而哥哥几乎垫底,居然连简单的分数约分题都不会做。教我们数学又同时是班主任的矫老师了解到我们是兄妹,哥哥看起来又不调皮捣蛋,但哥哥的表现还是在她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当时的各个学校已经没有了“口号”与“运动”,而是开始注重让学生学好文化知识,矫老师带着很多的疑问到我们家进行了家访,父母把我和哥哥的成长过程以及思想变化与老师进行了详细的沟通交流。在以后的课堂上,矫老师边教学边和同学们谈心交朋友,真正走到我们的内心深处,让我们放下各种思想包袱,更不能自暴自弃,树立自信心,走好自己的人生路。经过矫老师的耐心教育和启迪,我和哥哥重拾了信心,努力追赶,学习成绩又名列上游。矫老师也因此成为了哥哥和我人生转折的良师益友。
此后的哥哥便是一发而不可收,我们家又恢复了兄妹俩一起做作业,一起因讨论某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的情景,多年不见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父母的脸上。
在初二准备升高中的前夕,我和哥哥一起考入了当时全乡只收了一个班的重点班,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重点班解散,几个月后,我俩又一同升入了高中,也成了高中的同班同学。
刚上高中时,哥哥每天骑着叔叔家的“大金鹿”自行车载着我,带着母亲起早给我们做好的带馅的玉米饼子(至今回味)早出晚归,再后来我俩就寄宿学校,父亲隔一阵子就给我们送来两份桃酥和母亲炸的花生米,这在当时已经很奢侈了。
两年的高中生活很快结束了,我们即将迎来决定命运的高考。自从恢复高考制度以来,许多往届的已经在家务农的有志青年纷纷参与高考大军。当时有这样的规定:凡参加高考的学生,必须先通过全县的预考,才有资格参加考试,能够通过预选参加高考并且被录取的应届高中毕业生更是凤毛麟角,不幸的是我们兄妹俩双双落选。
父母看着茶饭不思的我和哥哥,问我俩想不想复读,我俩异口同声地说:想。就这样,我和哥哥又被分到了一个班开始为期一年的复读生活。一年后,命运和我俩又开了一次玩笑,现实给满怀希望让一双儿女跳出农门的父母当头一棒,我俩又以几分之差双双落榜。命运又把我们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是放弃学业回家务农,还是选择继续复读?这是一条充满了许多未知的路,其中的艰辛也是可想而知。这时的远亲近邻们也纷纷劝导父母:这俩孩子都老大不小了,你们的家庭条件又不好,赶快让他们回家帮着挣钱盖房子娶媳妇找婆家算了,可以想象当时的父母承载了多少物质与精神的压力啊!可我们的父母从未在我们兄妹面前表现出抱怨和沮丧,脸上写的只是心疼和不甘,依然尊重了我们的选择,支持我们兄妹继续复读。
四
一眨眼,时间又到了“黑色的七月”,乡里参加高考的同学们坐着学校为我们租借的一辆敞篷大卡车又一次来到了县一中。我清楚地记得晚上我躺在学校的大通铺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时,听见窗外也有人在轻轻踱步,此时正是夜里十二点,就这样我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考完了第一门语文课。
那时的通讯设施没有现在这样发达,我找了好几个考场找到了哥哥,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他考得如何的答案时,哥哥的一句“我考得也不好”让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我愤懑地想:难道父母的期望与我俩多年的努力又将前功尽弃?带着严重的睡眠不足与复杂的心情,我艰难地度过了七月的“七”、“八”、“九”三天,结束了人生中的第二次高考。
与现在高考不同的是,那时候高考结束后,先估计自己的分数再填报相应的学校,经过度日如年的等待,有一天哥哥独自一人去了学校,临近中午,他进了家门,看着父母急切的目光,他嗫嚅着:咱家就考取了一个。我没有勇气去问,也猜到了结果,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悄悄落泪,这时的父母也是喜忧参半,他们是多么希望自己的一双儿女能够比翼齐飞,但天不遂人愿。在哭过痛过之后,我和哥哥要来了高考分数通知单,哥哥考过了本科分数线近三十分,而我呢?在仔细看了各科分数后,我惊奇地发现我那张手抄的分数通知单上,总分比各科的累积分数竟然整整少了四十分,就是说我的高考分数比本科分数少了二点五分,在当时应该录取专科学校。
我兴奋不已地拿着分数通知单跑向我的父母和哥哥,全家人似乎从这张错误的通知单上又看到了希望。当即父亲到学校打听到了我省在潍坊招生的消息,第二天便毅然决然地独自乘坐火车到了潍坊,四处打听找到了有关部门,被告知在莱阳招生,又坐上火车奔赴莱阳,被通知今年招生已经结束。父亲仍然不死心,又马不停蹄地坐着汽车赶到了烟台招生办。当时一位女同志接待了他,把父亲反映的情况都记录了下来,也没有什么答复,只是劝慰父亲回家。
父亲回家后不久,我哥就接到了省城建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全家人高兴不已,在当时凭票供应的年代,父亲找到了乡食品供应站的领导,他听说我们家有喜事,就破例批给了父亲当时紧缺的猪肉和其他物品,父母摆了酒席,宴请了好多亲朋好友。
等把哥哥送上了省城济南的火车后,父母问我今后的打算,我脱口而出:我还想读书!父亲长吁了一口气说:你哥已经考上了大学,我们家希望大了,压力小了,只要你想读书,我们就继续供你,直到你出嫁!随后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了邻县他的一位在学校当副校长的表弟家里,把我的情况和他做了介绍,表叔答应接收我继续复读。
然而命运有时候变幻莫测,就在落榜的阴霾尚未散尽、我准备迎接第三次复读的时候,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我收到了这张迟来的省属某中专的录取通知书,让全家人喜极而泣!
现在的我已经退休,但那些過往的有情岁月依然深刻于心。我的父母从不重男轻女,总是默默地支持我和哥哥坚持自己的梦想,特别是一个地地道道老农民的父亲,当年为了我错误的高考分数,辗转于潍坊、莱阳、烟台等地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他们虽然说不出“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知识改变命运”的至理名言,也写不出龙应台给儿子安德烈那样的信:“孩子我要求你读书,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但他们勤勉善良,尊重知识。可以说,正是由于我的父母不畏压力,敢于正视困难以及百折不挠的生活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教我们学会自尊、自爱、自强、自立,我们才能够在人生路上不断拼搏,以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自信而又幸福地生活着!
姜美娟,1985年毕业于山东省烟台粮食学校粮食加工专业,1991年毕业于郑州粮食学院粮食工程专业,工程师,国家注册食品审查员,曾获山东省科学技术进步三等奖,现已退休。系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