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章词刍说

范诗银

联章词刍说

范诗银

联章词，指同词牌词的联章体。它是以并列的方式，至少两首以上的一组词，写同一件事或表述相关内容的词的一种表述样式。

从唐以来名家词看，联章词比单章词出现的稍晚些。学界普遍认为白居易《忆江南》是比较早的联章词。

其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其二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其三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白居易《忆江南》

这三首词，从内容上看都是写江南，从手法上看，由总写到分写，脉络清晰，已经具备了联章词的基本特点。

从第一部词集《花间集》看，联章词作为一种样式，已经成熟。成书于公元940年（大蜀广政三年）的这部词集，在编辑时，将同一个词牌的词编在一起，如温庭筠《菩萨蛮十四首》，韦庄《菩萨蛮五首》等等。同一个词牌下若干首词，有的是联章词，有的并不被看作联章词。如温庭筠《菩萨蛮十四首》中哪几章可被看作一组联章词，还需要予以专题研究。而韦庄《菩萨蛮五首》则被普遍看作联章体。叶嘉莹先生讲韦庄词，就把这五首菩萨蛮作为一个整体来讲。这五首词充分发挥词的抒情功能，比较完整地反映了诗人心理变化过程和思乡恋家之情，成为韦庄的代表作。

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其四

劝君今夜须沈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其五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韦庄《菩萨蛮》

韦庄的这组联章词，表面上看内容并非一体，但其思想和感情脉络却是一致的。这是在相同词牌的词中分辨联章词时应予以注意的。

其一

照日深红暖见鱼，连溪绿暗晚藏乌。黄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虽未惯，猿猱闻鼓不须呼。归家说与采桑姑。

其二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其三

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其四

蔌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其五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苏东坡《浣溪沙》

苏东坡的这组联章词，在内容上皆是相关联的，在用韵上，还没有作统一的考虑。

其一

争挽桐花两鬓垂。小妆弄影照清池。出帘踏袜趁蜂儿。 跳脱添金双腕重，琵琶拨尽四弦悲。夜寒谁肯剪春衣。

其二

雨过残红湿未飞。珠帘一行透斜晖。游蜂酿蜜窃香归。 金屋无人风竹乱，衣篝尽日水沈微。一春须有忆人时。

其三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周邦彦《浣溪沙》

周邦彦的这组《浣溪沙》，不但所写内容相关联，而且用同韵，应是比较纯粹的联章词了。

近现代诗人所作联章词也很多，同调次韵、同调异韵、同题异调的都有。

2016年5月，国防大学中华军旅诗词研究创作院组成“长征起点”采风团到南昌、井冈山、瑞金、于都、赣州、上饶一带采风，并专程到铅山饮瓢泉，到阳原山拜祭辛弃疾墓。返京后，细读《稼轩词编年笺注》瓢泉之什部分，并对联章词作了一些分析探讨。邓广铭先生在“瓢泉之什”中共收词173首词，两首以上的30组77首18个词牌。其中：《卜算子》两组，一组同韵三章，一组同韵六章；《添字浣溪沙》两组，各同韵二章；《沁园春》两组，一组同韵二章，一组非同韵二章；《临江仙》三组，一组同韵三章，一组同韵二章，一组一章一韵三章一韵；《玉楼春》两组，一组同韵四章，一组同韵三章；《贺新郎》三组，一组同韵两章一韵一章，一组同韵二章，一组同韵三章；《哨遍》一组，同韵二章；《鹧鸪天》两组，一组同韵两章一韵一章，一组同韵二章，各韵二章；《新荷叶》两组，各同韵二章；《水调歌头》一组，各韵二章；《念奴娇》两组，一组各韵二章，一组同韵二章；《婆罗门引》一组，同韵四章；最高楼一组，同韵二章；《玉蝴蝶》一组，同韵二章；《雨中花慢》一组，同韵二章；《满江红》一组，同韵二章；《菩萨蛮》一组，同韵二章；《丑奴儿》一组，各韵二章。

从内容上看，30组中，有13组每组各写一个内容，有17组每组各写两个以上内容。最具联章词典型特征的是以下两首《贺新郎》。

其一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又

鸟倦飞还矣。笑渊明、瓶中储粟，有无能几。莲社高人留翁语，我醉宁论许事。试沽酒、重斟翁喜。一见箫然音韵古，想东篱、醉卧参差是。千载下，竟谁似。 元龙百尺高楼里。把新诗、殷勤问我，停云情味。北夏门高从拉攞，何事须人料理。翁曾道、繁华朝起。尘土人言宁可用，顾青山、与我何如耳。歌且和，楚狂子。

邓广铭先生把三首《贺新郎》编为一组。但从第一首的小序看，前两首词，就是辛弃疾在稼轩“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后有感而发的同内容、同韵的联章词。而第三首的小序“题赵兼善龙图东山园小鲁”说明，所写内容已非稼轩瓢泉，与前两首用韵也不同。

综上所述，就我所接触的唐以来名人词以及自己所写联章词的体会，作为联章词，应具备以下几个基本特征：一是在一个词牌下至少两首以上，而且是在同一时间内所作，不是我们看到的把前人同词牌词编在一起。实际情况也有可能是，前一首写出后过了较长时间，感情思绪断而复连，就又写若干首，内容与情感别无二致，自然是一组联章体。二是各首所写内容应是同一的，而且首与首之间或平行展开，或逐首递进，大同之下有小不同，从不同侧面或不同层次表达相同的内容。但词之言长、要眇宜修的特质要求，在表达上形式上又委婉温润，准确把握词的内容还是有困难的。三是在用韵上最好是同韵，随着这一词体的进化与发展，应该提出这方面的要求。具体讲，依韵、用韵皆可。如依韵，首与首之间韵脚相同，类似于稼轩的两首《贺新郎》；而最高的境界应是，在一个韵部里，每个韵脚的字都不一样。这样，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扩展一首词进而扩大整个联章词的容量。四是应追求整体风格的一致，使整个联章词读来自然流畅，浑然一体。在填词过程中我有意识地坚持了以上几点。如《紫竹箫·采石矶怀李白》《水调歌头·古密州超然台怀苏郎》《金缕曲·〈亚洲诗〉序》等。都是三联章，韵都是在一个韵部，每个韵脚的韵字都不相同，甚至读音上都没有同音字。如下面这组《摸鱼儿》联章词，三首三十九个韵脚，没有一个相同的字。《摸鱼儿·瓢泉怀稼轩并序》：

南宋绍兴十年，金天眷三年，庚申年五月十一日卯时，稼轩生。2016年5月24日，铅山，大雨。驱车至期思渡，饮瓢泉。

其一

惜天流、此瓢君与，伊瓢还我如渴。无情风色多情水，依约当年澄冽。倾莫歇，还更有、毋多清泪毋多血。拳拳心竭，若湿羽流弦，归舟完釜，犹剩三分热。 谁曾道，谁个男儿英勃，数他历下青杰。踏翻中帐凌神骥，直上吴山瑶阙。飞将爇，却相许、南丰剖桔并州铁。翠巾红帕，搵愁献金陵，恨遗北顾，羞对半轮月。

其二

醉停云、玉桃沙杏，遥遥竹径相接。一丘一壑生梅菊，春露秋星明灭。蜂与蝶，飞不过、海棠梧子芭蕉叶。美芹十帖，尽付与东家，闲来种树，斗酒对松说。 应怜我，妩媚青山千叠，曷来白雨如泼。纵然堪读平戎策，也负雁声辽阔。空响彻，关楼底、少年画角惊锋钺。乱山飘雪，濡九尺情笺，今宵吟就，梦里两三阕。

其三

渡期思、此心难渡，枉为被甲征客。念来相似惟肝胆，还有壮言奇策。金缕勒，修臂挽、焉支尝已天狼射。晨琶宵笛。惹壁哭吴钩，影弹秦镜，穹裂卷旃帛。 池儿浅，欣倚昆仑一脉，小桥惬意相得。前溪十万松花落，沉却丹魂贞魄。烟渚陌，终难到、长安别梦千山隔。流星斜滴，最辜负先生，孤睛向晚，空湿了家国。

（作者系国防大学中华军旅诗词研究创作院执行副院长、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张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