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置信·组诗·

2017-11-24 21:45余笑忠
中国诗歌 2017年7期

□余笑忠

难以置信·组诗·

□余笑忠

战争回忆

他喊近在咫尺的士兵兄弟

没有回应。他伸手摸

摸到了带血的泥土

他的兄弟在流血

在照明弹的强光下,那血迹

是乌黑的

面对电视机,我陷入乌黑的血

乌黑的泥土,和乌黑的雪

我不知道有什么会是例外

但相比死于燃烧弹的士兵

——焦炭中只剩下一截残躯

那乌黑的血

像阵亡的士兵兄弟

感恩的泪水

跨国家具厂

树木,锯屑,板材,尺寸,组装

设计师远离工厂的喧闹

在电脑前

想象我们的眼光,体重

想象我们的腰椎,臀部,双腿

最后必有一位工程师

测试那些家具样品:

失火后最乐观的数据

和最悲观的数据

一套套模具,最终得以定型

沙发、床、桌子和座椅

连同各种型号的螺丝,源源不断

自海上,自铁路上

自大动脉和细血管上

从一个身价变换成另一个身价

深入人们的客厅、餐厅、卧室

甚至密室。碰杯。弹琴。欢歌

而野牛在泥泞中打滚

粗重的鼻息

有着对整个世界的不屑

“大地那么小,而火那么大。”

悲哀的人们一次次俯身更换蜡烛

恳求烛光终将证明

火的本义:天上星,水上灯

礼 物

在博物馆待久了,目光会不会变得

像展柜里永远平静的灯光

无论面对的是凶器,还是乐器

是干尸,还是绫罗绸缎

老年的酒量只会越来越小

以至于无

老年的手越来越冰凉了

以至于能从掌中的卵石里

辨认出血脉

奔跑的先知

快活如出门放风的狗

当听到楼上不知谁家的狗叫唤

它便昂首狂奔,仿佛自我感觉

是一个先知

它撇下了路上的同类

而对高处的召唤,并未报以

激动的吠叫。或许它在奔跑的同时

寻思过最好的回应是什么

当它悻悻而归,没有谁知道

这是短暂的热情冲动

还是它将永久处在一个死角

当它悻悻而归,而又一路细嗅

难以置信

烧鳜鱼之前,往鱼肉上淋一点黄酒

难以置信

那鱼鳞已去、内脏已被掏空的身体

竟然痉挛起来

我不知道

这是酒的作用

还是任何一种液体的作用

以至于它在死过之后被唤醒

给肉食者如我,以奋力一击

它们的美味我一律欣然享用

不单是鳜鱼,不单是飞禽走兽

不单是美酒。但余生

无法免除突如其来的战栗

像缺钙者

睡眠中的痉挛

新 识

花园外,野生的格桑花

混迹于杂草

初见时我并不认识

侍弄花园的人也不知晓

后来,当我终于将它对号入座

我更好奇:它怎么会

出现在这里?格桑花

不是盛开于遥远的高原吗?而且

在它看来,这里未免太偏僻

所幸,这里的气候、泥土

能够让它生根、开花

所幸万千悬念的偶然之后

终有一个必然,让人低头

默认:一株就是一枝

一枝独擎一朵。纵使它已远离

相依相拥、蔓延无边的花海

但依然属于世间最宽广的花园

它广大的身世,原本来自天地之间

伟大的怀抱

铜钱草

阳台上,一盆铜钱草东倒西歪

夜里,赶紧给它们浇水

第二天,它们都站起来了

仿佛昨天只是睡了一觉

太茂密,太俗气

面对这野蛮生长的一盆

我感到无从下手

这天真的一群,像孤儿围拢过来

伸出柔若无骨的小手

向你要钱,要回他们

遥远的家

废物论

我弯腰查看一大片艾蒿

从离屋舍之近来看,应该是

某人种植的,而非野生

药用价值使它走俏

艾蒿的味道是苦的,鸡鸭不会啄它

牛羊不会啃它

站起身来,眼前是竹林和杂树

一棵高大的樟树已经死了

在万木争荣的春天,它的死

倍加醒目

在一簇簇伏地而生的艾蒿旁

它的死

似乎带着庄子的苦笑

但即便它死了,也没有人把它砍倒

仿佛正是这醒目的死,这入定

这废物,获得了审视的目光

甘蔗田

水塘边的稻田偶尔变成了甘蔗田

我多么希望它一直是甘蔗田

越来越大的甘蔗田

我甚至希望

我的祖父不再种别的

在那甘蔗林边,我慢慢地走着

秋天了,我感到一股甜蜜的暖流

慢慢向我涌来

什么时候将要收割?我愿意

为这甜蜜的一天和任何人打赌

而甘蔗田又变回了稻田

心有不甘的我那时口出狂言

“如果我是一个地主……”

那甜蜜的暖流令我垂涎

但我做不了什么,除了激动难眠

燕子都到哪里去了

从前,在我们童年的低空

往来翻飞的燕子

如今哪里去了

从前,在檐下、田畴、平林、泽畔

教我们画波浪线的燕子

如今哪里去了

乡间的房子变成楼房了

墙壁不再是土砖墙

关门闭户的时辰多了

因而堂前再也不是燕子的堂前

是电视机的,是电视机里

那些皇上的

鸡和鸭还是有的

暮色中,躲躲闪闪的蝙蝠

还是有的,狗吠还是有的

风中疾飞的塑料袋信心满满

仿佛宣告:不会输在起跑线上

像逃学的学生,那些燕子

再也没有回来

祝 福

透过玻璃窗,看到一只蜜蜂停在阳台的边沿

那一小块水泥地面,在它看来

与一块石头、一株草或一截树枝别无二致

冬天的阳光照耀着我和它

它的两只后腿相互搓着

太细小了,相互搓着的那两只腿

像借助彼此忍住一阵战栗,又一阵战栗

它的尾翼微微伸展

它的背部随之蠕动

它开始抬起身体

似乎从相互搓着的那两只后腿那里

它终于确信力量倍增

它的身体挺立,我在心里说了一声:飞吧

它往高处飞去

好像也借助了我的,我自己不能用到的力气

梦醒后——仿佩索阿

有时,来自梦中的隐痛

更甚于现实的打击

那梦境太过真实,不由让人相信

似是未来的预演

或是未竟之事

隐去的台本

那梦境太过透明,像深夜海面上

缉私艇的强光照射之下

连海鸟的影子

都变得形迹可疑,以至于

从梦中醒来的人

不得不双手掩面,一如罪人

如此真切……

在梦里现身的人,一如初见

在梦里温过的酒,近在唇边

惟其如此,更加乌有

惟其如此,你从梦中人变为偷窥者

那梦境终归含混,你见过

烧草木灰的情形,火小则烟

此时,一场细雨,仿佛正为此飘落

萤火虫

荡秋千的人,感觉到些微凉意了

从山上看去,谷底的灯火越来越稀少

山风吹着树木、蓬草

几个闲谈的人站起身来

报以孩子气的赞扬:萤火虫,萤火虫

相对于聒噪的鸣蝉

萤火虫像久违的、散漫的神童

在未见识它的真身之前

我以为它们神秘莫测

像专心于在夜晚吸食什么

以挨过漫长的夏日时光

像迷失的幽灵,像串联的密谋者

像离开了花团锦簇的庭院,去到矿井中的

布道者

来自泛黄的小人书

来自喜怒无常的波浪

来自积满尘垢的酒杯、药丸

来自久远的煽情文学——

改头换面,屡试不爽。而终归

来自蓬草

那里滋养了太多太多的萤火虫

带着它们扑朔迷离的深意

进入我们的庭院,我们晦暗的床头

孩子们睡前喜欢折腾

那就让他们折腾一会儿吧

再多的萤火虫也不会引发火灾

此山名太平,平静的暮年召唤我们

父亲节

打开一本诗集,信手翻到的一页

标题竟然是:《我父亲的忌日》

旋即联想到那个日子

我父亲的忌日。慢慢地

读完这首诗

这是我从前有意跳过的一首诗

因为父亲健在时,我不会读它

诗人写到将回到家中

惟有躺下才能让自己平静

我并不认同这个舶来的节日

只是因为时间巧合,借它作为标题

我父亲死于一次意外

他的坟前还没有立起墓碑

惟有一座恰当的墓碑,才能

让我们平静

母亲的烦恼

我母亲在田边地头

种了些黄豆,那是她

引以为傲的收成

虽然不多,但足可打出

年节所需的豆腐

母亲请人帮忙,往一锅沸腾的豆汁里

点上石膏,谓之“点浆”

无奈两个邻人都点砸了

豆腐不是老了,就是难以成形

从前,我父亲

可是一把好手

我没有学到父亲的手艺

只记得小时候

就用打豆腐剩下的热水

在年前痛痛快快洗个澡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母亲

我只知道写诗这门活计

也如研磨、过滤、沸腾

冷静的点化、初凝、适度的挤压

我的失败之作不计其数

我了解这烦恼,我们视为神秘的

没有真相

雪 柳

从花市上买回了几枝雪柳

供养于深花瓶中

阳光下,枝头簇拥的、细细的白花

像一所

小小的幼儿园

一张张小嘴,窃窃私语

它们不知道

它们将会成为苦孩子

苦孩子的脸,再好的天资也不见踪影

但有新发的绿叶

从枯枝上长出来

这校正了我的认识:枯枝

不等于枯竭

相比于绿叶,花是娇贵的

相比于凋零的花,绿叶

姑且算作安慰,甚至

粗枝大叶,也是好的

多少回,幼稚的花

诱发我们的幼稚病

多少回,绝望之心,又让我们

沦为刀斧手

给它一针

一个僧人端着满满一盆水

另一个僧人投针于水,默无所言

在不可说之境,直落盆底的

那根针!

老智慧里总有那么一根针

手倦抛书。我分明目睹

满世界都是被打翻的

坛坛罐罐。只剩下一架

眩晕的

飞机(灰机)。沉重

沉重如死鸟,那少年

双手捧着的一只。他哀求过:能不能

给它一针

蛙 鸣

一年中,我会清楚地记得

何时听到第一声蛙鸣

去年,我回故乡为父亲扫墓

今年,回故乡为父亲扫墓之后

又在山城一家旅店的九楼

风雨之夜,隐约听闻

推窗而望,空荡的轻轨

有着洗心革面的反光

年轻的时候,也是在旅途中

听到过蛙鸣,因此记住了那里

一棵古老的桂树,那是在车溪

一棵系满红绸布条的桂树,因其高龄

而被寄予太多的祈愿

奇怪的是,我想不起来

每一年最后一次听到蛙鸣是在何时

也许,不同于听到白鹤高鸣

蛙鸣,终究让人觉得

世界在它身上变得越发苍老

无论是匆忙的变形,还是两栖之身

荷花之外

从烂泥田里长出的好东西不多

荸荠算一个

人们将它去皮,或煮或蒸,是担心

它带有可怕的菌种

在灵魂的下层土壤里,我不知道

会生长出什么

我只知道会有自我缠绕的东西

我只知道再写下去

就有说谎的可能,像他们

给平胸女子注硅胶

说明什么?说明有人爱的是

丰乳如臀

电台食堂的哑巴

哑巴。弃儿

他被遗弃于公园里

好在善良的人收养了他

如今,他在最能说会道的人群中

默默做事

端菜、收拾餐具和残羹冷炙

偶尔我们会听到他激动的咿呀声

为就餐者糟蹋了粮食

今天,他指着我的头一阵咿呀

又指指墙壁,撇撇嘴巴

我拍了拍自己的头发。我明白

他的意思是我的头发白了

与我的年龄不相称

他好像特意提醒我,是不是

过早糟蹋了某些东西

在如此黑白分明的事实面前

我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摆手

就像他

有时好奇地看着

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

宽 慰

水性笔开始漏油

在它的油墨行将耗尽之际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老家伙

偏偏急于耗尽自己

它让我的字迹变得难看

似乎有千言万语涌上笔端

而它自己也要就着涌泉痛饮

似乎烈日灼身

似乎烈日灼身的少年

赤脚行走于长长的沙滩……

而似乎为了证明

我已练就好脾气

我坚持用这败笔把一首诗写完

为这还算圆满的结局我感到高兴

年少时的衣衫,漏油的笔留下的印子

似乎终于开花结果

清 溪

清水养石头

大大小小,形色各异

那么多。仿佛待你认领

而你闭着眼睛,从水中

随意摸一颗

你可以把它带回家

但没法养它

你的舌头可以亲吻它

但不能学会它的语言

惟有清水养石头

不必叫它王维、孟浩然

也不叫它弘一、齐白石

你读的是《红楼梦》

我读的是《石头记》

因为清流与波纹

石头和石头,仿佛日夜长谈

有时……

为偶然所见,我写下太多的诗

比如,云雾中的一座孤峰

比如,泥地上的几根羽毛

比如打针时抬头看输液瓶、输液管

某一滴会被放大,足以配得上

我的仰望

除此之外,太多的空白

等待。惟有继续等待

传送带不鼓励摇头晃脑

跑步机允许

埋头拉磨的驴子

没有闲暇相互观望

链条突然崩断

革命提前引爆

精于为男人打理发辫的剃头师傅

琢磨出新发型:中分、大背头

无需另起炉灶,照样红红火火

磨剪刀的

继续磨剪刀

于是有时,我又看到了泥地上的几根羽毛

目睹了更浓的雾,它反过来

让人眼界大开

遥 望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阳光甚好。好到想打赤脚

在正午的沙滩上走一走

我说的沙滩,是我了如指掌的

故乡的河滩

那里也有零星的、来历不明的

弃物,或遗物

但冬天的河水是清澈的

清澈到了没有明暗两面,无论

我的双手如何搅动

丽日之下,那里的波光不可久视

因此,我在这首诗中要留出空行

好让你在此驻足

坐等消失已久的少年

浮出水面

问 答

近年,每逢年初都由一个梦开场

前年梦见故去的老父亲

去年梦见大洋彼岸的儿子

今年梦见回故里——奇怪的是

途中,一马平川的县城变成高高的陡坡

我们只好弃车而走

梦中的我大惑不解的是

这条路我们从前是怎么过去的

而没有追问:为何坦途变成了畏途

醒来后,我猜疑这梦喻示着什么

也许,只是因为

自身已开始显老,力不从心了吧

像那些老树,慢慢变成空心树

尽管还在森林里招摇

但大风能识别它们

更不用说烈火了……

标 记

像精装书附带的小布条

用于标记阅读页码

上一次的结束,意味着下一次的开始

但不确定它最终落脚于何处

阅读或许半途而废

又或许已全部读完

它所标记的页码却停留在卷册的中间

因此那里显得意味深长

作为借阅者,我习惯于首先找出

小布条的所在。找到它

总是轻而易举

它总是长过书页,像一个人

一生中的某个瞬间

长过其毕生

总有人从中寻章摘句

为续写一封长信……这世间

有太多从未展读的书信

信纸,仍保留着年深月久的

几道折痕——

三只母鸡

起先是两只

后来是三只

并立于一根圆木

一只黄母鸡将头埋在另一只的翅膀下

我好奇:这是要交颈而眠么

那只厚道的黑母鸡

将头伸进自己的羽毛中,快速啄着什么

黄母鸡接力似的,也在自己的羽毛中啄着

第三只也是

它们由站立而半蹲

不时眯起眼睛,似有大畅快

我在一旁读着书

不禁怀疑自己:我的阅读

是不是也像它们那样,从厚厚的羽毛下

啄出些微之物?

那使它不适的,或许是

越冬时生出的绒毛

在我双眼迷离之际

它们离开了那圆木,几乎不分先后

它们把那根变黑的木头

留给了我

它们走了,就好像飞走了

我奉你为……

我奉你为一片自然保护区

不随便进入

要进入也弃车马,只徒步

在你的深林中,雨水

有持久的回音,炽烈的阳光

也变得恰到好处

太多的鸟鸣,闻所未闻

太多的花丛,闲抛闲掷

太多发胖的蜘蛛

太多早慧的萤火虫

它们永无交换身体的可能

惟一的可能:身世相近

我奉你为一片自然保护区

我将学会熟悉这里

每一次进入都是远道而来

每一次离开

都像楼梯上的醉鬼

向上有如漂泊,向下

有如攀登

光 阴

我目睹了春日融融

白床单上,阳光的投影

随时间缓缓移动

我久久凝视白床单上

受阳光眷顾的部分

惊异于一个发现:那里有暗影

不绝如缕,如雾气上升

在户外的阳光下,你知道

我们无法看清

空气中如此缥缈的显影

春日融融,我目睹了

最小的疑云,最轻的遗骸

因而阳光更像是召唤的慈光

我要躺下来,让阳光照耀我的脚掌

好让我的脚挨着另一双脚

我要闭上眼睛,做一个白日梦

以接近缥缈的来世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

如此圣洁的途径

李庄满月

我欣喜于在异地看见满月

最近两次,一次是初夏在台湾垦丁

海上升明月,好心的司机停下车来

让一车游客驻足观望

这一次是岁末,在宜宾李庄

初升之月,带着它近乎红色的光晕

浮现于江水之上

白天从湖北到四川,一路都是雾霾

今夜的月色有如安慰

我希望它升得慢一点

像酒后吐出的真言

仍然需要意会

但我怎么可以恳求月亮多接地气

怎么可以恳求今夜的满月

为我重现年少时的那一幕

我和父亲在河中目睹过的红月亮

那是蕲河,一条名气小得多的河流

但它的波光,至少是这首诗的起源

自韶关至南雄途中遇雨

雨中疾驰。我从武汉出门时一头大雨

在粤北的大日头下脱了外套,上车

浅睡中又被雨声唤醒

四野仿佛透着凉意。其实闷热

从车上看去,左右迥然有别

北方浓雾低垂,像书中乏味的章节

南方天幕大开,天空的底色是湛蓝的

浮云如片羽,如刚滴入清水中的

一点墨色

墨色化为丝丝缕缕,清水还是清水

湛蓝的远空,那里的大光明有如神恩

此时,作为一个旁观者也是幸运的

只要稍稍抬起头来

世界依然可以相信

像此地,为我们保留的古音

乌迳新田村古井

我看到榕树了,凭它的千年树龄

我不可在树下高谈阔论

我看到残垣断壁,那些好看的木雕还在

像泥泞中闪光的纽扣

有人蹲下身去,恨不得撬起石板路上

两块宝贝石头

村中阿婆让我们歇脚小坐

我注意到墙壁上有一小黑板

粉笔写下了一个人的手机号

和对应的名字:李诗婷

这名字让我眼前一亮,好像我们误入

某个电影明星的旧居

而所有的乡村女孩,都乐于

叫这个名字

我看到村中那口古井了,而所有的深井

都像古井

我看到它内壁的青苔

和它举到井口的蕨草,那蕨草

有别于地上满眼的杂草,有别于千花百卉

我还能说什么呢

让千山万水低头的,惟井水而已

岳阳南湖夜游

南湖之名何其多也

此南湖非彼南湖

此船非彼船。乘兴夜游者

则无分彼此

远处的佛塔高擎荧光

但见瘦身的飞檐、尖顶

湖滨,通体透明的九孔桥

让秋水有一个温暖的去处

农历九月十六,月亮是圆的

但穿行于层层云雾之间

像后人眼中,难免

打了折扣的圣贤

但一切像月亮的倒影

退隐于高楼后的远山

白日所见那一片茫茫芦苇

以及秋风中的众人

船舷上,几处蛛网完好无损

我都不忍对它哈气

这一刻,我想不能再称它为

蜘蛛的口水

游船离九孔桥越来越远

但看不出,与佛塔

是远了还是近了

也许,它始终不远不近

颂 词——为不知其名的维吾尔舞者而作

高龄的白榆树下

一群姑娘随音乐起舞

我惊奇于这里太阳的强光

有着异样的明亮

夜晚的毡房里

回裙转袖的舞者之间

我们一眼认出了你

有人会写下这样的诗句:

你明亮的眼睛,足以照耀来世

你微笑的嘴角,仿佛异域仙境

在你们候场的间歇

我看到你搂住好姐妹的肩头,为她整理服饰

当你们误以为即将登场

又羞怯地退回,我听到

你模仿主持人的口吻:“全国著名的……”

又自行纠正:“那,肯定不是我们”

我听到你和你的姐妹们

转而用母语悄声细语

那一刻,我知道

你是某一位古丽、古孜丽

当你起舞,便是所有的古丽在旋舞

热烈而轻盈

而你依然是你

芳龄二十的古丽、古孜丽

你的名字伴随音乐响起

烟云无近远,瑶池何幽清

为这偶然相逢,我写下这首诗

像你们用母语悄声细语

作为赞颂,作为祝福

有朝一日,愿它作为

浸在盐水中的馕,递给一位

幸福、良善的新人

无论如何,那一刻,自有音乐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