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行业用好几年走完的历程,在我们这(共享单车领域)一年基本走完了。”哈罗单车联合创始人李开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愿赌服输”,原悟空单车CEO雷厚义用这四个字形容悟空单车倒下时自己的心态,但他依然坚持“很多事就靠赌出来”。
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
南方周末实习生 徐慧娟 陈珏伶
“我一直都在国内,奋战在救赎的第一线。”2017年11月16日晚上近7点,风波中的小蓝单车CEO李刚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写道。
这位昔日高调张扬的共享单车局中人,刚刚向残酷的现实低下了头——不过一年时间,在共享单车的赌局中,小蓝已彻底出局。员工欠薪、代工厂逼债、用户押金无法退还……危机中的小蓝单车苦苦挣扎,却没能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万达、永安行、美团……“几乎所有没投资ofo和摩拜的机构都找过了”,2017年9月至今,李刚的主要精力就变成了融资。他跑遍了上百家基金,甚至还找上了牌桌上的对手ofo、摩拜,但最终没能救回自己的公司。李刚为小蓝找的所有买家最终一个都没有出手。
《辜负了各位,对不起》。2017年11月16日,李刚通过媒体发布公开信,如是表示。
这是共享经济热潮中,最新倒下的一家企业。从2016年至今,厮杀惨烈的共享单车,早已遍布中国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度走出国门。
仅仅在半年前,融资尚未成功的4、5月,李刚还追加了数亿元的生产合同。像是风靡创业圈的德州扑克玩家,赌红了眼的李刚,最后关头仍选择了“allin”(全下)。
而今,赌局结束,小蓝单车出局,不得不委托拜客出行全权代理。一周前的11月8日,拜客出行刚刚接盘了酷骑单车。
这已算不错的结局,光鲜之外,结果残酷。更多的共享单车,因为运营公司倒闭,如今落满灰尘,已无人问津。
“萌芽、兴起、高潮、清场……别的行业用好几年走完的历程,在我们这(共享单车领域)一年基本走完了。”哈罗单车联合创始人李开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全下”还是“弃牌”?
29岁的李刚入局共享单车时,也有过迟疑。彼时市场上,摩拜和ofo已成头部玩家。这一年的9月26日,滴滴宣布投资ofo。李刚预感到,共享单车市场将会重蹈“滴滴uber”覆辙,上演资本对赌——变成纯粹的筹码游戏。
虽然筹码不多,但李刚依然决定加入这场厮杀赌局,他有自己的玩法——在TMT公关稿中被称为“最好骑的单车”的设计。
在后来的一次行业峰会上,小蓝一位联合创始人一度公开向摩拜创始人胡玮炜叫板:“先赢不算赢!”
2016年11月17日,第一辆小蓝单车在深圳面世。与小蓝几乎同时面世的,还有哈罗单车(下称“哈罗”)。哈罗的投放聚焦于二三线城市,但李刚看不上,“二三线城市永远无法证明你身处一个核心战场”。
李刚的目标是一线城市。他决定豪赌一把。
2017年2月21日,李刚从深圳市场杀出,带着小蓝和宣传中的4亿元A轮融资进京。
由黑洞资本领投、智明星通跟投的这笔融资,让他有了博一把的底气。
进京一个月,李刚就宣布,小蓝在北京投放超过8万台,运营四个月,全国累计用户超过625万。——这一增长速度,比Airbnb、Uber、滴滴速度更快,在互联网领域的所谓“独角兽”企业中,上一个这样增长速度的产品,还是扎克伯格的Facebook。
下注,融资,继续加注……兴奋的李刚甚至决定透支并未到位的资金,赌得更大一点。
今年4、5月间,虽然没钱,他依然连续追加了数亿元的生产合同,——李刚指望着5月末6月初融资成功后,能一次性解决资金问题。
供应商愿意追随他。在共享单车潮中,昔日没落的自行车厂商,早已尝到甜头。
2017年5月8日宣布与ofo达成战略合作的上海凤凰,第二天开盘股价涨幅一度超过8%。去年的12月15日,共享单车概念股深中华A、中路股份、信隆健康相继涨停。
深圳市展宏创新科技有限公司销售总监黄琳杰是小蓝的供应商之一。去年底,通过朋友牵线,黄琳杰认识了野兽骑行在深圳的采购总监,李刚的父亲李文生。3月,黄琳杰拿到了小蓝的30万个传感器订单。
“出于对这个市场的相信。”黄琳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后来看其实当时资金可能就出现紧张了,他们还是想搏一搏。”
4月中下旬,黄琳杰提供了15万个传感器,并等着李刚的付款。但一拖再拖,直到现在,依然没有等到。
出局
5月,媒体宣布小蓝已经把尽调材料发给万达……在公关宣传中,小蓝一次次地接近融资,但一次次地落空。李刚事后如此形容,“仿佛小蓝单车受了诅咒,一笔大融资和一次潜在并购机会被影响”。
李刚开始辗转于上百家基金寻求资金与并购的机会。这时,2017年6月13日,悟空单车成了第一家“倒”掉的企业。
“愿赌服输”,原悟空单车CEO雷厚义用这四个字形容悟空单车倒下时自己的心态,但他依然坚持“很多事就靠赌出来”。雷厚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早在此前两个月,他就已经撑不下去了。“我们决定把悟空单车砍了。”这是4月初雷厚义作为创始人下的最后一个决定。
在这个类似德州扑克的赌局里,寿命仅有90天的悟空单车属于典型的“鱼”(水平低的玩家)。雷厚义原本想在大佬来临前抢滩重庆这块区域,但就在悟空单车投放的前一天,ofo来了。雷厚义心里慌了,但依然鼓励团队:“要赌就赌大的。”就像过牌加注一样,他规划了两条融资路径,一条是找大公司,另一条是合伙人模式。
3月22日,雷厚义把大约八十号意向投资人聚集起来,在博瑞大酒店开了个悟空新车发布会。“来的意向投资人没有一个决定投资。”雷厚义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依靠散户投资根本不可能在资本对赌中存活。
资本绞杀之中,二线单车品牌很少有人能顶住压力。“整个创业圈都是被资本绑架着走,现实是很残酷的。”酷骑单车CEO高唯伟此前曾透露。
和这个行业里的大部分创业者一样,高唯伟也曾说过,自己想创立一家“改变中国、影响世界”的伟大公司。但他的野心在资本压力前迅速被摧垮,“我现在的处境和贾跃亭差不多。”他如此评价自己。
酷骑从今年7月开始面临资金压力,融资不顺的同时,还要应对押金挤兑。高峰的时候每天有三四万的酷骑用户去退押金,退一笔酷骑就得交一块多的渠道手续费,每个月产生的通道费用就高达一百多万。
8月25日起,酷骑退押金的周期就从原先标明的1到7个工作日,改成7个工作日。同样被曝出押金退还困难的还有小鸣单车。
不过,账面没了钱的李刚,并未放弃最后的机会——他让小蓝追着摩拜和ofo一起出海。
在今年1月开拓旧金山失败后,8月9日,小蓝单车宣布与中兴通讯达成战略合作,公关宣传中,后者将帮助小蓝大力拓展海外市场,陆续进驻全球10个国家近30个城市。
但小蓝没能过海上岸,最终淹没在了资本的大浪中。
几乎所有市场上的小玩家,“死前”都曾找过摩拜和ofo洽谈收购。
一位ofo的内部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公司内部很早就达成了不收购共享单车小玩家的共识。“更何况收购以后改装自行车的成本也是一笔高昂的费用。”上述人士分析。
4月初,雷厚义很想和ofo创始人戴威见一面。他最终没能见到戴威。ofo在重庆的负责人回复他一句话:“上面没有意向。”
“跟注”续命
幸运儿也有。此前媒体报道,小蓝单车和永安行从今年年中开始接触,起初是谈融资,后来从9月开始,李刚将谈判的重点放在了并购上。但10月24日,永安行公告中,参股公司永安行低碳全资并购的却是哈罗单车,双方进行业务合并,哈罗单车CEO杨磊将出任新公司CEO,并由哈罗单车团队负责新公司实际业务。
在几乎同时坐上牌桌的玩家小蓝和哈罗间,永安行最终选择了哈罗。
“几乎最后一个入局……但今天,我们不但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而且,还拿到了决胜场最后一个。”杨磊在内部的公开信中如是说。
“算是一种赌,没什么选择的选择。”哈罗单车联合创始人李开逐说。他们下转型做共享单车的决定,仅仅用了一周。此前,哈罗团队深陷停车项目长达一年半。去年7、8月,他们看着摩拜在上海“发家”,共享单车这一模式被验证,立即跟进。
杨磊向媒体公开算了一笔账:“一台车如果1天被骑3次,就有3块钱的收入,一台车造价大概是800块钱,3年折旧,每天折旧成本不到1块钱,加上每天不到1块钱的运营成本,算下来,你一辆车子每天就有1块5毛钱的毛利。”在他看来,共享单车是“暴利”行业。
但坐上一线城市的牌局,筹码太贵了,一个城市就得赌上十个亿。揣着兜里上一个项目仅剩的三四千万,杨磊掂量了下,决定将目光转移到二三线城市。
在小蓝单车投放深圳的前一天,11月16日,哈罗单车在宁波投放了一千辆。李开逐透露,在宁波开始投的时候只有几十个用户注册。团队也很着急,但后来他发现“只有投的数量上去了,使用频次才会上去”。
每个共享单车的创业“玩家”,都想成为那个笑到最后的人。融资、投放、增加用户,继续融资……类型和技术逐渐趋同的共享单车领域,最终变成了烧钱之战。
2016年底,杨磊和李开逐带着两个月的用户数据找到投资方GGV副总裁李浩军,他大谈哈罗抢占二三线城市的差异化竞争路线,希望能得到“跟注”。
李浩军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GGV下追投的决定其实很不容易。“摩拜和ofo已经有了强大的资本支撑,这让哈罗处于被动地位,一直充当追赶者的角色。”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赌局里,融资与并购的“诈唬”是另一种玩法。
今年2月28日,永安行宣布获得A轮投资,其创始人孙继胜公开表示,此轮投融资金额在同类共享单车企业当中是最高的。但仅仅在一个月之后,3月25日,站在共享单车风口的永安行向证监会报送公开发行股票招股说明书,却同时表示终止与蚂蚁金服、深创投等8家投资机构的合作,暂停对共享赛道的投入。
直到2017年9月18日永安行低碳才迎来资本跟注,上海云鑫、深创投等8家投资机构向永安行低碳增资8.1亿元。李浩军透露,也是在9月、10月,哈罗单车和永安行集中探讨了并购事宜。“对于永安行这样的上市公司,考虑到财报能好看些,它也亟需把共享单车这样烧钱的业务剥离出来。”
在这个牌桌上,哈罗始终是被压制的。“资本是它(哈罗)最大的局限。”作为投资方,李浩军现在回头看也是惊心动魄,“1月、4月、6月每一轮融资,包括接下来9月的并购,无论少了哪一环,哈罗可能都撑不下去。”
但仅仅因为共享单车一个概念,就下注,不断加注的例子,依然并不少见。
2016年9月底,小鸣单车一成立就宣布获得千万人民币级别的天使轮融资。2016年10月8日,小鸣单车又宣布完成一亿元人民币A轮融资。仅仅11天后,10月20日小鸣单车宣布获得B轮融资,但未透露投资方和资金额。但时隔半年,今年4月23日才出现第一辆小鸣单车的身影。
“宁可站队选错对象,也不能错失风口”。眼见共享单车的模式已经被验证,跟注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哈罗单车投资人、磐谷创投李志超形容,“双方恨不得把车铺到投资人家门口”。
ofo主要投资方金沙江创投创始人朱啸虎后来在和媒体谈到ofo的投资逻辑时认为,能做起来最好,公司会长成独角兽;如果做不起来,凭借校园市场也能到创业板上市。
每个投资者还幻想着效仿快的的天使投资人王刚那样,用五十万元下注换来数以亿计的回报。滴滴打车创始人程唯曾是入局者,自己赌赢之后又加入共享单车赌局,充当背后的资本玩家,开始新一轮赌局的押注。
更多的共享经济“玩家”
筹码太多了,共享单车的赌局早已承载不下那么多想要分共享经济一杯羹的玩家。共享充电宝、共享雨伞、共享马扎……因此应运而生。
在2017年4月之前,街电CEO原源从未了解过共享充电宝。他第一次听说共享充电宝,是4月初和聚美优品CEO陈欧见面时。如今,原源坐在南方周末记者对面,言语坚定:“这(充电)就是高频刚需。”
原源现在回忆起当时和陈欧两小时的谈话,何以让他放弃了阿里价值千万的股票,投身一个一无所知的领域?“觉得我自己站对风口了。”原源说。很快,4月中旬原源跟着陈欧到深圳进行了半个多月的考察,确定了要并购一家充电宝公司的计划。▶下转第4版
虽然确实有这样的刚需,商业模式看似也能逻辑自洽,但和共享单车相比,一夜之间突然蹦出来的共享充电宝,更像是被资本催生的德州扑克牌局:资本方出钱,入局者的产品、团队,都是筹码。
原源正在把注下得越来越大,下注前曾有人质疑,收购前街电的投入产出比虽然很高,那是因为彼时规模很小,只有几千个点位。但当街电的规模放大千倍万倍时,是否也有这个效果?
原源喜欢用共享单车的逻辑去说服这样的质疑:“刚开始车辆投放少,骑行率很低。只有投多了,用户产生了产品心智,消除不安感,骑的人才会越来越多。”原源对此深信不疑。
但在李浩军看来,共享单车资本的对赌,让大量共享单车已经过度投放,是一种社会资源的浪费。“这样资本利用效率也并不高。”李浩军说。
更何况,原源的逻辑估计只适用于大玩家,小玩家正在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他们只有在倒闭时才能引发市场的关注。雷厚义说他接受媒体采访都是在悟空单车作为“第一辆倒下的共享单车”之后,乐电CEO楼莹莹也表示乐电是顶着“第一个消失的充电宝”的头衔而被记住的。
当然,还有更多的共享经济“玩家”,你可能从未听说过。
写字楼版的胶囊旅店“享睡空间”,顶着共享睡眠的概念,目标受众是需要更好休息环境的办公室午休人群和加班一族。十几平方内的房间里,上下叠放着的睡眠仓,曾铺进北京的银河SOHO、中关村创业中心和酒仙桥兆维大厦,上海静安区、漕河泾社区等闹市。但出场不足两月,已被拆除。
今年5月才宣布获得1000万元天使轮融资的共享e伞,他们投放了11个城市,计划通过广告收入回本。不过,几乎所有的“共享雨伞”最终都被带回了家,街面上已“一伞难觅”。
在这个夏天,北京街头还出现了一种“共享马扎”。本着“共享精神”,比普通马扎多打了一个“互联网”的烙印——布面上印着的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