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柴扉
漫长的三个月准备之后,我终于踏上了北极圈上的这座荒芜岛屿。
下午五点,我办好手续从机场出来,去领提前租好的小吉普。 北纬66°的初夏,空气很薄,很轻,云很低,很厚,风很大,很冷。我们从行李箱里翻出大衣,围巾和毛线手套,急急忙忙地裹住自己,出发前往蓝湖。
第一次见到奶油一般淡蓝色的湖。湖水中,好像融化着无数小精灵神奇的灵魂。40度左右的湖水,在碎裂的火山石之间蒸腾。浓浓的白色水雾挥散在清凉的空气里,一直蔓延到低矮的云端。岸边站着一些身穿泳衣的游客,在初夏的严寒中,被冻的稍显狼狈,而抢先一步躺入温暖湖水中的人们,脸上洋溢着满当当的幸福。我换上泳衣,欢腾的冲入水中!心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激动,对接下来的每一秒都无比期待。
第二天早上大约五点,雷克雅未克的阴雨天正式开始了。我们告别了独居在迷你花园别墅里的老爷爷,开始世界尽头的环岛自驾。
其实,冰岛之前我走过很多地方,但在辛格维利尔国家公园见到间歇泉和黄金瀑布之前,我从未觉得我的世界如此小。也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如此震撼的景色。
我太好奇这座巨大的火山岛下到底埋藏着什么秘密。
难道是沉睡千年的异鬼和狰狞凶煞的怪兽,让这平静的地面上蓝宝石一般清澈的泉眼中,一刻不停地向六七十米高空喷发出沸腾的泉水。又或者,是我们真的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在这杂乱的火山石下,虚掩着被黑暗侵袭的地狱之门。否则,我无法解释,黄金瀑布惊涛拍岸的冰川融水,为什么会遮天蔽日地砸入这崩裂的大地下巨大幽深的峡谷。它愤怒的吞噬了一切。每一滴奔腾而过的水, 每一块随巨浪激荡起的乱石,河面上升腾的白雾,山崖边失去理智的狂风,和被低矮的乌云遗落的大雨。
令人恐惧的美丽。
车沿一号公路开到冰岛南岸,大雨还在下。雨中的塞利亚兰瀑布好美。没有日落,没有夕阳,没有想象中橙红色的浪漫。只有青草幽幽和漫山遍野的仙气缭绕。
到斯科加瀑布的时候,我的衣服已全部湿透了。旅行中,第一次如此狼狈, 却也第一次并不讨厌阴冷的雨天。瀑布附近的停车场依旧很满。旁边泥泞的山坡上,摄影师背着三脚架和笨重的器材向瀑布顶端执着地爬着。几个睫毛上挂着雨滴的姑娘,在瑟瑟发抖的赞叹。我披着一件大红色的雨衣,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努力想记下这里的一切。我旅行从未如此认真,也从未见到过这么多同样认真的旅行者。也许,他们和我一样,都从来没有想到,竟然有这样让人无法拒绝却又不能辜负的世界尽头。
晚上八点左右,我们到达跛脚大叔自己的农场。农场在距离维克镇20公里的一座山脚下,有一望无际的草场,两间白色的工作房,和三栋专门给客人借宿的小木屋。小木屋里暖气很足,我们很快烤干了衣服,煮熟了香喷喷的米粥。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必须要到20公里外的维克镇给小吉普加油了。
夜色静谧,大雨滂沱,怪石嶙峋,整个维克镇笼罩在一团阴郁的迷雾里。
路过黑沙滩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沿途只遇到了两三辆越野车,载着零星的旅客正赶往沙滩。
这片沙滩躺在大西洋中脊不安分的北岸。火山石被巨浪打碎,变成一粒粒晶莹的黑色细沙。十几米宽的沙滩旁,高耸的六棱玄武岩石柱平地而起,密密麻麻,布满整座山崖。像是有什么古老的咒语,数百年来,这片沙滩竟没有几次晴天。 永远狂风卷浪,漫天无从消散的雾,从孑然屹立的怪石,布满触手可及的天际。
我不知道自己描述了这些景色的多少,总是情感太强烈,而语言太苍白。 一直都觉得,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潜藏着一个到远方的梦,熟悉的地方已经没有了惊喜,于是,人心思动,渴望浪迹天涯。而冰岛的每一寸土地都正是我无法想象的惊喜。
人生终将有一场触及灵魂的旅行。寻找那些曾出现在梦中的小路,峡湾,和草地。 趁风光还好,微风不燥。趁繁花还没有凋谢,趁我们还依旧年轻,路还有很远很远,故事还要讲很多很多……
5月30日凌晨,我们驶离黄金圈。
黎明中的维克,依旧笼罩在沉甸甸的灰色雾水里,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加油站只停着两三辆等待加油的车子。
开出维克,路边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苔藓地。柔软的苔藓,厚实茂密的覆盖在形状各异的火山石上。经过几万年的生长和蔓延,整座荒野被连成一片墨绿色的海。海天相接处,没有裸露的怪石,没有树,甚至没有一棵草。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车到冰河湖的时候,雨渐渐大了起来。冰河的入海口,巨大的冰块随着冰川的融化崩裂入水中,被冲积在这片湖里。海鸟在茫茫雨幕中飞过冰湖,晶莹剔透的冰块,在与深蓝色海面的交汇中,被洁白的海浪磨碎,冲回到天鵝绒般黝黑绵密的沙滩上。
像是一种无声的祭奠。
我拿起相机,同样的场景和画面,不断重复着出现在我的取景框里。只可惜,画框太小,装不下这片洒满钻石的沙滩。
站在冰湖边的那一天,我才发现,这世界实在太大,大到年华迟暮,生不逢时,这世界又实在太小,小到邂逅相逢,不知所措。就像脚下的这座岛,就像脚下的这片冰川,当它跃然眼前,我很庆幸,我遇到了我的小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风景。
两天日夜兼程的奔波后,我们落脚霍芬一幢简易的阁楼。镇子很小,但却盛产着冰岛最著名的龙虾。好在是旅游淡季,不需要提前预定,就可以在PAKKHUS餐厅吃到一顿让人疯狂到想舔盘子的龙虾大餐。
从霍芬开始,我们正式进入冰岛的东部峡湾地带。第一次看到冰岛湛蓝湛蓝的天,第一次听到温柔的风划过耳廓,大朵大朵的阳光,跳跃着渗入每一寸骨骼。脚下嫩粉色的小花,山坡上懒洋洋的猫,湖面深处高傲的天鹅,凌空飞过的一对大雁,草地远方的健硕马群,雪山,冰盖,白云,农场,车轮下咔嚓作响的石子路,和波澜不惊、淹没阴霾的大西洋。
不远处的灯塔,执着地守护着暖暖的海岸,而被灯塔划破的阳光,轻柔细碎地洒在浪花上,每一个无法比拟的瞬间,都被浪花玩闹着冲开,悄悄地,随着水波,一层一层的融化在海角天涯。
绕过峡湾,我们路过一个无名小镇。镇上有一间骨头博物馆,主人是一位胖胖的大叔。几件展览小屋里,摆满了大叔收集的各种动物骨架,奇妙的石头,和精心制作的雕像,院子里有座童话小山,山坡前趴着一只边境牧羊犬。
听到停车的声音,大叔从制作间走出来,胸前挂着一条皮围裙,手里拿了一把锤子。他热情的跟我打着招呼,一边停下手里的活,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开始和我们聊天。大叔很健谈,从这座小镇到他的每一件作品,从远古的维京民族到他可爱的牧羊犬。每一个故事,都被这金灿灿的时光晾晒出幸福的味道。
这些时光,都实在太珍贵,旅行中每一个偶遇的陌生人,也都实在太美好。 在遥远的未来里,我用脚步丈量世界的路,一定会越来越灿烂,尽管沿途我们一边再见,一边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