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文勤
当我的脚步叩响滇西茶马古道的凤庆段,千年的风景,冷凝于一种追忆和思索,风干成一种敬仰和向往。
时令已是三月,风却乍暖还寒,站在一个叫作墩子山的万亩茶园中,眼前是一幅粗线条勾勒出的天然水墨画卷,梯田式的茶垄起伏成一波一波涌起的绿浪,山浪峰涛,层层叠叠,碧水青山,幽涧汩泉,飞翠流霞,山光水色,好似仙境。
凤庆茶山好风光,山山岭岭茶飘香。
青枝绿叶人影动,采茶姑娘忙又忙。
一支悠悠的茶歌,惊醒了我的沉思,优美的韵律在山谷间荡漾,寂静的山坡上转眼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朗朗的笑声感染着茶香。“雾露遮山雾露腾,隔山不见采茶人。唱支山歌送给妹,不知阿妹给听真?”“隔山隔水又隔音,隔山望见挑茶人。挑茶阿哥快些走,妹的茶篮挂不赢。”山青青,水绿绿,茶翠翠,歌声声,我在茶歌中沉醉,又在茶歌中惊醒,心在颤,魂在飘,一曲曲茶乡的民谣,闪动着太阳的光辉。
千年的古道,铿锵的马蹄,驮出一条马背上的丝绸之路,此刻,我驻足在燕子巖的古道上,这里已没有来往的马帮商人,曾经清脆的马铃被刺耳的喇叭替代,唯有葳蕤的古茶林,倾诉着昨日的繁华。
寻找马帮故事的人们,或成群结队,或独自一人,和一些人擦肩而过,和一些人促膝而谈。马帮的喧嚣已经落尽,飘落的枯叶却掩盖不住马蹄踏出的文明。
踏上古道,每一寸泥土都浸透汗迹,每一块山石都有记忆,每一根草尖都凝结着茶马的气息,多少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为一睹深深的马蹄印,听一首沉醉如泥的茶歌。此刻,我是一匹茶马古道上踯躅的马匹,我在欣赏风景,也成为了别人的风景。
清《顺宁府志》载:
距城东南六十里,名燕子岩,有凌霄桥,当顺,云缅出入通衢。石梁坚固,造自孟氏,历有年所。光绪甲申间,桥坊倾落,丙戌岁,监生苏耀东修补。
由此看来,燕子岩最早应修建于三国时代,年代可谓久矣。
石崖上,“开险通塞”四个阴刻隶书大字熠熠生辉,为原国务院总理李根源的题词。石壁上的《石楼梯赋》记载:
燕岩似壁,鸟道如钩,原乎明季,创自孟酋。上比千霄,出云衢之九折,下临飞瀑,观雪浪于千秋。叠嶂围而盘旋可越,层峦耸而啸傲可游,峰奇已如岱岳,险峻胜似江楼。
历史风云已散尽,唯留古道寄幽情。触摸刀砍斧劈的壕堑,我不知道,茶马古道能承载多少人的光荣与梦想,又能通向多少人的心灵秘境。无数的游人,常驻足这蜀道之难的燕子岩,欣赏四季风景,如《石楼梯》记载的一样,“领溪之悟,试上崔嵬,春宕花径,秋谷泉丝,消盛夏之红光,何用葵扇,看隆冬之白雪,漫咏梅诗,月印碧波,幻南海普陀之景,云封青菊,杳西天花语之词”。
云集了历史人脉,凝聚了自然奇观,苍茫的古道,让人不能不用平常心来细细观赏。古道数尺宽,遥想当年的盛况,是如何容下车水马龙的马帮,我一直在叩问:茶马古道的胸怀,容下了多少世间万物?又带走了多少赶马人的情怀?如今还有人站在燕子岩上,手搭凉棚,高歌“马帮磨滑石板路,草鞋磨脚起血泡。身上衣裳行湿透,肩膀晒脱皮几层”的赶马调,踏着民谣的节奏,体味赶马的艰辛。“千驮货物驮不尽,千里万里走不完。赶马吃尽千般苦,忍饥挨饿有谁怜?”“大路弯弯像条龙,十个赶马九个穷。前面死了带头马,后面死了马尾龙。”声声催泪的赶马调,碾着岁月的坎坷,蜿蜒成历史的文明,诠释着曾经的沧海桑田。
越往东南行,越是山势回环,云缥雾缈,青山隐隐,密林层层,苍松翠竹含烟凝绿,“石洞寺”篆书石碑豁然眼前。据《顺宁府志》记载,凤庆石洞寺建于清乾隆嘉庆年间(约1794),是凤庆县十大景点之一,也是东南亚道教圣地,游人常年络绎不绝。
脚踏石阶而上行,翠荫覆地,石阶两侧,竹林飘逸而空灵,天然的石洞中,洁白的雕塑赫然而立,道出了它的身份——“开山祖师梅福贤神位”。左侧绝壁如削,“梅道人修真处”六个擘窠黄字,如行云流水。千回百转,始见石坊山门,面北而立,柏枝拂扫着门楣上“云岩古刹”四字,门脸上“远山雅静出尘世;岩石清虚入画屏”的对联,宛韵出一幅江南淡雅的水墨画,色彩不浓,却给人强烈意境。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而我则认为,寺不在大,有奇则灵。石洞寺虽小,却能成为东南亚道教圣地,自然有令人神往的传奇之处。
万朵山茶是石洞寺的镇寺之花,更是云南省仅有的十大古茶花之一,当地人称之为“蒲门茶花”,自古以来就有“云南茶花甲天下,蒲门(今凤庆)茶花甲云南”的美称。每逢冬末春初,游人如梭,慕名看花者络绎不绝。据载,石洞寺古茶花种植于公元1488年,距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树高12米,覆荫约80平方米,婷婷如华盖,鸳鸯并列,浑然一株,花开两样。左树开雌花,酥嫩艳丽,色为粉红;右树开雄花,喷雪吐艳,色为深红,花开大如七寸瓷盘,并蒂而开,九丛花蕊,18片花瓣,人称“九蕊十八瓣”。花开时节,喷焰吐霞,如火如荼,生机勃勃,令人目眩神迷。有诗云:“树头万朵齐吞火,残血烧红半个天。”“寺门尚远花光束,漫天锦绣连云天。”
我久久伫立在古茶花下,凝望着落满芬芳的茶花,沿着一片飘落的花瓣,抵达历史深处。一个朝代睡去了,又一个朝代苏醒,500年的风霜雨雪,古茶花在孤独中宁静,在宁静中孤独成一棵傲骨冰清的奇花。花谢花又开,花开又花谢,一颗飘零的心扉,被一片世俗的风雪伤成落红。怎知那小小的花瓣上,蕴藏多少怅惆的心语?而古茶花灼烤的生命,站成古寺永恒的凝望,任绿肥红瘦的诗词,披一身落红,赢无数的赞誉。
夫妻阁是石洞寺最美的风景。阁楼始建于1850年,又叫“云岩双阁”,由“凌云阁”和“清虚阁”组成,建在高达10多丈的天然巨石上。两阁凌空高悬,直插云天,其造型取势,既像苍鹰凌空,又像夫妻并立,真是巧夺天工,令人叫绝。两阁相间丈余,由天生石桥相连,无论左攀右登,皆可到达任何一阁。
几百年来,不知多少人在这里静静地过滤生活的碎片,修正错误的思维,抛弃恶念,静坐调心,超越喜忧,追求心中的禅境。清虚阁“石阶有尘清风扫,洞府无锁白云封”,道出了道家返璞归真的思想。是啊,人生中的烦恼都是自己找的,当心灵变得博大,空灵无物,犹如倒空了的杯子,便能恬淡安静。风扫石阶,云遮洞府,一切都自然和谐地发生,这就是平常心,能拥有一颗平常心,人生如行云流水,回归本真,这或许便是参透人生的禅境。endprint
很敬慕凌云閣上的题联:“双阁耸岩巅拾级登临休忘月白风清夜;万壑归眼底凭栏纵眺最好花红草绿时。”寥寥数语,就道出了这个“清净世界”。站在阁楼边,观高天流云,听钟声悠悠,任思绪如天马行空一般纵横驰骋。俯瞰寺庙威严,诵经礼佛,香烟缭绕,感悟超凡脱俗的境地。
阁楼的石壁上,文人墨客的石刻令人目不暇接,这是一条文字的河流、岁月的河流、历史的长河,邂逅每一个与之擦肩而过的游人。
缥缈飞双阁,擎天石柱雄。
高楼迎曙来,古洞蕴虚冲。
池净垂虹起,山深野鹤通。
苍茫无尽意,万壑啸松风。
石楼耸翠微,宛如天台,好向山中寻药草;
洞府探玄妙,若逢吕子,愿从笛里听梅花。
游遍琼峰东复西,石岩苍翠望眼迷。
洞云深锁疑无路,寺阁双飞水一溪。
或立片言只语,或洋洋洒洒成篇。遒劲者入壁三分,纤弱者杨柳随风。古拙如老顽童,飘逸若真隐士。狂草如醉汉举步,行楷似雅士吹萧。隶书端庄,篆刻凝重。诗文或诉个人情怀,或倾忧国之思,或叙得意之宠,或泄失势之愤,或记游历之乐,或书览景之快。面对石壁,触摸每一个文字,不再是冰冷的石头矗立,而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孔站立眼前。
叶荃将军是石洞寺的常客,他早年留学日本,加入孙中山同盟会。回国后任川军六十六标标统、川军教练处帮办、安徽讲武堂总办,“辛亥革命”后任黔军师长。1915年,参加护国战争,任第三军第六梯团长。护法军政府成立后,任驻粤滇军总司令,后改任靖国军第八军军长,曾率兵援鄂,名赫一时。叶荃半生戎马,遭遇坎坷,展望前景,万念俱空,遂皈依佛门,在离此不远的南面琼岳大寺修身养性。厌倦官场污浊而归隐林泉的叶军长,常来此寄畅清风明月,托兴红花绿草,石洞寺能光大至今,在很大程度上与叶军长常来常往有关。
暮鼓晨钟声里,朝代几更迭,山河依旧在,唯独不变的是源源不断地前来朝拜进香的香客。阵阵诵经声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宫殿内,供有各路大仙,香火不断,乡人占卜求子多来拜祭,日渐成了人们原始的心灵依傍。我学着别人的模样,跪在寺院香火炉前的蒲团上,摊开双手,虔诚地膜拜。上一炷神香,放下沉甸甸的欲望,让自己的愿望融进氤氲的香火之中。我不祈祷什么,只求一种淡定,求一种宁静。我知道,幸福是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的,这里指引我们的,只是不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
归途中,聒噪的蝉鸣败给了灵应山寺的一记钟声,我促膝在高大的许愿树下,不为红尘,不问因果,只愿茶马古道石洞寺成为灵动生辉的诗词,成为故乡人心头一帧温柔的乡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