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片人/ 李晗 导演/ 王瑞涛 摄影/ 王瑞涛
福州印记
制片人/ 李晗 导演/ 王瑞涛 摄影/ 王瑞涛
物各争存 宜者自立而立者强 强则昌不立者弱 弱乃灭亡——《天演论》
在中国的历史上,国运败落的北方人南逃至此,是福州的山水庇护了他们,在这里安顿繁衍。福州人把这座环山面水、通达海洋的城市,称为有福之州。
我从未到过福州。这座海边的城市总是安静地躲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是福州人对这座城市的归纳。在中国的历史上,国运败落的北方人南逃至此,是福州的山水庇护了他们,在这里安顿繁衍。福州人把这座环山面水、通达海洋的城市,称为有福之州。而在这福字的背后,却藏着福州人的挣扎和他们独特的安身立命的哲学。一百年前的清朝末期,从福州的一个小山村里,走出了一个人,他翻译了一本书,改变了一代人的思想。
传说,希腊天神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出火种,送给人类,人类才学会了用火,走出了黑暗。严复就是这样的一位盗火者,他从这里出发,漂洋万里,留学英伦,把西学著作带回到中国,天演论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像是一声重响,敲击着那个沉睡的时代,至今仍有余音。
1890年,严复担任了北洋水师学堂的总办,仅仅几年的时间里,他的同学和学生在战役中大多丧命。面对友人的牺牲和辛苦创建的北洋海军毁于一旦,他痛心疾首,深感清政府的腐败无能。1897年严复愤而翻译发表了赫胥黎的《天演论》,阐述生存竞争、自然淘汰的观点,以求启蒙更多国人。维新派领袖康有为见此译稿后,感慨眼中未见有此等人,称严复为中国西学第一人。 “天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些新名词很快充斥报纸刊物,成为那个时代最活跃的字眼。
郑志宇:“很多人对严复不太了解,只知道严复北大的第一任校长、教育家。他很多方面都是当今是第一人。他是第一批,清政府第一批送到英国留学的学生,最早回来的,为了国家救亡图存。包括您看,像最早严复提出版权制,原来竖体改成横体的,也是最早严复提出来的。”
郑志宇,严复翰墨馆馆长。2013年在福州三坊七巷的商业街里开了这家严复翰墨馆。因为严复的手稿在世间流传很少。他跑了很多地方,历经十年。收集到200多件藏品。
李晗:“就像您刚刚说的,其实并不是很多的人特别了解这个人,那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么一个展馆?”
郑志宇:“我是本地人,福州人。因为我收藏了将近20年。当时我收藏了很多的门类,像寿山石啊,还有田黄,还有其他的古玩杂项。但是偶然的机会我收藏了严复。严复的书法太美了。那我就去研究这个人物,我觉得这个人物很有意义的,因为严复是个思想家,因为思想家我们收藏了就可以,他的思想可以传播,一代又一代人。”
李晗:“您没觉得这种经济价值不对等吗?”
郑志宇:“是,其实这10年当中我也花了很大的辛苦,第一套拿出来说一千万,钱在哪里?当时我正好在开车,女儿在我旁边。爸爸,她说你收藏那么多的田黄,把它卖了。我说为什么卖田黄?田黄也是很稀缺的,也是个传承。因为田黄真正是个传承下去的。她说爸爸田黄可以买得来,虽然是少,以后有钱了再把它买回来,严复他是个名人,他有精神有文化,能够传承下去,可以影响人的。”
吸引郑志宇的并不是书法本身,而是严复的人生经历和他的思想。严复翰墨馆与三坊七巷商业街的喧嚣一墙之隔。今天的郑志宇在这里看看书,喝喝茶,给更多的人介绍严复。
郑志宇:“像我们这一代年龄,我是70年代的,就觉得特别有这种归属感,就是人文的,好像时空穿越了一样,跟这些古人在对话当中,看到他们留下来的,有些牌匾,有些房子,特别觉得亲切。不像以前我在全国各地到处跑,就是又做矿,又做地产,好像什么生意都想做,什么钱都想赚。现在回归这边来,就想在这边,安居在这个地方。因为福州呢是个盆地,那我们这边讲到闽,福州(福建)是个闽嘛,闽就是门,是个虫。那走出去了是个龙,大家去外面去拼搏了,去努力了,赚了又是回到家乡。”
福建人门里是虫,门外是龙。他们不惧怕变化。 他们可以偏安一隅,也敢于出门闯荡;他们表面上温吞安逸,骨子里,却刚性十足。
“快劲狠准,碰听问封。封住完,后面就连续啊。” 郑祖杰,福州福清人,第八代咏春“指”字辈传人。
“快劲狠准,碰听问封。封住完,后面就连续啊。” 郑祖杰,福州福清人,第八代咏春“指”字辈传人。
郑祖杰:“那么福州,同时它本身也是一个沿海的城市,那么它一定是有一定的开放性,你平时看它是很柔美的一面,就很安静,没有那么喧嚣,然后节奏也没那么快。但真正它面对强敌的时候,它可能又有刚的一面,快、劲、狠、准。”“我跟咏春的机缘应该要提到一个人物,那就是全球都知道的李小龙。为什么李小龙可以打出这么劲道的这种功夫?了解他以后,原来知道他所有的内核东西是从咏春里面来的。”
从李小龙到《叶问》,电影里的咏春拳,总会让人想到广东和香港。可很多人不知道,咏春拳却是起源于福州。传说明末公主五枚师太,逃难到福建发明了咏春拳。这是一门基于女人身体构造,以弱胜强的拳法。一动一静之间都保持着完美的力学架构。
郑祖杰:“大家知道咏字是言跟永组成的对吧,言字旁有一点永字旁有一点,对吧。那么女人拳它是弱者,站在弱者角度出发,那么弱者要战胜比她强大的敌人,她一定是什么?一定是要什么?攻击对方的要害。所以这里面有象形的意思,代表敌人的眼睛。”
咏春拳,折射了看似温吞绵软的福州人内在的刚骨。咏春并没有被枪炮推出历史舞台,它幻化成今天的样子,在全世界传播。从练拳养生、光耀家门,到守护海防、精忠报国,从个人,到群体,福州智慧就像一个圆心扩散出的波纹,在平静的海面上激荡壮大。
和大开大合的北方拳不同,咏春拳孕育在南方这片土地上,适和南方人的身体特点,它的核心理念就是走最短的距离,用最省的力量、最少的时间达到最好的效果。它对身体条件的要求不高,又简单易学。被更多的现代人接受,在全世界流行,甚至练习咏春成为一种时尚。
女徒弟:“师父在上,弟子在下,恳请师父收我为徒,我定当铭记咏春拳祖训。”
郑祖杰:“好,起来。”
徒弟念祖训:“尊师重道,让一事海阔天宽,万事以和为贵,铭记祖训。”
郑祖杰:“要做到什么,上下兼顾,上面练手法,下面要什么,练马步。练武一定要把这个袖子卷起来才有那种感觉。”“咏春拳虽然是世界的,因为它已经传播得非常广了,但是首先是中国的,所以我觉得我们其实也蛮欣慰的,现在越来越多人,福州的人知道说,一讲起咏春是我福州的,很自豪的一种感觉吧。”
咏春拳,折射了看似温吞绵软的福州人内在的刚骨。咏春并没有被枪炮推出历史舞台,它幻化成今天的样子,在全世界传播。从练拳养生、光耀家门,到守护海防、精忠报国,从个人,到群体,福州智慧就像一个圆心扩散出的波纹,在平静的海面上激荡壮大。
张伟民:“这个东西就是我们张家的家谱一样的东西。所以说以后你们长大了,阿爷把这个东西写下来,你们以后长大了就知道,我们到底是哪里来的,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最早的祖先是在哪里,辽宁省的东部。我们原来不姓张,我们姓赫舍里。”
张伟民是琴江满族村原村支部书记,也是定居这个海边村落的第四代八旗后人。雍正七年,满清为了巩固海防,从八旗兵里抽调出500人,携家眷在这个福州的入海口上屯兵,繁衍至今。
张伟民:“这座水师旗营,它的全称叫做福州三江口水师旗营。大家可以看到,当时是四面城墙环绕紧闭的。这些士兵在这里操练的时候,那一张原来的图,你看这都是一些年纪比较轻的,他们就已经开始操练了。”
福州靠海,是固守海疆的第一线。 1884年,中法马江海战,福建水师11艘军舰开战当天全部被毁,主力溃散,而三江口水师旗营用自己的木壳船、土枪土炮仍然抵抗7天7夜。
张伟民:“清朝的早期制度,它有两句话,叫做汉不入宫,满不种园。就是满族的子弟,他只能吃皇粮,只能当兵。辛亥革命之后呢,我们这些旗人皇粮没的吃了,大家就是说没有生计了,最后把房子拆了,拆了作为一个盘缠,流散到全国各地投亲访友。所以现在基本上,全国各个省份的城市里面,都有我们琴江的旗人,非常多。”
300年后,琴江村的城墙已经消失。历经了清朝和民国,以及之后的大半个世纪,这些城墙融化在周边不断建起的居民群里,再也看不分明。村里年轻人大多离开了家乡,人出去不回来, 村子样貌也变了,但是村中的老人依旧可以讲旗下话,写满文。张伟民的大儿子已经定居澳洲,他把重修的祖宅留给了小儿子和孙子们。
张伟民:“我的祖上,那么在中法马江海战的时候,他们奋不顾身的那种精神,保家卫国的那种精神,是非常了不起的。因为说我们现在也做人的父亲,当人家爷爷,我们这一辈子怎么走过来的,我们对于后代的子孙,我们付出了多少,我们自己知道。所以说我们现在也挺能理解他们长辈的不容易。”
李晗:“你会觉得你在这里是在守卫故土吗?”
张伟民:“是。”
事态的变化犹如瞬息万变的海浪,福州人的性格就像这海浪下面宁静而沉稳、万年不易的海水。他们能开创潮流,也能储存最深、最长的传统。而福州人最不缺的就是改变的勇气。
李晗:“那个故土存在于哪里呢?”
张伟民:“在心里面。曾经铁骑纵横,那么到了这个地方呢,那么是化为闽海干城。那么作为海疆的守护者,我们祖先在这里立住了脚跟,我们尽到了责任。那至于后来的事情,根本上我们也考虑不了那么长远的事情,随它去了。”
琴江村民每年农历七月初三,就会在江边公祭,放莲花水灯,纪念马江海战中牺牲的英雄。据说有很多人曾在夜间,听到过江波之中传来的杀喊声。也许,这是村民留给后世子孙最美好的传说。
“巩金瓯,承天帱,民物欣凫藻,喜同袍,清时幸遭。真熙皞,帝国苍穹保。”这是严复在1911年写的大清帝国国歌,也是中国第一首法定国歌。此歌颂定,时隔6日,武昌起义。次年,满清覆亡。
事态的变化犹如瞬息万变的海浪,福州人的性格就像这海浪下面宁静而沉稳、万年不易的海水。他们能开创潮流,也能储存最深、最长的传统。而福州人最不缺的就是改变的勇气。
在竞争中福州人总是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出路。就像严复在自己的墓前写下的“惟适之安”。说到底,能适应的才是最好的。
谢健,北大国际关系专业毕业,几经周折却最终选择专心做一名工匠。在福州的深山里搭建了这座“尚工坊”。专心制作中国漆器。
谢健:“漆器是我在小时候,从我们学校到福州脱胎漆器厂路中间,每天都看到脱。所以我对漆的认识,可能是很小时候就有的。一直10年、20年,你没有接触的东西,但是你原来种下了根,有一天它又会提醒你,它把我的这个过去的记忆,又提起来,然后我就爱上漆了。”
中国漆并非现代油漆,而是由漆树天然的汁液做成。混合不同矿物质形成丰富的颜色,也叫大漆。因为制作耗时考究,常为古代贵族使用。
谢健:“这样子的印章,首先要求有接受过漆工训练,漆工就是4.2厘米就4.2,4.23都不行:你要能够做这一件,起码你学艺得学好几年,方可以下手干这个。”
李晗:“但是你从看着它最后成型,一共前后8个月的时间,应该是有很重的情感在里面。”
谢健:“那是一定的。就好像嫁女儿一样,一些朋友来,看中一个漆器,我觉得他跟这个漆器就开始有关系了,并不是说他买走或者他拿走。”
李晗:“他让它延续了。”
谢健:“去作下一段旅程吧,应该这么讲。”
福州人讲,"七溜八溜,不离福州"。谢健也是这样,1990年北京大学毕业以后,他进入了中国最早的地产界,下海经商,走了国外很多地方,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福州,更多的时间待在远离城市中心的降虎岭上。
李晗:“为什么要开城市呢?”
谢健:“自由。”
李晗:“城市里面不自由吗?”
谢健:“可能每个人都喜欢去,用能力的情况下面去换一些时空。我刚搬到山上来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特别晚回到山上来,要经过一个村民的家。然后我经过他们家楼下的时候,就隐隐听到他们屋里面在放那种歌,《城里的月光》,天很黑,月亮很美,星光很散很亮,让我觉得特别美。”
谢健:“朋友说,哎呀你是隐士,隐居啊。对我自己我没有这个界定。从十几岁离开福州以后,我就没有想到过,在这座城市里面我有多大的作为,我只是很安静地居住在这里,在这里做漆,在这里写写我的文字。我觉得在这座城市里面,我能得到的好处实在很多,所以我很感激它。我内心有一种感觉,这次城市由于每一个人在这里面,真实地生活着,这个人都会在这个城市里面留下他应该有的印记。”
在竞争中福州人总是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出路。就像严复在自己的墓前写下的“惟适之安”。说到底,能适应的才是最好的。
池志海,自由设计师,福州手绘地图的作者。他用这种方式在福州创业,画福州有故事的老地方、老建筑。他将严复儿时生长的地方福州阳岐,绘制成手绘地图《严复故里》,将严复的生平、照片、建筑的故事都汇集在一张地图上,向更多人传播。
池志海:“因为在严复自己写的怀念故乡的诗词里面,他都有讲到像这些山,像李坨山,还有鳌头山、阳岐山,这些都有在他的诗词里面。所以这些都应该是他有去过,或者是有看到过的,在他的回忆里面。但是跟他直接有关系的,像这个是他的墓,在鳌头山的位置,像比如说严复有没有坐着船在这个码头,在渡口游览,这些只能想象了。”
池志海2006年从福建北部的一个小县城福安,考入福州师范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福州。
『因为在小从大学以前都在老家,然后到了福州以后才真正开始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是我成长的一个阶段。但是我觉得我肯定是它的一个过客而已。』
池志海:“刚毕业的时候有去设计公司里面做了两三个月这样子。”
李晗:“两三个月就换工作了?”
池志海:“不是换工作,就是不做了,就是自由人了。我不希望我做的东西跟别人去比较。有比较我就会觉得不自在,就会觉得不自然。所以我就想说,能不能自己走一条路,别人很少走,或者没有走过的路,自成一派,或者是这个领域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子。所以我是希望能通过手绘地图,跟我跨界的一些东西,把它们做出来以后,来传达自己的情感。”
池志海:“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吧,他以前也经常会买一些这种老的物件,他称为是古董的东西了,有一定的年代感吧。我这一组是在拆迁的时候,在地摊上面,别人通过收废品的形式它买起来。就觉得说这个女生的气质很好。所以我就想说,看看她现在的现状是什么样子。”
李晗:“你希望她现在是什么样的?”
池志海:“应该在带孙子了。好像这张,有好几张我有给它们上色,就是想看看上完色以后的效果是什么样子。我希望说,就是我收来的那些老物件,会有它们自己的故事在里面,不是说因为它们漂亮才去收的。物是老的,但是可以把它们创造出一种新的东西来。”
池志海:“因为从小在大学以前都在老家,然后到了福州以后才真正开始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是我成长的一个阶段。但是我觉得我肯定是它的一个过客而已。”
城养育了人,而人定义了城。
城养育了人,而人定义了城。敢为天下先的福州人,平日里蜗居一隅。风云际会时,则出海求索。他们背靠着内陆传承下来的文化,深厚、安稳;迎面而来的却是入海的闽江,灵活、多变,也不乏壮阔。
时间记录着这个城市中,一代又一代承时历运,而愿意迎难而上的人。严复和他的那个时代已渐渐远去,只有白纸黑字间留存着他的传说和智慧。福州真正的魅力,不在于它的古老和宁静,而在于它的开创性和适应力。它就是严复所译的那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直译过来是:“能够生存下来的,既不是那些最强大的,也不是那些最聪明的,而是最能够适应变化的”。这种性格其实是智慧。就像那位19世纪的宗教家雷茵霍尔德·尼布尔向上帝祈求的名句一样:请给我勇气改变能够改变的,给我宁静接受不能改变的,请给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