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骆晖萍
兴化印象
文/骆晖萍
战国时楚国将军昭阳与魏战于襄阳,以下八城有功,封之食邑,故名昭阳,名楚水。北宋建国初期,因反对贪官污吏,频生农民起义,延续两年,震动朝廷。宋太宗思之地险民顽,以兴天子之德,化顽民之意,亲赐名,曰兴化。
但其实,这是座文化底蕴深厚的小城,文风昌盛。有扬州二怪之郑板桥、李鱓,“中原才子”宗臣,状元宰相李春芳,五朝元老宰相高谷,“东方黑格尔”刘熙载,《四库全书》纂修官任大椿,《水浒》作者施耐庵,《封神演义》作者陆西星等。前人奠定了兴化文学史的地标。四牌楼高悬四十七块牌匾,无不彰显这座小城曾经的灿烂。现代以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毕飞宇为代表,以兴化题材为创作源泉的作家群的涌现,呈现兴化文学现象,独树小说之林,成就兴化小说之乡。
这是座代表国际象棋水平最高的小城,棋风鼎盛。谷笑冰、侯逸凡引领兴化国际象棋走向世界。现今涌现出大量优秀棋手,承前启后,方兴未艾,值得骄傲的是,已有八人次获得世界冠军,成为国象大师。可以说,兴化国际象棋水平代表中国,傲立国象世界。
这里水网密布,河湖纵横,也是地势低洼形如锅底的水乡,素有“自古昭阳好避兵”的说法,对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栖息梁山泊作了最好的诠释。水,万物之魂,却给百姓带来洪涝灾害,苦不堪言。年年水淹,日夜堵漏,次次道歉,力不从心。市领导痛定思痛,决心三年不建大楼建大堤,倾全城之力,造就浩荡的防洪工程,绵延三十五公里环绕城池,化身兴化护身符,结束兴化千百年来十年九涝的历史,结束家里捞鱼,大街上乘船的奇观,如此百年大业,引一方百姓尽欢腾。
祸去福所倚。水,灵动隽永,一方水土孕育一方人。这里物产富饶,是当之无愧的“鱼米之乡”,全国粮油重基地,连续十二年蝉联“粮食生产标兵”,现正倾力打造万亩粮食生产核心展示区。如今千亩荷塘,万亩菜花,鱼跃蟹肥,粮足民安,游人络绎不绝,生态自然和谐。一曲兴化市歌“梦水乡”,让多少游子魂牵梦萦。
以上是我作为兴化本土人,对家乡骄傲的概述。以下言归正传原谅我要用浓墨重彩写家乡的美食。如果我不多写点,简直不能表达我对家乡的热爱,对美食的信仰,对美食师傅的尊敬。
顾名思义,早茶,早晨的茶。没有早茶的人生是没有乐趣的。而这种乐趣是奢侈的,是需要大把时间的。大街小巷早茶店铺林立,夜里茶馆后厨灯火通明,为了迎接早到的第一波食客。而这第一波人,往往是晨练结束的老人家。他们或穿着练功服,端着宝剑,或拿着扇子,扎着腰鼓。还没落座,老板就问:不变?答道:老样子!老家伙们有什么好变的?一阵哈哈大笑拣窗边座位落座。
茶馆里备有茶叶,讲究一点的自带茶叶,自己动手泡茶。茶叶舒卷,热气蒸腾,端起茶杯,缓缓吹着浮在热水面上漂浮的茶叶,轻嘬一口,摇头晃脑,心满意足。有情调的指头点着桌子,哼唱几句淮剧。很快,红枣、花生米、海蜇丝、嫩姜片四样冷菜上桌,你要点八样十样,照样给你摆齐了上桌。这是请客人多时应有的规矩,也是兴化人讲究的排场。开篇,老脸色登场,一人一碟百叶干丝,干丝必须带着尖,呈小山丘状。百叶干丝是淮扬早茶经典,也是老道茶客的必点。辅以花生米,生姜丝,青红椒,白砂糖,卤汁浇头。浓稠的浇头浇在干丝尖上,缓缓流下,沁入百叶丝中,丝丝入扣。
大煮干丝,功夫要到家。高汤熬制,不能有半点偷工减料,汤味才鲜美浓厚。若有一点差错,客人会问:今天高汤不够味儿啊!老板必定出来打招呼,不好意思,昨晚打麻将,熬汤熬晚了!说到麻将,客人就不恼了,自会问几句输赢,问出彩的招式,几句聊下来往往主客尽欢。大煮干丝,主以软硬适中的豆腐切成条状,配以火腿,河虾,笋丝,毛豆,胡萝卜,红黄白绿的,在灯光下闪着食物特有的光泽。
曙光渐亮,各色人等陆续进场,茶馆开始人声鼎沸,这也是它应有的样子。活泼生动,鲜明真实。他们排队,喧哗,大声跟熟人打招呼,服务员朗声唱着高调,脚不离地端盘擦桌。任你忙成哪样,毫不影响已经落坐的客人。他们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吃喝聊天,偶尔看看等座的人,心里安逸又快活。老话说“早起的鸟儿有食吃”,眼下不但有食吃,还有位坐。如果总是等不到座位,最好的方法是找年轻帅锅的桌子,站在他们旁边,用眼睛望向他们。撑不过三分钟,这桌人必定脸红走人。至此我要慎重提醒:倘若你是小孩或是年轻姑娘,这一招屡试不爽,其余人要被翻白眼骂神经,弄不好要被揍扁的。
中场,一屉一屉的蒸笼开始上桌。点心们白胖而规矩的躺在蒸笼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晶莹剔透的蒸饺,肉包菜包豆沙包等各式花样层出不穷。真正的主角----蟹黄包,是食客们最愿意花时间等待的。如果说靖江的蟹黄汤包如何好吃,那是你没吃过兴化蟹黄包。蟹黄包比一般包子大一圈,野生猪肉和红膏蟹黄的混合体,流金淌油,黄金蟹油溢出开口顶,仿佛蟹黄开了金花。来不及多想多端详,包子已又热又烫的咬在嘴里,包子皮混着猪肉,猪肉混着蟹黄,猪油混着蟹油,韧劲混着鲜香,咀嚼成口舌之快,肠胃之欢,人生乐趣不过如此。最难过的,莫过于还没等到座位又饿又馋的食客,当他们看到蟹黄包恐怕要感叹人生无奈,复又燃起非吃不可的雄心壮志。
吃到如此,已是肚鼓腰圆。仍有食量大的,吃饱撑的,意犹未尽的,还需要一小碗阳春面,才觉得程序齐全。早茶已经变成兴化人早晨的仪式。不在茶馆吃,也要在家里一道道摆起来。兴化的面条细而不失筋道,麻油飘着蒜花,白面隐在料汤里,挑两三筷吃完,喝一口面汤,擦擦油嘴,摸摸肚子,打个饱嗝。早茶可以落幕,人生已是圆满。
唯一可以跟兴化早茶抗衡的单品:花园烧饼。从前花园中学门口摆摊做的烧饼,因畅销难买而名声大振,久而久之,就被大众叫成花园烧饼。它跟一般烧饼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料足。黄油一层面一层,层层交叠;芝麻一把又一把,撒到无处可撒。甜的圆,葱花的长,龙虎斗的大。龙虎斗更受欢迎,不只是大,而是甜和咸的交融,化成层次丰富的口感。刚出炉的烧饼,芝麻面上要刷一层香油,碰到滚烫的芝麻,芝麻发出滋滋的声音,烧饼冒着腾腾的热,香味跑到馋鬼的呼吸间,挑逗等待的人,更远处的人。咬一口,层层的酥,脆脆的响。早晨或课间,扑鼻香味的来处,必定是人头攒动的地方,人头攒动的地方,必是烧饼铺。学生们抢着排队,抢着交钱,生怕老板说“饼不够了,不收钱了!”还没交上钱的听到这话简直比考分不及格挨骂还沮丧。或许有打上课铃烧饼还没出炉的,差不多学生鸟兽般撤退,仍有人,赖着不走,非要等到。这种学生往往脸厚没胆,拼着挨骂挨罚站,也要把烧饼吃到嘴里。现在想来简直无语,而我,就曾是这种小孩。教室外站一节课,吃一个饼,遇到同行,相视一笑,不羞不恼还有窃喜。究竟它有多好吃,惹得本地人不离不弃,惹得外地人慕名而来,惹得游子回家乡要带到天涯海角,只有吃饼人才知道。当你回忆时,家乡情怀因烧饼涌上心头,想起零花钱究竟买冰棍还是买烧饼的烦恼,想起心爱的女生,为她排队抢着买的烧饼。得到或失去,甜蜜或忧伤,都已成为过去。烧饼,还是原来的模样,做饼的人,老了。
偏偏有人,爱用烧饼包油条吃,凶悍的包两根油条,烧饼几乎要被撑破。这食量也是可以了。烧饼和油条裹挟在一起的香味,你自己可以作无限想象。而兴化人吃油条的正宗吃法,是米饼包油条。米饼的做法,我看妈妈做过,不知道她的方法对不对,但是味道却是对的。诀窍是要用馊的米粥作引子,发出来的米饼,有一点点酸,有一点点甜。我看到街上卖的,是用勺子舀和好的面,浅浅倒在平底大锅上,使之成圆形。动作熟练的,三秒倒出一个圆,中间没歇的。圆圆白白整齐排在锅里,盖上盖子,五分钟掀盖,白胖子们笼罩在热气里,乖乖等着它们的主人,好像在喊:吃我,吃我!米饼铺的隔壁,就是油条铺,他们总是成对出现,你在我就在。当米饼遇到油条,媲美三明治毫不逊色。若选择,我是必定要选米饼包油条的,因为,它们是绝配。
豆腐花,也叫豆腐脑。头脑里会立刻冒出的两个字就是白嫩。胜利剧场门口一家最出名。我家离胜利剧场一百米。为着一碗豆腐花,不知跑了多少个一百米。若看场电影,再吃碗豆腐花那是再好不过了。初中第一天开学,一个女同学跟我借钱买烤地瓜吃。因为一个烤地瓜,我们一起玩了二十七年。她的馋和我的品味正好一拍即合,后来跟我变成好朋友的都是志趣相投的,都被老师强迫同学评比“零食大王”勇夺前几名的患难之交。巧的是她家离我家也是一百米。有一年大年初一早晨七点多,鞭炮声中她来我家拜年,装模做样的跟我家人客气了一番,说了些拜年的吉利话,就偷偷把我勾出去吃豆腐花,过年的规矩全抛在脑后。豆腐花上面撒点卤菜丁,花生碎,葱末,淋一点酱油,辣油,入口即化,软嫩细滑。一般人吃完是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不大搞得清是怎么吃完的,所以吃过一次就是殷勤的来来往往,让人留恋让人想。
饭前,好像特别容易饿。饿,是一种传染病。在一起的有谁说肚子饿,那么所有人都在挨饿,而且饿得叫出一条声。饿时出英雄,总有几个积极分子自告奋勇站出来要去买小吃。大家会理出食物单交给采办者,仿佛交待一件顶顶重要的事。采办者往往不负众望,圆满完成任务,运气好的话,还能买到意想不到的吃食,引大家一阵海夸,夸他能干,同时交代明天的任务。
饿了,容易想到它。水煮五香干,是油炸过的卤水豆腐干,用五香八角水辣椒的汤料煮制而成。多年前,兴化人吃的都是这种,可作下午茶空口吃,可作晚餐菜。胖妹一个人吃光所有水煮干,妈妈说你怎么不留两块给姐姐呢? 这胖丫头理直气壮地说:干子上又没写姐姐名字!等我回来免不了瞪眼斗两句,为两块水煮干子。很奇怪,我发现学校门口从来都是美食的集聚地,放学路上,往往是吃零食的最佳场所。我们放学时一人买两块,用油纸包着吃,汤料沾嘴上,滴到衣服上,回家免不了挨骂:又好吃了!好吃也就罢了,还滴到衣服上!我问你,今天考试分数出来了吗?第二天早读课,老师说:有的同学放学不回家,在路上向呆!好吃!某某某,你给我站起来背课文!同学们一起望向我。
油炸臭干,又是什么鬼?是后来风靡到几乎取代五香水煮干的鬼。为的一个臭字。是的,闻臭吃香,闻多会上瘾。我吃过各种臭干,都不及马桥路上的一个小摊点。一方灰白色卤臭豆腐切成四小方块,放入滚油中炸,满大锅小方块转眼变成鼓着肚子的金黄臭豆干,一个个在油锅里快活地翻滚。喜欢嫩的早点捞出来,喜欢老的嚷着再炸会儿,后面排队的急喊:差不多了,再老不好吃了!捞出来放篮子里,淋上或多或少红通通的水辣椒,全凭个人喜好,满篮掂一掂,金色裹着红,煞是好看。串上竹签,不要等到家,路上就吃,最是臭脆香。
都爱吃饺子,饺子的形式已被中国人做到登峰造极。饺子的名气就像中国食物的代名词。馄饨,应该是饺子的一种,那是我的心头好。很小的时候姐姐到二姨家,她家两个女儿,都比我和姐姐小一点,其中一个是抢我五香豆腐干的胖妹。当时大妹还没放学,二姨带姐姐和胖妹各吃了一碗馄钝,让她们不要告诉大妹,毕竟当时吃馄饨是奢侈。大妹回来后,胖妹拍手快活地说:我们没吃馄饨,真的没吃。不信你看我们嘴里,什么都没有!大妹小眼一翻,吵着闹着仰在地上要去吃馄饨。二姨一边骂着胖妹草包,一边数着零钱给大妹。拿到钱的大妹一骨碌爬起来一溜烟跑走了。我听到这事,又笑又恨,笑妹子可笑,恨自己没在。
太多的兴化美食,再写下去,我已要饿晕。尤其是这微雨漆黑的深夜,夜食症已然发作。冰箱里还有金钢脐(又名京江脐),到现在我还喜欢这种原始味道的点心,尤其是咸味的,面粉做的,五只角的。当手头上零花钱告急嘴巴又馋的时候,金刚脐是唯一可选,廉价又解馋,吃时一定要一个角一个角的掰着吃,慢慢吃,吃快会噎着。难得在大润发超市还能看到它,见之如见儿时好友,惊喜不已,立刻请它跟我回家。
零花钱花光了,没得吃了。写到这里,心里升起一种胆怯。有一个人看了要打我的。我亲姐!母亲以前每个月给我们十元零花钱,我是舍不得乱花的,只敢专款买零食吃。她竟然全买了书,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书。没得吃只好看她的书了。我吃了我的零花钱,看了她的书而已,又没吃她一个字。
金钢脐吃完可以聊大荤了。南京的盐水鹅为什么那么出名,我一直不明白。作为南京人的姐夫,从南京带了一回盐水鹅来,再没带过。他吃了兴化熏烧老鹅,完全来不及说话,一直埋头在吃。猪头肉,小火煨得火候到家,肥的瘦的入口即化,粘粘糯糯不肥不腻。没有品牌没有宣传,本地人已经来不及消化。走过许多路,吃过许多肉,管它多有名,还是兴化熏烧鹅和猪头肉叫人念念不忘,尤其是长安街小铺,只要稍去晚一点就错过了。老板会一脸傲骄的告诉你:今天没了,明天请早!
我想说,超级大厨,是兴化主妇;真的美味,是她们手中做出的菜。她们是神奇的魔术师,她们的厨房是神秘所在,也是孩子们最爱去探望的地方。若身为兴化儿女婿媳,也是人间运气享尽。吃饭时间,家家户户美味上桌,无论鱼肉,无论虾蟹,无论蔬菜,无论米饭,都是兴化盛产,怎么做都好吃。尤其是农村大锅饭大锅菜,没有吃过的,是无法想象的。可惜的是,现在连大灶台都成稀罕物了。
兴化人擅长把大把的时间用在养殖种植,加工制作食物上,吃风和文风并行,源于他们对生活的热爱。这是座慵懒安逸的小城,处处弥漫着闲情逸致,处处彰显着活色生香。兴化人不囤很多房子,不讲究奢侈品,他们享受水城慢生活。菜场,茶馆,酒店,麻将桌,从来不缺的就是人。清早的菜场鲜活明亮,青鱼河虾活蹦乱跳,红膏螃蟹横行霸道,绿的菜红的椒,新鲜的滴出水来。晚上的酒店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我有故事,你有酒。夜市灯火通明,人群接踵,他们散步逛街,溜狗向呆,人间烟火,天上人间。他们热爱很多,也看淡很多。生活的真谛仿佛就在他们手中,他们也活出了心中想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