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盒子

2017-11-23 07:15
东方剑 2017年9期
关键词:棒球帽潘多拉盒子

◆ 清 寒

潘多拉盒子

◆ 清 寒

“你不想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吗?打开它。打开它就知道里面的秘密了。”女人的声音,仿佛刀尖划过玻璃,尖细、刺耳,极具伪装感。

低弱的声音回答:“不,里面装着瘟疫、灾难、忧伤,不能打开。”

“可以的,宝贝。看它多漂亮,看看里面,更漂亮。”

“哦,我还是有点害怕……”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即使有也是好事。相信我,打开它……”

门外的袁野听到了尖细声音的催促和蛊惑,一把推开房门。小男孩盘腿坐在床中央,脑袋顶着被子,瘦骨嶙峋的小身躯缩在自造的被子洞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膝盖上精美的盒子。两只小手纠结于盒子的搭扣。袁野的闯入阻止了小男孩准备打开盒子的举动,而欲望还在他的眼底风起云涌。

“别动!”袁野喊,一边警惕地扫视房间一边问,“良良,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没人。”

袁野的目光落向良良:“好孩子是不撒谎的。”

良良低下头。

“是她,对不对?”

良良的头更低了。

“说吧。你是好孩子。你不想当好孩子?”

“好吧。是她。潘多拉。”

袁野倒吸了口冷气,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他像被惹恼的狮子,一下扑到窗前,哗啦拉开窗帘。瞪得溜圆的眼睛犹如火焰喷射器,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用眼睛里愤怒的火焰将逃到窗外的入侵者烧成灰烬。袁野看到她了,充满魅惑性的女人。她消隐进茫茫夜色前,转过颀长的脖颈,丢给他诱谲的一笑。

“魔鬼!”袁野怒不可遏,抓起窗台上的什么东西,愤恨地掷了出去。

“啊——”

“我砸到她了!砸到她了!”袁野兴奋地叫。

良良的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会是真的,但尖叫确有其事,他听到了。良良用最快的速度滑下床,光脚跑过去,好奇地望向窗外。

1

“少扯淡!痛痛快快赔钱,不然老子卸你大腿,你信不信?”男青年指着袁野的鼻子嚷。

接案的警员拿签字笔敲敲桌子,说:“嗨嗨嗨!怎么说话呢?你当这是哪儿啊?想撒野就撒野。”

“什么叫我撒野?警官,你不该针对我们啊。我们是受害方。”

“作为受害方,你是想解决问题还是想激化矛盾?”

“当然是解决问题啦,不然我们来派出所干吗?我是没工夫听这小子胡扯。我管他潘多拉潘少拉呢,砸着我女朋友了,痛快点怎么办。”

“布偶砸的,没青没紫……”

“哎!警官,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肉体方面没青没紫不等于精神方面没青没紫。这大晚上,黑咕隆咚,一点准备没有,好家伙,哐当一下脑袋被砸了,吓不吓人?精神得受多大伤害?是青紫的事吗?准得落下一大坑……”

男青年超越了得理不饶人的境界,奔胡搅蛮缠去了。警员很为袁野捏着把汗。

“你们看。你们看。”

女青年看到男青年指向她的手指,立马增强了呻吟的力度。

“是不是像精神分裂?那可是精神病啊!会传给下一代的。这不是断我家香火吗。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青年扯没了边,吐沫星子横飞。

谁都没注意袁野掏口袋的动作,直到他塞给男青年一把钞票。男青年的话匣子打住了,眼珠子像受到不可抗力的吸引,要从眼眶飞出似的,隔了数秒,喉咙咕噜一声,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是……是吧。”

“我……”

不等袁野说完,男青年拖起抱着脑袋呻吟的女青年,说:“行了行了,咱赶紧去医院哈。”

男女青年一溜烟不见了。

警员扭脸对袁野说:“可以啊,大头,这些年不见,土豪一枚了?出手这么大方。”

“平时现金带得少……”

“一千多叫少?有钱人就是矫情。”警员怼了袁野一句。

袁野真不是矫情,他连究竟塞给男青年多少钱都没留心。以年收入而论,千八百对袁野而言,相当于工薪阶层兜里的百八十。谁会拿百八十当事?矫情实在谈不上。而且此刻的袁野,一门心思放在那个狡猾而又阴险的女人进出他的家门如入无人之境的事情上。

警员误将袁野的神情解读成了懊丧。一千多块人民币眨眼打了水漂,便拍了拍袁野的肩安慰说:“别琢磨了,权当破财消灾了。”

袁野的眼皮抬了起来,盯着警员问:“消得了吗?”

袁野分外当真的发问倒让警员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警员含糊地“嗯”了一声,摆手说:“真没想到你就住在我负责的片里,走,请你宵夜,好好聊聊。”

袁野的目光从聚焦状态涣散开来,喃喃道:“消不了,消不了的。她不是一般女人。她是潘多拉。”

“谁是潘多拉?”

“我得回去了。不能让良良一个人在家,他太小,那阴险的女人随时会再来。”袁野越说越烦躁不安。

“大头,嗨!袁野!”

袁野非但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脚下生风,消失了踪影。

2

鞋跟啄击地面,像鸟嘴在完成一天最后的工作。它已经疲惫不堪,每声“笃”都在表达厌倦、不满和停下来的意愿。因为不得不继续走下去,它有意啄进小片享受睡眠的积水,作为报复,积水将污浊的水滴扬了他一身。“该死!”它听到了主人的责骂。这没什么不好,除了给自己单调的啄击找到回应,还可以壮胆。它的确需要壮胆。从汽车站到住处的必经路段,三百多米,白天被各种欢蹦乱跳的鱼占满,闹得人声鼎沸,晚上像那些被丢弃的鱼肠,又臭又暗,无人问津。时至今日,这段路从未发生过具有实质意义的可怕事情,但附近的居民总说晚上千万别走,哪怕结伴而行也别走。没人解释不能走的原因,仿佛个中玄机不言而喻。如果选择绕道,旅程将延长一刻钟。白天晚上连轴转地忙,别说一刻钟,就算延长一秒都仿佛万水千山。

某种声响,来自后方,细碎、含混,似是而非。它感觉到了,并在片刻犹疑后提供给主人一个支点,以便她的脊柱可以发生扭转。没有什么,除了风和风里的鱼腥,再有就只能是鱼的亡魂了。鞋跟再次啄击地面。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由慢到快,啄成了一台缝纫机。它终于奔到大路上。小区门口那家按摩院的灯箱由于接触不良的瞎忽闪好像没那么讨人厌了。主人看着灯箱,粗重的喘息平和了不少,弓着的脊背慢慢拉直。就在鞋跟准备把主人得偿所愿地送到距离灯箱更近的地方的时候,主人轻快地“嗨”了一声,但随后,她慢慢拉直的脊背重又弓了起来,而且越弓越厉害,直至脑袋挨地,像大写的C一样歪倒。

3

“良良!良良!”

袁野的喊声在房子里回荡。预期的回答没有出现。平日里,不用袁野喊,良良只要听到袁野的脚步声就会跑出卧室,扒着二楼的栏杆说“爸爸,我在这儿”。可是今天,从袁野进门到他几近破音的呼喊全然失效。袁野心口发慌。他安慰自己说也许良良睡着了。这是自欺欺人。良良根本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睡得雷打不动。夏蝉嘶鸣、秋虫低唱、冬风春雨,甚至流浪猫或流浪狗从外窗台路过都会破坏良良的梦境。良良的耳朵不亚于声波探测仪,无时无刻不在捕捉声响。医生一再提醒睡眠质量的好坏直接关系小孩子的生长发育,可除了提醒,医生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方案改善良良的睡眠。七岁的良良,个头停在五岁阶段。而袁野认定良良还在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缩小。袁野时常被蜷在臂弯里的小猫似的良良弄得紧张、焦虑、心慌意乱。更有甚者眼睁睁看着良良缩小成分子、原子,被灰尘和风吞掉。袁野一次次惊醒,望着空荡荡的臂弯冷汗淋漓。他无数次在半夜时分心慌意乱地冲向良良的卧室,就像他此刻正在做的一样。

良良的反生长,他的失眠、紧张、焦虑、手足无措,所有的一切无疑该归咎于那个阴险、诡谲的女人。是她!可恨的潘多拉。只有她能想出这么阴毒的主意,使出这么阴险的手段,把良良从他身边夺走。

愤恨在袁野体内积蓄,膨胀,随着卧室门的推开及空床映入眼帘,终于爆裂了。愤恨的轰鸣在喉管里一阵紧似一阵,袁野像头丢失了幼崽的狮子,扑下楼。扑出门前,他抄了件家伙。不是布偶,是一把扳子。一把分量压手足以敲碎很多东西的家什。袁野抄起它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尽管他完全没意识到它究竟是什么,也没发现它并不属于这栋小楼,更不知道它其实是他进门时放到门边的。他抄着它,飞也似的来到停在家门前的越野车旁。越野车被袁野的愤恨感染了,忽地蹿上水泥路。正当它预备继续不顾一切往前蹿时,什么东西猛地出现了。距离不过两三米,而当越野车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下来时,那个东西消失了。袁野愣了愣神,慌忙下车。目光触及那只精美盒子的瞬间,袁野险些晕倒。他趔趄着靠近躺在地上的小人。

四只眼睛闪着惊恐的光,就像每次袁野半夜闯进良良的卧室,与良良四目相对时一样。袁野将良良从头到脚摸了N遍。

“太好了。太好了。”良良毫发未伤令袁野喜极而泣。

良良僵在地上。要不是那只放在肚子上的盒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话,他活像失去生命体征的小木乃伊。他试图拿开盒子。良良僵硬的肢体抽搐了一下。

“良良,把它给我。”

良良的手指却仿佛跟盒子长到了一块。

“你是好孩子。”

这是袁野的制胜法宝。“好孩子”的称呼,总能让良良乖顺下来,无论前一刻良良处于怎样的情绪中,事实上良良已经非常乖顺了。可这一次,袁野的话并未奏效。无奈之下,袁野只好连人带盒子一块抱起来往家走。

4

所有的鱼今天都将免受凌迟。有人替它们挨了刀。挨刀的人以C字形告别人世,头和膝盖构成的缺口正对小腹及插在小腹上的刀。

庄海说:“扎得不深。”

左鼎说:“确实不深,也没伤到肝、脾,有肠破裂,应该没贯通。”

“非致命伤?”

“就伤口本身来说是,但失血性休克同样要命。”

“据说这地方晚上很少有人走动,呼救无门不奇怪。”庄海仔细查看了尸体周围的地面说,“怪的是,死者受伤后居然甘愿等死。”

“为什么说她甘愿等死?”

“移尸的可能性排除了,对吗?”

“对。”

“周围没有明显的爬行痕迹,不是甘愿等死是什么?体质过虚?或者……心理先于机体崩溃,伤后极度惊恐、极度绝望,丧失了求生意志?否则没理由一动不动。除非……有颅脑损伤。”庄海说到这倒提醒了自己,他边说边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检查死者的头部。长期出现场,庄海顶上半个法医了。

左鼎一言不发,直到庄海抬眼,才耸了耸肩。

“貌似完好。”庄海说。

“不是貌似,头部的确没有损伤。”

“可你否定了她甘愿等死的可能。”

“没错。不过问题不是出在头部,而是……”左鼎掀开了死者的裙子。

不用左鼎再往下说,庄海已经发现了:“膝盖!”

“还有肘。”左鼎又掀开七分扩口裙袖,“都是粉碎性骨折。”

庄海摸过死者的膝和肘,说:“快碎成渣了。”

“这样的损伤程度别说爬,屈伸都不可能。”

“确定都是生前伤?”

“定论得等尸解和镜检后下。我不过是在做反向推定。”

“不是生前伤,没理由等死?这种推定留给我行吗?法医请拿客观证据说话。”

“现在最流行跨界。”

“这叫抢别人饭碗。”庄海又看了看死者的膝和肘说,“怪!还是怪。”

“怎么说?”

“说凶手凶残吧,刀扎得浅。说他心虚或残存点人性吧,膝关节和肘关节弄成这样。”

“矛盾?”

“相当矛盾。”

“如果折磨能带给凶手快感呢?”

“照这么说,浅扎非但与心虚和人性无关,反倒是凶残至极的表现了。变态?”

“恶性犯罪中,凶手的心态普遍异于常人。”

“除了刀,现场没发现其他凶器。凶手为什么留一样拿走一样?会不会是踢伤?”

“不像。应该是砸伤。”

“凶器属哪类?”

“多次下砸,瘀斑重叠,无法精确定性。粗略推断,凶器施力面长5厘米、宽1.4厘米。鞋头通常踢不出这个长度,也踢不出这么平直的边线,而应该呈现小弧度。”

“长方形凶器。”

“近似。从瘀斑形态看,长的边线平直,宽却没有清晰边线。如果凶器施力面真的是长方形,其实际长度应在5厘米以上。”

“明白,受力面大小反向限定所致。”庄海向警戒线外望去。

人死在鱼市街南头,挡住了一侧街口,警戒线又在街上拉出几十米,鱼肯定是卖不成了,鱼贩子们的情绪却甚好,瞳孔一闪一闪,不亚于阳光下的剖鱼刀。都是玩刀的,比画的对象却大不相同。有手发痒的,咔咔掰着指头。也有看穿底细的,嗤笑那些靠掰指头充大尾巴狼的家伙。无意识群体伤害是可怕的,眼前的这些人尽管没有直接实施伤害,可写在脸上的莫名兴奋何尝不是长在心口的毒瘤?

庄海的目光扫过围观者,看似无意,实则对每张脸都上了心。作案后重返案发现场,部分凶手有这样的心理需求。棒球帽进入了庄海的视线。庄海挺直脊背的当口,棒球帽做出了躲离视线的举动。他向后撤了撤,后边的人抓紧时机挤到前面。

“嘿!”庄海站起来的同时喊了一声。

不明所以的人朝这边抻着脖子,唯独棒球帽,脑袋继续回缩。庄海拔腿之际,棒球帽在人群中奋力挥动臂膀。眨眼工夫,庄海跑到警戒线跟前。无比厚重的人墙挡住了去路,庄海斜向跑出,在距离北侧围墙不到一米远的地方腾身而起,点左脚,搭手上墙,抬右腿,大家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庄海人已经到了北墙上。一砖的宽度在庄海脚下像宽敞的马路,他平稳、迅捷地在墙上飞奔,甩过人群后纵身飘落在地。棒球帽一路狂奔,庄海紧追不舍。五十米、三十米、十米……棒球帽撞倒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推着的婴儿车脱手了,滑向路边,眼看要从几十级台阶翻落下去。庄海一个鱼跃,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婴儿车。婴儿车化险为夷,车内的婴儿睡相安然。庄海再抬眼,棒球帽不见了。

5

看庄海的脸就知道人跑了。杜般跟在庄海身后,纳闷老大左顾右盼急匆匆找什么,庄海突然开口说:“在那儿!”

“什么?”

庄海也不搭话,径直跑到一辆赛车前,左右看了看说:“就是它。”

“这是……那家伙的?”

“八九不离十。”

杜般吼了一嗓子:“这车有主吗?”

围观的人往这边踅摸。赛车明显不如死人有吸引力,所有的脸又都转回案发现场了。无论生前如何,死后,女人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庄海说:“别瞎嚷嚷了。”

“老大,你这也太神了。怎么知道的?”

“那家伙戴着骑行手套,还绑着绑腿。”

“目光犀利啊。”

“手套。”

杜般答应着跑回勘查车,没一会儿跑了回来。两人戴好手套检查了一遍赛车,没发现可疑之处,至少没有肉眼可见的血迹。

“交给楠姐他们吧,说不定有潜血。”

庄海点头说:“就算检测不到直接证据,能查出那家伙的身份也好。”

“居然能从你面前溜走,那家伙多半是专业田径运动员吧?”

“不是。”

“不是?”

“身高一米七五七六,体型偏瘦,塌肩,跑起来有点外八字。”

“不是吧?这么个主还能从你眼皮子底下……”杜般咽下了后边的话,转移话题说,“对了,老大,我们刚才在距离中心现场约百米的垃圾箱里找到了一个手包,没发现手机和身份证,里边只有张信用卡。包九成新。楠姐说是小名牌,价值不低于三千,正常人肯定不能这么败家,估计跟死者有关。已经让人去核实卡主身份了。”

“再到附近走访走访,左鼎推断死亡时间在23点至24点之间,半夜步行,很可能离她的住处或目的地不远。”

“明白。”杜般说完,去做安排了。

如果这是一起纯粹的抢劫杀人案,抓捕案犯的难度系数会比较大。案发地为对外开放场所,任何人都有理由出现在现场,证据认定要求高。凶手与被害人之间毫无人事关联,排查范围难以划定。庄海盯着赛车,棒球帽的背影再次浮现在眼前。

6

“赫淮斯托斯给予生命、赫菲斯托斯资予金长袍、雅阿弗罗狄特授予体香、雅典娜施予装扮、维纳斯赋予妩媚、赫尔墨斯赐予语言,众神的慷慨妄予,造就了她,潘多拉,最阴险、邪恶的女人。”

听晕的不只杜般,庄海也有点懵。他拿眼睛看带他们来的景堃。景堃瞠目结舌的模样表明,他比庄海还懵。

从容不迫的倒是袁野,尽管他说这番怪话的时候充满愤恨,但显然,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景堃咳了两声,说:“大头,你说的潘多拉跟我们问的潘多拉是一个人?”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在说谁?”

杜般说:“你刚说的是好像希腊神话里的潘多拉。我们问的是你弟妹……”

“她不是我弟妹。”袁野硬生生打断杜般。

景堃略带歉意地向杜般摊开手,接话说:“我们没办法找袁田……”

“那就不要提他了。”

景堃也被堵了回来。袁野不再是从前那个偷了老子的烟、跟他你一口我一口学大人样吸烟被呛出鼻涕眼泪的小伙伴了。景堃说:“好吧,咱们说潘多拉,虽然名字一样……”

“人也一样。”袁野说,“你们知道潘多拉是干什么的吗?”

庄海说:“科立中介的职员。”

“那是她白天的职业。晚上她在‘蝎子’。”袁野停下来,依次看了看在场的每个人。

“‘蝎子’?”景堃不解。

庄海说:“蓝士路的一家夜总会。”

听到蓝士路,景堃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全市最有名的不夜街,夜猫子出没的地方。被冠以“时尚浪尖”“欲望之阱”“迦南乐土”等五花八门的名字。最高端的艺术和最颓败的风气在那里共存。擦身而过的既可能是人才也可能是人渣。

“她可不是去找艺术同道的。她做啤酒小姐,专门魅惑男人的女人。哼!白天推销商品,晚上推销自己。两张面皮转换起来比翻书还容易。”

这是一个新情况,出乎庄海和杜般的意料。信用卡证实了死者的身份。潘多拉,现年二十六岁,离异,无子女,住松风小区,科立公司职员。松风小区售卖时间不久,业主多为青年人,特立独行,来去如风,聚焦自我,绝少干涉、关注他人。走访一圈下来,所得线索几乎为零。科立公司无疑是了解潘多拉的唯一资料库。潘多拉入职科立公司三年,业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长相、嘴巴都甜,弥补了智力平平的缺陷,颇得男职员认可,不太受女职员欢迎,个中原因不言而喻。公司范围的聚会潘多拉基本没缺过席,小范围私聚则很少参加。同事嘴里的潘多拉吃穿用度不冒尖,对夜店不感冒。在同龄女孩或者说女性中,潘多拉应该算是非常四平八稳的了。袁野的证词全盘否定了庄海对潘多拉的初步印象,当然也解开了庄海心里的一个疑惑。松风小区的房价不便宜,以潘多拉在科立公司的收入付全款解释不通,而外围调查显示潘多拉不可能从住在县城的父母那里得到经济支持。更微妙的是,同事都以为潘多拉在租房住。虽然购房时间不长,乔迁新居怎么说都是件大喜事,一般人难免得表达一番喜悦,潘多拉却对此做了消音处理。另外,潘多拉在科立公司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在“蝎子”当啤酒小姐的事竟能做到滴水不漏,用心程度可见一斑。如果当啤酒小姐的事在潘多拉的个人意识中没什么大不了,她没必要刻意隐瞒。而如果她介意这个身份,又为什么去做呢?为钱?房子、啤酒小姐,结婚、离异,好事、坏事,这一切好像都是潘多拉要用纸包住的火,而且包成了。还有什么被她用纸包住的吗?

“砰”,庄海的思绪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他循声看去,中厅当地出现了一只盒子,木质的,做工精美。以盒子为起点垂直上看,出现了一张小男孩的脸,卡在二楼扶栏的两根栏杆之间。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因为身体瘦小,脑袋显得格外大。没人知道他在上面“潜伏”了多久。先后投射来的四对目光吓到了小男孩,他跑掉了。

“这是……良良?”景堃揣测地问。

“哦。”袁野应了一声,“对于那个女人我没什么可说的。要是没其他事,我就不陪你们了。”

庄海说:“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来了解潘多拉的情况吗?”

“不想。”

又是一个出乎意料。换个人也许就噎住了,庄海不会。他不介意袁野的不想,袁野的不想甚至比好奇地追问更耐人寻味。庄海主动说:“她死了。”

袁野略怔。“是吗?”这不是发问,而是听到好消息后的顺应性应答。他用轻快的步伐表达了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心情,顺带捡起盒子,上到二楼时对被他丢在客厅的三个警员说,“谢谢你们。出去的时候请带上门。”

“这家伙!”走出一段距离,杜般还忍不住回望那幢二层别墅说。

“完全变了个人。”景堃唏嘘,“难怪说时间是把杀猪刀。”

庄海问景堃:“袁野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放今天之前,我肯定拍着胸脯告诉你没人比我更了解袁大头,现在,只能说不比你们了解的多。初中那会儿我俩好得穿一条裤子。初中毕业后只见过两次,都是在同学聚会上。那阵他在国企上班,一副潦倒相。再后来聚会不来了,手机号也换了,就断了联系。真没想到他在‘天宇壹号’住,我负责的片,几年了,天天转居然一次没遇上过。直到前天晚上,我在所里加完班打算走的时候,正赶上他跟两个年轻人发生冲突让110给带来了。”

“前天晚上?”杜般说,“潘多拉被杀那天。几点的事?”

“差不多十点吧。”

庄海问:“离开派出所的时间?”

“对。从进所到出所,一共也就十来分钟。”景堃将当晚发生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庄海问:“袁野说他以为砸到的是潘多拉?”

景堃说:“对。”

杜般说:“不可能啊,有可靠证据显示潘多拉那天根本没到过‘天宇壹号’。袁野为什么认为砸到的人是潘多拉?”

“他肯定他看到过潘多拉。”

杜般说:“他既然这么想,说明潘多拉来过‘天宇壹号’,恐怕还不止一次。而且他们之间关系紧张,否则不能人没看清就丢东西砸人。”

庄海说:“不管怎样,回去复核一下潘多拉的手机记录,看看他们通话的情况。”

杜般说:“会不会有交往史?后来反目成仇?”

景堃说:“我倒是觉得袁野这么针对潘多拉多半跟袁田的事有关。”

庄海说:“袁田失踪怎么个来龙去脉?”

景堃说:“这事我一点不清楚。袁田比袁野小十几岁,我们上初中的时候,袁田还是小毛孩,根本玩儿不到一块。袁田失踪的事我是听所长说的,方便我配合你们工作。所长应该是听你们说的。”

杜般说:“看来得再深查一下袁田失踪的事。如果袁田的失踪跟潘多拉有关,这完全有可能成为袁野的作案动机。从时间讲,袁野是具备赶到案发现场的时间条件的。而且那天他去派出所跟潘多拉有间接关系。”

“我记得很清楚,袁野说他得赶回去,不能让良良一个人在家。”

杜般说:“你指望他告诉你他准备去杀人?”

“无论如何,我不相信袁野会杀人。你们看他刚才的样子,丝毫不掩饰听说潘多拉死了的高兴劲儿,有这样的杀人犯吗?”

杜般说:“干几年刑警,你就知道什么叫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发生不了的了。”

“这话靠谱。别说刑事案了,就我经办的那些治安案,说出去都没人信。”

7

“良良。”袁野叫。

良良抱着盒子低头坐在床上。两天了,良良没说过一句话。以前他也不喜欢说话,但不至于一言不发,至少他愿意叫“爸爸”,哪怕并没有什么事需要袁野做。这两天他好像忘了“爸爸”的发音。

良良不肯说话当然是因为那个可恨的女人,袁野这么想着,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不过他马上又松开了。袁野攥住良良窄小的肩膀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潘多拉不会再来了。”

良良一点点抬起头,盯着袁野闪闪发光的眼睛,身体簌簌发抖。

8

潘多拉跟袁田即袁野的弟弟有过七个月婚史。四年前潘多拉到派出所报案称袁田只身去云南旅游,后失联。警方查到袁田在大理有过最后一次酒店入住登记。而据酒店方面称,袁田订了四天房,退房当日没有按时退房。负责打扫卫生的人员说行李还在,客房部经理以为客人要办延迟退房,便未加在意。事后前台在不同时段,包括半夜,往袁田的房间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两天后,客房部经理带人查看房间,打扫卫生的人员证实客人个人物品的摆放跟之前一样。这说明袁田至少两天没回酒店了。行李箱是打开的,除了衣服和洗漱用品没有贵重物品。联系不到袁田人,客房部经理向派出所报了案,在警员在场的情况下做了物品登记,然后将行李放进储物间暂存。当时酒店认为客人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未能如期退房,之后觉得补房钱不合算干脆开溜了。一方面除了房钱酒店没有其他损失,另一方面不确定客人究竟会不会回来,酒店也没根据身份证信息进行追究。没想到一个月后户籍地派出所联系了酒店的辖区派出所,并请辖区派出所协查。酒店按要求配合警方调取了监控。从影像资料看,袁田于退房日上午9点空手离开酒店,之后再没回来过。线索仅止于此。袁田父母已经过世,又没有子女,无法进行失踪人员亲属的DNA检验。袁田像水蒸气一样消失了。两年后,潘多拉提起了离婚诉讼离了婚。

袁田失踪后袁野曾到派出所报过案,声称潘多拉害死了袁田。警方掌握的情况是,袁田旅游期间,潘多拉从未离开本市。至于为什么潘多拉没有跟袁田结伴而行,潘多拉解释说,不是她不想,是袁田事先根本没告诉她旅行计划。袁田彻夜未归,她打电话才知道袁田人到云南了。这事听上去颇显古怪,新婚几个月的小夫妻,袁田竟不辞而别独自去旅行。这种情况下再说夫妻情真意切委实让人难以置信。然而面对警方的质疑,潘多拉说的偏偏就是两人情真意切。还说非得鸡蛋里挑骨头,就是袁田有时行事古怪,独自旅行即是例证之一。其实潘多拉大可不必让自己陷入难以自圆其说的境地,只消说工作忙走不开就完了。反正查无对证,她说什么是什么。如此看,潘多拉说的倒像是实情。袁野对警方的解释不以为然。对袁田行事古怪的说法更是大为光火。

左鼎听了庄海的案情介绍问:“除了不辞而别的只身旅行,所谓的行事古怪还有哪些?”

庄海说:“半夜起来做东西。各种各样的摆件、挂件。石头的、木头的,取材也各种各样。不卖,纯属业余爱好。”

欧阳楠说:“这叫古怪?”

“爱好本身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总在三更半夜,闷头做东西,不说话。潘多拉自己当时也说不清,就觉得袁田像换了个人。还说袁田半夜出去过,有两次她起来上厕所碰上袁田从外边回来。问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去哪儿了,袁田也不吭声,看样子累坏了,倒头就睡。”

欧阳楠说:“所以潘多拉和袁田之间确实存在问题。”

“可以这么说。”

左鼎问:“袁野对袁田有什么说法?”

“他当然说自己的弟弟百分之二百正常,是潘多拉居心叵测,混淆视听。总之,袁野对潘多拉的怨愤由来已久。”左鼎说:“身为男人,从二楼拿东西砸人非常失态,也表明他对潘多拉的痛恨程度。”

“所以袁野是有作案动机的。可我们查了近几个月的话单,他和潘多拉之间连一次手机通话记录都没有。”

欧阳楠说:“如果长期没联系,他怎么断定楼下的人是潘多拉?而且照景堃的说法,当时无故挨砸的女孩是途经别墅后窗。他总不至于认为潘多拉会爬后窗吧?”

庄海说:“我也觉得袁野表现过激。要说古怪,他绝对够古怪。”

左鼎说:“话单看不出可疑,监控呢?”

“让人看着呢。我来是想知道尸解和赛车的检验的情况。”

左鼎说:“死因跟现场估计的一样,死者死于失血性休克。膝盖和肘部可见生活反应,是生前伤确凿无疑。”

欧阳楠说:“赛车上没检到死者的DNA。车把上检出的DNA属于男性,入库未比中。指纹的情况一样。刀上只有死者的血,没有指纹。”

没案底,想找到棒球帽就难了。庄海的眉头蹙了起来。

9

提起潘多拉,领班眉飞色舞,一个劲儿夸庄海和杜般有眼光。领班嘴里的潘多拉人机灵、懂讨巧,别说开罪人,连句让人不舒服的话都没说过。领班最后总结:“收入是跟付出挂钩的,钱不让这么聪明的丫头挣,让谁挣呢?可是呢,真不凑巧,这丫头两天没来了。大前天晚上说不舒服,提早走了,之后就关了机。我这也着急呀,找她的客人好几拨了。要不今天先叫别的女孩子陪酒,改天让她给你们赔罪?”庄海既没表明身份,也没透露潘多拉被杀的案情。“蝎子”鱼龙混杂,如果凶手在这帮鱼龙里,不打草惊蛇为上策。如果不在,跟她也说不着。领班误会了他和杜般的身份就误会好了,刑警最怕早早被人当刑警记住,那会令日后的工作面越来越窄。

庄海走进旋转门,抬眼看到站在门外朝“蝎子”探头探脑的人。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是他!”庄海说着,使劲一推,旋转门加快了转速。身后的杜般措手不及,好在腿脚利落,才没被门撞倒。

门外的人也看到了庄海,脸上的木然被惊恐取代。他拔腿就跑。五十米、三十米、十米……这次没有婴儿车,庄海绝不会给他第二次从眼皮子底下溜掉的机会。最后五米庄海干净利落地以一个虎扑拿下,同时被拿下的还有棒球帽。他的脑袋在庄海巨大手掌的控制下一丝一毫的动弹余地都没有,含混不清地咕哝:“放开我。放开我。”

“姓名。”

摘掉棒球帽的家伙面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此刻他坐在讯问室,听到杜般的问话,神情木然地说:“忘了。”

“忘了自己叫什么?”

“是。”

“老油条啊。”

“我不叫老油条。我不可能叫这个名字。”

滑的、二的见多了,这么滑的、二的杜般还真没见过。“知道这什么地方吗?别跟我们耍活宝,你耍不出去。”

“我没有。”

“嘿……”

庄海朝杜般做了个手势,杜般压住了火气。

庄海说:“那就说点你知道的,为什么跑?”

“为什么?我……不知道。”

杜般瞪眼说:“不老实是吧?”

“不是……”他的两只手急促地在腿两侧摩擦,一副急得不知怎么办的样子。

庄海观察着他,停了一会儿,问:“你去‘蝎子’干什么?”

“找人。”

“谁?”

“嗯……我想不起是谁。”

杜般拍桌子的手都抬起来了,看了看庄海,又把手放了下来。他不明白,庄海对眼前这个泼皮无赖哪儿来这么大耐心。

庄海说:“潘多拉?”

“潘多拉?潘多拉……”他喃喃自语。

庄海对杜般说:“我出去一下。看着他,别再问了。”

“是。”

庄海找来了左鼎和欧阳楠。一小时后,左鼎和欧阳楠走出讯问室。两人证实了庄海的猜测,棒球帽不是装傻,是脑子真有问题。

欧阳楠提取了棒球帽的口腔拭子和指纹,光靠庄海的口供不行,哪怕他是警察,必须用客观证据证实棒球帽跟赛车上提取到的DNA及指纹的所有者为同一个体才行。

“本以为捞了条大鱼,谁知弄了只螃蟹。”杜般来了个对眼,伸开胳膊,螃蟹似的在屋里横着转悠。

庄海没吱声,他总觉得棒球帽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劲儿。

杜般突然停下来说:“不对!脑子有问题不等于人不是他杀的。怎么着?人先扣下?”

“不。放了。”

“放了?”

“放了。跟着,看他住哪儿。另外找台监视器。”

10

“你不想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吗?打开它。打开它就知道里面的秘密了。”女人的声音,仿佛刀尖划过玻璃,尖细、刺耳,极具伪装感。

低弱的声音回答:“不,里面装着瘟疫、灾难、忧伤,不能打开。”

袁野一激灵,醒了。做梦?袁野憋在胸口的气尚未来得及吁出,门外再次传来声音。

“可以的,宝贝。看它多漂亮,看看里面,更漂亮。”

袁野惊愕地盯着房门,从床上一跃而起。

良良正在往楼下走,一个人,抱着盒子。

“良良!”袁野叫。

良良没听见似的,继续往楼下走,光着的脚丫悄无声息。袁野盯着幽魂似的小人飘下台阶,一步步朝门口走去。袁野看见她了,阴险、歹毒的女人,正站在门口向良良招手。

“不!”袁野大吼。

11

“这是要观摩一宿的节奏啊。”杜般边说边打了个哈欠,搓搓脸,站起来说,“有生以来第一次观摩别人睡觉。要是女人吧,有情可原。我却把宝贵的第一次给了男人,没劲。有人想吃泡面吗?楼下有个24小时便利店,我去买。”

庄海、欧阳楠和左鼎也盯累了,对杜般的提议表示响应。

杜般还没动地儿,忽听欧阳楠说“起来了”!

几个人的目光同时转向显示器。画面中的人直直地坐在床上,数秒钟后开始穿衣服、穿鞋,向门口走。四个人听到了开门声。卧室里的人走了出来。他对站在客厅里的四个人视而不见,径直走到靠墙放置的一个柜子前,拉开柜门。四层隔板摆着各式各样的手工制品。他抱出最下层的工具箱,放在地上,打开箱盖,拿出工具和一个做到一半的盒子。

庄海的手机突然响了,四个人包括庄海在内都被吓了一跳,只有席地而坐的男人未受打扰,专心致志为盒子雕刻花纹。

打电话的是余宏:“老大,有重要发现。”

“什么?”庄海将声音压到最低。

“一句两句说不清,你最好来局里一趟。”

“好。”

庄海挂断电话朝左鼎和欧阳楠做了个手势,叫上杜般离开了棒球帽的家。

12

“华宇壹号”的监控显示,案发当晚,袁野和那对青年男女由110带离小区的时间是21:43,袁野回到小区的时间为22:08,步行。四十多分钟后,袁野再次走出小区大门。二次返回已经到了 00:59。

“他居然带着孩子。”杜般指着画面说,“我记得景堃说那孩子叫良良。”

余宏说:“三更半夜,你们说他带小孩子出去干吗?”

庄海说:“不是带,是跟。”

杜般愣了愣,反复调整、观看了几次画面后说:“没错!是跟,不是带。”

“什么意思?”余宏费解。

杜般说:“你不觉得袁野好像根本不知道孩子跟着他吗?”

余宏说:“开玩笑?孩子一没躲二没藏,跟在他后面不过几步远。小区门口的监控拍到了他和孩子上出租车的影像。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傻啊?”

“你再仔细观察观察。”杜般说着,再度调整画面。

画面中的袁野,面无表情,目光平直。从出家门到走出小区,有四段小区监控录像可供查看。四段录像中,袁野自始至终没回过一次头,没说过一句话。他身后,抱着盒子的小男孩为了能跟上他,时不时小跑几步。

“难道他……”余宏恍然大悟,“明白了。”

庄海说:“你们注意到没有,袁野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样东西?”

杜般说:“是。但看不清是什么。”

庄海说:“记得潘多拉的伤吗?”

杜般说:“记得。”

“走。去袁野家。我去拿刀。你给左鼎和欧阳打电话,让他们一起来。余宏,你去查一下出租车。”

13

开门的是景堃。景堃看到庄海先是一怔,之后说:“正想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你们来了。”

庄海朝景堃身后扫了一眼,急问:“你怎么在?出事了?”

“进来再说。”

小楼静悄悄,偌大的客厅跟之前见到的没什么不同。

庄海问:“袁野和良良呢?”

景堃朝楼上努努嘴说:“刚睡下。”

庄海这才松了口气。

“昨晚我值班,袁野半夜跑来报案,说潘多拉来了。你们……”在场的人无一表示惊讶倒让景堃有些惊讶了,“不觉得奇怪吗?”

庄海正欲说话,楼上传来开门声。

“谁在那儿?是你!我知道是你!你休想,休想把良良带走。”袁野的身影出现在二楼。一双喷火的眼睛望向楼下。

景堃说:“老袁,是我们。”

袁野看清了楼下的人,疾步下楼,质问:“你们不是说潘多拉死了吗?为什么骗我?”

景堃说:“我们没骗你。”

“哈!还在撒谎!”袁野愤怒地说。

庄海从勘查箱里取出一个物证袋,说:“你先看看这个,认识吗?”

“这是我家的刀,怎么会在你手里?”

“确定?”

“当然。”

“你记得它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有几天了。”

“你砸到那个女孩的晚上,几点回的家?”

“十点多吧。”袁野烦躁地说,“我不是有意要砸那个女的。我看到了潘多拉。”

“为什么你以为她是潘多拉?”

“天!我听见潘多拉跟良良说话了,就在良良的房间里。”

“说什么?”

“她怂恿良良打开盒子,潘多拉盒子。”

“就是那天从楼上掉下来的盒子?”

“对。”

“那盒子是良良的亲生父亲做的,对吗?”

庄海的话让景堃露出惊异之色。

袁野一字一顿地说:“良良的爸爸是我。是我!”

左鼎说:“果真如此,你干吗担心潘多拉会把良良从你身边带走呢?”

袁野语塞。

欧阳楠说:“良良是袁田和潘多拉的孩子。潘多拉生良良的时候只有十九岁,那时他们太年轻,没结婚,所以你把良良接到了自己身边。”

“那个邪恶的女人不配有孩子。”

庄海问:“你从派出所回来后,干什么了?”

“当然是睡觉。”

“没再出去?”

“出去?为什么?时间很晚了。”

“我们从小区的监控中看到你出去了。”

“太可笑了……哦,我想起来了。我到家的时候发现良良不在,就出去找他了,还好,他没跑远,就在楼前。我把他抱回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到家的时候。十点多。”

“十点多?”

“是啊。不信你可以问景堃,我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快十点。从派出所走回来,包括小区里的路程,最多二十分钟。”

景堃说:“确实。”

袁野说:“你总算说了句实话。”

景堃哭笑不得。

庄海问:“再然后呢?”

“睡觉。”

庄海说:“你知道潘多拉现在的住址对吗?”

“我得掌握她的动态,防备她来骚扰我的生活。”

左鼎问:“潘多拉经常来骚扰你的生活吗?”

愤怒再次霸占了袁野的面孔:“是。那个阴险的女人,狡猾极了。我换了很多次锁,最好的锁,可她仍然能进来。从窗户,现在我知道了。”

欧阳楠说:“所以,你才会误将途经楼下的女孩当成跳窗逃跑的潘多拉。”

欧阳楠的话太荒唐了,景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袁野的回答更令他瞠目结舌。

袁野说:“是。我冲进房间的时候,她跳窗逃跑了。”

欧阳楠问:“你们家族有梦游史吗?”

“梦游?”

庄海说:“比如你的父母或其他亲人。”

“好像……我母亲说过我伯父还是祖父……记不清了。问这干吗?”

“袁田呢?”

“不知道。”

“你呢?”

“我?你……不不,我很正常。我的家人也很正常……”

“你不想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吗?打开它。打开它就知道里面的秘密了。”楼梯上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仿佛刀尖划过玻璃,尖细、刺耳,极具伪装感。

大家齐刷刷扭头去看。只见一个小男孩,正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目光平直,对所有人视而不见。他的怀里,一只精美的盒子发着暗幽幽的光。

小男孩用自己的声音回答:“不,里面装着瘟疫、灾难、忧伤,不能打开。”

之后他再尖细起女人的声音说:“可以的,宝贝。看它多漂亮,看看里面,更漂亮。”

再之后,又是小男孩的声音:“哦,我还是有点害怕……”

女人的声音:“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即使有也是好事。相信我,打开它……”

袁野突然咆哮道:“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可恨的女人!阴险的潘多拉!”

在场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袁野已经抓起茶几上的水壶愤恨地向欧阳楠砸去。庄海暗叫一声不好,却鞭长莫及。眼看水壶就要砸到欧阳楠的头,左鼎飞起一脚,将水壶踢开。袁野怒吼着向欧阳楠冲去。庄海手疾眼快锁住了他的手腕。但此刻的袁野像发疯的狮子,难以控制。

“爸爸。”

听到稚气的叫声,袁野一下子安静下来。

良良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像刚从梦中惊醒,好奇地盯着在场的人问:“他们是谁?”

袁野冲过去,搂着良良说:“告诉他们刚刚你在跟谁说话?是潘多拉,对不对?告诉他们。”

“刚刚?我不记得了。”

“好孩子是不撒谎的。”

良良看着袁野说:“好吧。是潘多拉。”

14

袁野被带走的时候问:“去哪儿?”

左鼎说:“安全的地方,潘多拉找不到你们的地方。”

“真的?”

左鼎说:“真的。”

庄海拍了拍景堃的肩。

“没事。我没事。”景堃想笑一笑,终究没笑出来,“没想到……”

景堃接过庄海递的烟,吸了几口说:“真是他干的?”

“证据链有待完善。刚才的情况你都看到了。袁野一直生活在恐惧中,那晚的事导致了精神疾患大发作。要是潘多拉那晚没有提早回家,也许悲剧可以避免。我们找到了搭载他来去的两个出租车司机,第一个司机证实带他们去过案发地,还说车上的扳子不见了。第二个司机搭载他们的地点距离案发现场不远。”

杜般晃了晃手里装着扳子的物证袋说:“门后找到的。楠姐做了确证实验,证明有人血,是不是死者的,要等DNA检验后确认。楠姐取了良良的样本,会跟棒球帽进行亲缘认定。”

景堃询问地看庄海。

庄海说:“我们怀疑棒球帽就是失踪的袁田。”

景堃说:“袁田有梦游症,所以潘多拉说他行事古怪。所以他只身去了云南。所以他无故失踪。”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他去过‘蝎子’,大概记忆的碎片在帮他寻找曾经的生活吧。”

杜般端详着物证袋里的扳手,兀自嘀咕:“刀上没留下指纹,这个上面会不会也没有?”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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